叶云亭笑弯了眼,还是坚持道:“我叫季廉炖个兔子汤给王爷补补,待猎隼归来,我们再多补几只给它就是。”
明明如今李凤岐自身难保,他们连口荤腥都吃不上。但他语气间却笃定,待猎隼归来时,他们必定已经扭转了局势。
李凤岐点头应下:“好。”
……
这日午间,托了叶妄与猎隼的福,三人终于吃上了一口荤腥。
李凤岐的脸色虽然依旧差得吓人,但吃饱之后,已经能靠自己慢慢坐起身了。
叶云亭在床边守着他,看着他操控着不复昔日灵活的身体慢慢动作,眉眼间都是期冀。
就在李凤岐练得满头大汗时,却听外头的季廉大声道:“可是太傅大人?王爷王妃正在休息,还请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里间两人听见声音,李凤岐眼中划过深思,迅速躺了回去。叶云亭则给他将被褥盖好,收敛了神色,整了整衣裳才开门出去迎接。
太傅韩蝉是独自前来,他一袭白衣立于门口,气质清冷,透出一种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感。
叶云亭心头一跳,不需细看他的眉目,只凭这白衣与清冷气质,便确定了,他先前梦中之人,果然是太傅韩蝉。
在梦中,韩蝉也曾独自前来寻过李凤岐,还带来了一瓶解药,意欲与李凤岐谈一桩交易。
梦中不知具体时间,叶云亭一时拿不准眼下是不是就是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一次,藏于袖中的双手用力攥了攥,他脸上摆出个客套的笑容迎上去:“不知韩太傅忽然到访,有失远迎。”
韩蝉目光扫过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我寻永安王有事相商,王妃且在外等候片刻。”说罢,径自走了进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就这么被毫不客气地挡在了门外。
季廉气不过,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两句。叶云亭却看着韩蝉的背影若有所思,思考着他的来意。
而此时,里间。
韩蝉走到榻边,垂眸打量着面色虚弱的李凤岐,淡声开口:“大半月前,李踪派了监军前往渭州,今日刚收到回信,人已经到了。朱闻还有都督府上下,都该知道永安王遭人暗算,如今在上京王府养病。”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人之事。
不需明说,两人都知道李踪派出的监军抵达渭州意味着什么。
自李凤岐中毒的这一个多月来,李踪封锁了消息,切断与北疆的讯息往来,为的就是将消息捂在上京。而同时,他又派了自己的亲信去北疆,名为监军,实为挑拨。
毕竟从前李凤岐在时,北疆从未曾有监军。
李凤岐闻言,只轻嗤了一声:“李踪想对玄甲军动手,我早有所料。”
韩蝉抚了抚衣袖:“十万玄甲军的性命,尽在王爷一念之间。王爷如今可愿考虑我的提议?”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短的白玉小瓶来:“王爷若是同意,这解药便归你。”
他神色淡然,似笃定李凤岐不会拒绝。
李凤岐瞧着那一枚小小玉瓶,这瓶子里装着的或许便是能解他毒的解药。
——只要他同意韩蝉的提议。
他眉目侵上霜雪,冷笑一声:“毒果然是你下的,我就说李踪没这个胆量。”
“不过是为了叫王爷看清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他嘴角嘲讽地勾了勾,将那玉瓶放在李凤岐触手可及的位置:“经此一遭,王爷难道还未看清么?”
韩蝉眼中蒙上雾色,眼神悠远,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你待他宽厚至诚,但他却视你为心腹大患,值得么?不若与我合作,我助王爷夺得大宝,匡扶社稷,岂不两全其美?”
“王爷意下如何?”
“不如何。”李凤岐嗤之以鼻,眼神冷然刺向他:“李踪欠下的债,我会自己去讨。至于你……”他顿了顿,没将话说完,而是道:“你那日所说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王爷去寻老王妃一问便知。”他觑着李凤岐,嘴角勾了勾:“王爷难道就从未疑惑过,为何老王妃只你一个孩子,却从不与你亲近么?我那日所说,便是答案。只是王爷不愿相信罢了。”
李凤岐回忆起韩蝉第一次来寻他时所说的话,眸色深了深。然而他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来,只道:“本王信或者不信,不劳太傅操心。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便可。”
他抬眸凝着韩蝉,一字一顿道:“本王绝不会与你合作,你可得好好护着项上这颗人头,等本王亲自来取。”
“那王爷可要保重身体。”韩蝉脸色冷了冷,却也没有纠缠,他收了药瓶,轻笑了声道:“待李踪尽灭玄甲军之日,我会再来。”
说罢袍袖轻摆,转身离去。
第15章 冲喜第15天
韩蝉冷着脸出了门,没有多看门外的两人一眼便径自离开。
他步伐大而快,显然是商议之事未成,不欢而散。
有了梦里那一番遭遇,叶云亭多少猜到了韩蝉此番的来意,然而让他不解的是,韩蝉拉拢永安王到底想做什么?
韩蝉乃是皇帝的老师,李踪对这位老师十分尊敬,不仅允他上朝不穿朝服,甚至连面圣时也不需行跪礼。据说在李踪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之时,便是韩蝉在教导他。后来太子遇刺身亡,李踪继承大统,便尊韩蝉为太傅。
而在此之前,韩蝉不过只是东宫里一个名声不显的先生罢了。
按理说,皇帝尊他敬他,才有韩蝉如今的权势与地位。他与皇帝本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他偏偏却暗地里拉拢李凤岐,隐隐似要与皇帝唱反调。
叶云亭捉摸不透其中关窍,却总觉得这里头不简单。
他将疑惑记在心里,方才推门进了屋里。
里屋,李凤岐半靠在床头,脸色不太好看。
叶云亭思索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太傅已经走了,我看他的脸色,似乎是不太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李凤岐嗤了一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笑得有些冷:“往后不高兴的事还多着呢,他总要习惯的。”
说完沉眸凝着手中茶杯,身上有股说不定道不明的疏离和冷峻。
叶云亭看着,总觉得他虽然在自己面前,却又离得很远。这些日子,两人由试探到信任,交托后背扶持着走到如今地步,他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
叶云亭心想,韩蝉的不高兴就写在脸上,但李凤岐的不痛快,却藏在心里。
他不知道两人具体谈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问,只道:“太傅今日来,似乎对我病情已大好并未太过吃惊。”
韩蝉来得突然,他甚至都没来及做些伪装,
“他心里有数。”李凤岐道:“李踪身边这些个人,各怀心思。你这些时日的动作,他们未必没有察觉,只是都没当回事,又想看戏罢了。”
韩蝉与崔僖,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城府沉沉,手段诡谲。但聪明人又都有一个特点,便是总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他们眼中,叶云亭只是齐国公府里一个不受宠的嫡子,前无强力外家,后无亲爹相护。据说叶知礼连家学都未曾让他去,除了一副格外出挑些的容貌,看起来全然没有威胁。
便是做些小动作,也掀不起波澜,他们只当看戏。左右他们各有谋算,就算叶云亭当真做了什么,天塌下来还有皇帝顶着。于他们的谋算无碍。
李凤岐眼底划过淡淡嘲讽。很早之前他就告诫过李踪,让他提防着这二人,莫要被旧时情谊蒙蔽了眼睛。
韩蝉虽是李踪的开蒙恩师,但生性凉薄,心思深沉;崔僖名为李踪伴读,却媚上欺下,手段毒辣。
不论哪一个,对李踪都不是十成十的忠心。
然而李踪没有听进他的话,反而转头就受韩蝉挑拨,对他下了手。
人心难测,不外如是。
“我的毒已经暂时压制住,信已经送出去了,母亲也在回上京的路上。”李凤岐安抚地拍拍叶云亭的手背,声音沉稳道:“不必太过担忧,他们没几日蹦跶了。”
“就是还要委屈你多忍耐几日。”他神色柔和地看着叶云亭,即便叶云亭没有表露过分毫,他却仿佛看透了他所受的慢待和委屈。
叶云亭触及他眼中的歉意和关切,心头颤了一下,蓦地移开眼睛,不自在地笑道:“这些算不上委屈。”毕竟他自小长在国公府里,经历过的人情冷暖实在太多。父亲有意的忽视,继母毫不遮掩的厌恶,甚至下人们有样学样的鄙夷与为难。
于他而言,都已经是家常便饭。
相比起来,韩蝉今日的无视根本不算什么。
叶云亭很小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去在乎那些根本不在意你的人。
他以为这些年来自己看得已经很通透,也确确实实做到了不听不问不在意。可对上李凤岐满含歉意和关切的眼时,他还是狼狈移开了眼。
没有人天生就生了一副泥菩萨的性子。
不过是为生存所迫罢了。
李凤岐似看出了什么,但他没有再提及,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下回季廉出府,叫他替我准备一副轮椅吧。顺道通知五更,叫他点齐人手,暗中待命。”
叶云亭收敛了情绪,垂下眼道:“好。”
***
韩蝉来过一回后,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余日。
这期间李凤岐的身体已然大好,虽然双腿仍不能动,但身体却已经日渐强壮起来,整个人的气色也与从前无异。
出去送信的猎隼还未归来,那剩下的半笼兔子已经被吃得就剩下两三只。
叶云亭端着炖好的热乎兔汤进屋,就看见他坐在床边,静静擦拭那一把啸雪刀,雪白的刀刃在昏暗屋内,映出一双杀气沸腾的眼。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永安王,回来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方才屈指在门上敲了敲,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李凤岐回神,收起刀看向他,仿佛刚才一瞬间的杀意只是叶云亭的错觉。
“来了?”
他拍了拍身侧:“正好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叶云亭将汤放在床头的小桌上,静等着他说话。
就听他道:“五更传来消息,母亲傍晚便能抵达上京。”
叶云亭心中一动:“那宫里……”
“李踪必会有所动作。”李凤岐屈指弹了弹刀身,厚重长刀发出一声嗡鸣:“先前府里只有我一人,我又中毒卧床,他遣退了下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行事无所顾忌。但母亲回来了就不一样了。”
老王妃是正一品诰命,涅阳沈家虽然没落了,但破船还有三千丁。
李踪又顾忌名声,因此他绝不会叫老王妃看见王府如今情形,拿住把柄。
是以他得知消息后,必然会作出应对。要么,让老王妃回不了上京,要么,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为了提防李踪提前得知消息对老王妃下手,李凤岐早叫五更派了人一路护送,又特意轻车简从抄了小路走。如今老王妃一行傍晚便能抵达上京,拦着不让老王妃回京的计划已然行不通。
那么,李踪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叶云亭神色微沉,隐隐有些担忧:“那他今日必定会对王爷动手。”
李凤岐闻言失笑:“你倒是尽会替我操心,怎么也不担心担心自己?”
叶云亭眼睫颤了颤,却并无忧色,条理分明道:“我是被司天台挑中来给王爷冲喜的,在老王妃眼中,等同于皇帝一党。我的话,老王妃必不会信。自然也就没什么威胁。”
所以李踪必定会把心思都使在李凤岐身上。
“你说的没错。”李凤岐笑了笑:“所以我们得抢占先机。”
他拍了拍叶云亭的手背,沉声道:“你与季廉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出府。”
*
此时,宫中。
李踪背着手在殿中踱步:“朕不是叫你们封锁消息?消息是怎么传到荣阳去的?!传到荣阳去也就罢了,人都快到了上京了,你们竟然才察觉?!”
崔僖抬袖掩了掩微弯的唇角,瞥了一眼静坐的韩蝉,出言劝道:“陛下息怒,许是太傅手底下人的一时疏忽了。”
神策军只管盯着永安王府,这切断各路关口通讯之事,却是韩蝉手底下的人在办。
崔僖与韩蝉别苗头已久,眼下见皇帝怒气冲冲,自然不吝于多添一把火。
“太傅智计卓绝,必有法子应对。何必再藏着掖着,不如早些为陛下解忧。”
韩蝉冷淡扫他一眼,看向着急上火的皇帝,淡声道:“我记得曾同陛下说过,遇事慌乱无用,当先思应对之法。”
踱步的李踪身形一顿,下意识收敛了焦躁的神色。他与韩蝉对视一瞬,便略有些气虚地撩起衣摆,在韩蝉对面坐下,端起案几上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老师说得对。”
他微微垂着头,做侧耳倾听的模样,神情充满依赖与信任。
“下面的人办事不利,之后我会处置。”韩蝉一手提起茶壶,一手挽起宽大袖摆,为李踪斟了一盏热茶。
水汽氤氲间,他缓声道:“永安王与老王妃关系并不亲近,老王妃便是回来了,也未必会做什么。”
“可他们到底这么多年的母子……”李踪迟疑。
“所以以防万一,我们叫永安王暂时开不了口便是。”韩蝉垂着眸子,端起茶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永安王中毒卧病在床,陛下忧心病情,派医官日日值守照料,不正彰显陛下仁慈?至于王府冷清,此前王府中有下人勾结刺客,陛下担忧王爷安危,特从宫中调拨宫女内侍照料,老王妃若是知晓,只会感激陛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