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王出现了,谁还敢先奏?
然而李凤岐仿佛对四周目光一无所觉,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之上,双手交叠,闲适自在,似无人能入他眼。
在他脚边,则搁着那个突兀的木匣。
众人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更不敢先出头。太和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李踪目光阴鸷,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文武百官,见竟无一人敢出列,脸色便愈发难看。
僵持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众爱卿今日无事启奏,永安王大病初愈,仍然坚持来上朝。难道也无事要奏吗?”
“臣有事奏。”李凤岐漫不经心地坐直身体,目光与李踪对上,隔空交锋。
“何事?”李踪强自镇定,眼珠乱晃。
“臣收到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说参军赵炎暗中勾结冀州刺史殷承汝意欲谋反,”李凤岐轻描淡写将赵炎一事抛出来,一条条列数赵炎罪行:“军报中言,赵炎至北疆都督府不过十余日,行事乖张,索贿受贿,甚至还假传陛下口谕,蛊惑军心,意图撩撺副都督朱闻与他同谋造反。”
“朱闻先是假意应和,实际上却暗中着人调查搜集证据,意外发现赵炎一直与冀州刺史殷承汝有书信往来,又查出殷承汝私自在渭、冀二州交界的深山中屯兵数万,意图不明。副都督为保两州安宁,欲将赵炎拿下押送上京问罪,却不料赵炎察觉反抗,混战之中被斩杀。”
他自袖中拿出往来的书信,又一指地上木匣:“这便是赵炎首级与二人密谋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
众人没想到永安王一露面,说得便是这样要命的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李踪紧紧咬着牙齿,强挤出个狰狞的笑容:“崔僖,呈上来看看。”
崔僖闻声走下台阶,接过书信,又弯腰去看地上的木匣。
这木匣一尺见方,通身乌黑。凑近了,能闻到隐约血腥气与腐烂臭味。
他冷脸掀开木匣盖子,赵炎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僖脸色沉肃,端起木匣:“陛下,确是赵炎。”说罢又将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李踪接过去,匆匆翻了几下,便扔在了龙案上。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书信之上写了些什么,赵炎是带着他的口谕去的北疆,殷承汝也是受了他的秘令在山中屯兵。按照原本的计划,赵炎前往北疆,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李凤岐在上京的困境,目的是挑起朱闻的怒火。朱闻性急易怒,又对李凤岐忠心耿耿,只要他有了动作,李踪便可以以谋逆罪名,命殷承汝带兵平乱。
光明正大地除掉李凤岐的心腹大将与玄甲军。届时李凤岐没了后盾,还要担着下属谋逆的罪名,他就是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天下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朱闻竟然没入套,还牵扯出了赵炎与殷承汝。
区区赵炎死便死了,殷承汝却决不能折进去。
李踪磨了磨牙,沉着脸道:“此事疑点众多,还是要交由刑部彻查,”
李凤岐没反对,只道:“冀州拱卫上京,谋逆关系国本,非同小可。只刑部怕是不够。还需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共审。至于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调兵,不论其意图为何,都违反军令。为防万一,该先解除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他遥遥望着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李踪瞪着他,良久,才扫视殿内:“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齐国公叶知礼道:“殷家满门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若是未查明真相便将人革职下刑狱,恐会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齐国公这话就不对了,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不过是暂时将人请到刑狱候审,如何就寒了心?”大理寺卿王且出列驳斥道:“我掌大理寺十余年,未曾出过一桩冤案,若是查明无罪,自然会将人放出来,还他清白。”王且一甩袖,冷笑连连:“若如此轻易便寒了心,谈何忠臣良将?”
说完他语气微顿,又疑惑道:“还是说齐国公因着与殷家的姻亲关系,想要徇私?”
叶知礼被他接二连三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原配身亡后,王家便与他断了往来,王且更是处处同他唱反调。他心知此事难以善了,斟酌片刻,到底还是甩袖退了回去。
此后又有人出列谏言。但有赞同的,便有反驳的。大殿之中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不发一言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年迈的御史大夫眯着眼,慢吞吞道:“大理寺审案,刑部复核,我御史台只司监察,既然二位大人都同意了,老臣总不能反对。陛下与诸位大人放心,老臣必会恪尽职守。”
如此一来,这事便定了音。
李踪再想将人保住,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袒护。他死死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下了旨:“那便依众卿所言,暂停冀州刺史殷承汝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崔僖见状再次鸣鞭:“散朝——”
文武百官缓缓往殿外走去,李凤岐缀在最后,韩蝉走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王爷当真好手段,一露面,便折了殷家一条胳膊。”
殷家是皇帝心腹,冀州刺史殷承汝,乃是殷啸之的次子。
殷家敢对北疆动手,李凤岐可不会坐以待毙。甫一露面,便以雷霆之势逼迫皇帝将殷承汝下了刑狱。
大理寺的刑狱,不管谁进去都要脱层皮。更何况大理寺卿王且一向与齐国公不对付,自然也连带看殷家不顺眼,在此事上,绝对会从严审理。
两人交锋,李踪毫无还手之力,李凤岐完胜。
韩蝉感叹:“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言语之间,似对李踪颇有微词。
李凤岐对他言语间暗示自己身世毫无兴趣,嘲讽道:“李踪一向孺慕敬重你,你却只将他当做争权夺利的棋子。若是他听见你这番话,恐怕要气得发疯。”
韩蝉淡淡道:“那不叫他知道便是。”他意有所指道:“有时候无知才是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入这盘棋局。”
他的表情极冷,又夹杂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生生破坏了一身不染凡俗的出尘气质,叫他平白多出几分阴鸷来。像个堕了魔道的仙人。
四十余岁的男人,眼角眉梢没染上岁月痕迹,心肠却已经被淬炼得坚硬毒辣。
然而李凤岐却并不想被他牵着走,似笑非笑道:“太傅大概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要将原话转达给李踪的。也好叫他看清自己,少被人挑唆做些蠢事。”
“……”韩蝉眼角抽了抽,冷清声音里染了些火气:“王爷何必冥顽不灵,你我合作,江山倾覆只在眨眼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会被养在永安王府么?”
“我要知道的,迟早会知道。”听他提起身世,脸色便沉下来,他轻蔑地瞧着韩蝉:“与我合作?你也配?”
他生平护短又记仇,敢对他的兄弟与玄甲军动手,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蝉以为拿捏着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就能与他谈条件,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凤岐耐心彻底告罄,转动轮椅加快速度往外走。等候在外头五更见状连忙上前,推着他出宫。
韩蝉望着他的背影,面色变幻。忽怒忽喜,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人。
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他的儿子,连脾气也如此像……”
他沉思之际,一个内侍匆匆过来唤道:“太傅,陛下正寻您呢,您赶紧去一趟吧。”
韩蝉思绪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脸上隐约有些不耐,又很快隐藏了起来:“陛下又怎么了?”
那内侍神情恐惧:“陛下正发脾气呢。”
韩蝉敛眸,随着内侍往后宫行去。
*
太干宫。
宫女内侍匍匐在地,殿内一片狼藉。
李踪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犹不解气,又命人拿了鞭子来,拿两个小太监泄气。
韩蝉到来时,那两个小太监已经成了血人,崔僖正吩咐人将他们拖下去,他压低了声音交代:“回去后去太医署开些伤药,能不能活,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抬人的内侍面无血色,忍着恐惧点头。
韩蝉走近:“崔常侍竟也会体恤下面人。”
“都是些命苦的人,也没做错事,就这么死了,总是可惜。”崔僖似真似假地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就直指韩蝉:“我可不比韩太傅,坏事做多了,心肝已经硬了。”
他翘着嘴角,笑容嘲讽。
韩蝉无意与他纠缠,擦过他的肩膀入了殿中。待看见满地狼藉时,皱了皱眉,沉声道:“陛下的脾气该收一收,若是传出去了……”
“若是传出去了恐怕不利朕的名声?”李踪不待他说完便道:“太傅总跟我说名声名声,可我看,这最没用的便是名声,”他眉目间一片阴沉:“若是朕不顾及名声,直接杀了永安王,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他现在最为后悔的便是太过顾忌名声,没在李凤岐最虚弱的时候了结了他。才让他有机会翻身。
韩蝉垂眸:“陛下若杀了永安王,日后史官笔下,恐要背负骂名。杀他的法子有千百种,陛下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踪脾气也上来了,狠狠拂袖直视着他:“后世骂名朕从未放在眼里,明君昏君朕也从不在乎,便是担了骂名又如何?只要身前逍遥自在,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种种骂名?”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吐露心声:“朕就是太听太傅的话,顾忌太多了。”
他似一头被激发了凶性的狼,终于开始挣脱被施加在身上的枷锁。
韩蝉隐隐心惊,面上却软和了神色安抚道:“我知道陛下气怒,但如今不过是一时之胜负罢了。天为地纲,君为臣纲,陛下永远是陛下,而永安王,永远也只是永安王。陛下何必置一时之气?”他神色越发柔和,从李踪五岁开始,他便是他的老师,是他引导着李踪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最清楚他的软肋:“陛下难道还信不过老师么?”
“太傅说的对。”李踪似乎被安抚了,在榻上坐下来,垂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情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君为臣纲,君为臣纲……”
他闭了闭眼,抬头笑道:“朕想明白了,老师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韩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但李踪坦然与他对视,却又瞧不出问题来。他垂眸思索一瞬,便告退离开。
韩蝉离开之时,听见里头的李踪说:“崔僖留下。”
李踪似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慵懒神色,他斜倚在榻上,唤了两个内侍给自己捶腿,目光瞥向崔僖:“上回你说人找到了?”
崔僖眸色一闪:“是,是一对双胎兄弟。陛下可要去瞧瞧?”
李踪思考一瞬。便颔首:“将人带来。”
崔僖吩咐下去,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兄弟两个跪在李踪面前,以额触地。
“直起身来,让朕瞧瞧。”李踪道。
兄弟两个忐忑地直起身,露出两张极其相似的姣好容貌,其实他们并不是女气的长相,疏淡的眉目十分精致,只是神情太过畏畏缩缩,又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白衣,便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感。
李踪皱了皱眉,道:“留下吧。”又道:“以后只许穿青衣。”
兄弟两个闻言大喜,连声谢恩。
*
却说另一边,李凤岐出了太和殿,行至太和殿广场,便有不少官员凑过来同他说话。这些官员惯会看形势,眼见现在西风又压倒了东风,便纷纷来示好,想方设法地同他搭话,
李凤岐对此嗤之以鼻,一律回以冷脸。来示好的官员碰了壁,便讪讪离开。
但也有锲而不舍的人,试图与他搭上话。只是能说的话题前头都有人提了,统统铩羽而归,搭话的这位寿春伯是个活泛人,思来想去剑走偏锋,竟提起了永安王妃。
正巧齐国公就在不远处,他笑呵呵道:“说起来王爷与齐国公如今也是姻亲了,先前王爷养病不见客,我等也没有机会上门讨杯喜酒。”
“……”
他这话一出,四周静默。
这桩婚事从上朝到散朝,谁也没敢提。就怕触了霉头。没想到寿春伯竟然如此有胆量。
众人都放慢了脚步,偷眼把他瞧着。就连走在前面的叶知礼都转过头,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但这寿春伯实在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见李凤岐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觉得自己找对了话题,就继续道:“司天台的监正果然有几分本事,说要寻贵人冲喜,竟当真把王爷的病冲好了。”
众人:……
他们恐惧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永安王,脸色阴沉的齐国公,再看看还在叭叭叭个不停的寿春伯,要不是没胆子,真想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嘴。
真是说一句错一句,还把两个人都得罪死了。一般人都没这深厚功力。
有同寿春伯有些交情的官员,实在瞧不过眼,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叫他赶紧闭嘴。
哪知寿春伯还挺不乐意,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不满道:“你好端端拽我做甚?”
那人:“……”
没人再尝试叫寿春伯闭嘴,都屏声静气支棱起耳朵看戏。
寿春伯好一顿吹捧之后,总结道:“改天我也要叫司天台给我看看命盘,兴许也能寻个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