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帖子中未写具体的时辰,只写了上午。如今已经是巳末,巳时过后,就要到午时了。却没想到一整个上午眼看着就要过完了,王府的马车还未见影子。
叶泊如神色难看,搁在膝盖上的手也攥了起来,反复思量着,是永安王怕他拿解药威胁,故意给他个下马威?还是压根就没信他能拿到解药?
思来想去,他觉得前一种可能更大。
他不觉得永安王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解毒的机会,那就只有可能是在故意晾着他,以免谈判时被他拿捏。
叶泊如神色冷下来,心想既然如此,自己不当真拿捏一番,岂不是对不起他这一番下马威?
他正思索着要往上加的价码,就听车夫道:“二公子,那好像是王府的马车。”
叶泊如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就见永安王府的马车不紧不慢地朝着出云寺的方向驶来。看那悠哉的架势,不像是为了解药而来,倒像是来游玩赏景的、
“……”搁在膝盖上的手攥得发疼,叶泊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先去守着,看看他们往哪儿去了。”
叶泊如抚了抚衣摆,却不准备就这么现身。
敢叫他干等整整一个时辰,他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车夫领命跟了上去,缩着身子,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香客,跟在李凤歧与叶云亭身后,装模作样地往出云寺里走去,一双如同鼠目的小眼睛闪闪烁烁,时不时往前方两人身上扫过。
“有人跟着我们。”李凤歧借着侧脸说话的机会,用余光瞟了一眼。
是个穿着陈旧棉衣的中年男人,模样有些眼熟。他记性极好,稍稍回忆了一番,就想起这人曾在齐国公府时见过。好像是齐国公府的车夫。
“是国公府的车夫。”叶云亭也微微侧脸,扫了一眼,印证了李凤歧的猜测。他弯唇笑道:“恐怕是叶泊如先来了,又要拿架子装作姗姗来迟,叫这车夫来打探消息呢。”
“你说他等了多久?”李凤歧语气嘲讽,有些幸灾乐祸:“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自顾自道:“终于寻到了解药,拿到了我的把柄,恐怕觉也睡不着,早饭都没吃就来了吧?”
叶云亭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而叶泊如也确实如他所料,并未吃早饭。
他实在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没睡着。一早上急吼吼地跑来,除了与李凤歧之间的交易,还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看叶云亭的笑话,他要亲自将叶云亭踩进泥里。
明明与他一样的出身,叶云亭却是国公府的大少爷,连母族强势的叶妄在明面上也要被他压一头,没办法绕过他请封世子。就因为他占着嫡长子的名号。可实际上呢,
他不过是个连自己都不如的外室子罢了!
他的母亲至少还是良妾,叶云亭的母亲,听他娘说,不过一个身份不详的外室罢了!
当他在小镇上被同窗嘲讽父不详、被左邻右舍背后议论、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进时,叶云亭却顶着嫡长子名头,做着国公府的大少爷。
同人不同命,这是多么的可笑?
偏偏叶云亭人前总装作一副矜贵模样,提起国公府时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简直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就是运道好些罢了,若被抱去记在王氏名下的孩子是他,占据着嫡长子名义的是他,他必定不会过成叶云亭这个窝囊模样。
叶泊如面色狰狞,眼中透着不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喃道:“等着吧,国公府的一切,都只会是我的。”
……
李凤歧与叶云亭进了寺里,也不着急,跟知客僧打了个招呼后,便要了一间静室,煮茶赏景。
外头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静室里烧着暖炉,白色水汽顺着半开的窗户袅袅飘散出去,十足雅致。
车夫远远瞧了一会儿,折返回去向叶泊如汇报。
叶泊如听完默了半晌。哼了一声,到底沉不住气甩袖下了马车。
他整理好情绪,似才刚到一般去询问知客僧,然后被知客僧一路领到了静室。
瞧见他来,室内两人都没起身。
叶云亭眉目淡然,端着茶盏垂首细品。倒是李凤歧破天荒看过来,道:“二公子来了,坐。”
“叫王爷久等了。”叶泊如装出一副姗姗来迟的模样:“没想到王爷与大哥来得这么早,是我失礼了。”说着还假惺惺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李凤歧嘴角抽了抽,指指外面的天,似笑非笑道:“都午时了,也不早了,我与云亭用过了早饭方才来,刚到没多大一会儿,想必二公子也是如此吧?”
叶泊如面皮抽了抽,差点控制不住狰狞的表情:“……”
在手心掐了一把,方才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情绪,撩起衣摆在留出的空位上坐下:“是。不如先说说今日的正事吧。”
“你当真寻到了解药?”李凤歧一副怀疑的模样,单手支着下颌,目光打量着他:“韩蝉那只老狐狸可不好糊弄。”
“现在已经是病狐狸了。”叶泊如挑眉,不以为意道:“是真是假,届时王爷寻大夫一验便知。”
李凤歧笑了一声,依旧是那副不信的模样:“解药在何处,总要先让我验一验。”
叶泊如自袖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放在桌面上,凝着李凤歧,眼中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我承诺之事已经做到,先前的提议……不知道王爷可能兑现?”
他话说完,笑容恶意地瞥了叶云亭一眼。
“先前的什么提议?我怎么记不得了,你说来听听。”李凤歧随口道。
他态度太随意,叶泊如微微皱了眉,心里蓦然涌出一股不安来。但紧接着他想起留在国公府的解药,心里又踏实下来。左右解药在他手里,不怕永安王不妥协。
遂将自己的条件都摆了出来。
“王爷助我当上国公府的世子,还有……将叶云亭交由我处置。”他不再口称“大哥”,眼神恶意扫视着叶云亭,转向李凤歧时,又换上一副温和模样,语气暧昧道:“如此,我便是王爷的人。叶云亭能做的,我能做。叶云亭不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直视李凤歧,眼神满是笃定:“我可比一个无用的男王妃有用多了。况且,王爷日后若登大宝,留下这么个污点总归于名声有碍,不如……我替王爷将这污点抹了。”
一瓶解药,换世子之位,还有叶云亭的一条命。还附赠他的忠诚。
对永安王来说,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不可能舍得拒绝。
叶泊如神情从容,自信满满、
余光扫过一旁终于放下茶盏,不断看向永安王、似在求助的叶云亭,在心里暗暗鄙夷。
“我记得你们兄弟之间没有仇怨吧?”李凤歧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无奈道:“你想如何处置他?”
“这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了。”叶泊如笑道:“我想自行处置,总不会给王爷惹出乱子来的。王爷尽管放心便是。”
“原来如此。”李凤歧唇边的笑淡下来,眼中没有什么情绪看着他:“本以为你就是野心大了些,没想到还敢将主意打到云亭身上。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不防他忽然变脸,叶泊如脸上笃定的笑意还未散尽,就变成了愕然:“王爷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李凤歧嗤笑一声,摊开手:“解药交出来,暂且饶你一命。”
话说到如此地步,叶泊如如何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邪魔杀驴了,他努力维持镇定,语带威胁:“王爷若是要做言而无信之人,可就别怪我不仁不义了。”他冷笑一声:“方才忘记告诉王爷了,我出门时匆忙,不小心拿错了瓶子,真正的解药,落在了府里。眼下被王爷这么一吓,都快记不清落在何处了……”
想到他的后手,叶泊如愈发镇定起来。
“王爷何必喊打喊杀?怎么说他也是我二弟。”一直未曾说话的叶云亭此时却忽然插话道:“不若坐下来慢慢谈……”
他动作优雅地替两人将茶盏斟满,仿佛真在劝架。
叶泊如瞥他一眼,眼神讥诮,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只会和稀泥。
可没还没等他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叶云亭接下来的话就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冯氏毕竟有了身孕,父亲知道后定十分欢喜。此时与二弟起了冲突,怕是会与国公府结怨。”
第78章 冲喜第78天 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叶泊如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 脸色憋得发青,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只拿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叶云亭,眼角抽搐, 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母亲这些年身姿不好,年纪又大了,大夫说孩子怀相也不好, 最好是落了。此事就不必告诉父亲,引他伤心了……”
“你一个做儿子的, 人在上京,对母亲怀孕的情形倒是一清二楚。”叶云亭收起笑,不咸不淡瞥他一眼:“不过事关国公府的子嗣,如何处理还需知会父亲一声,再者那小镇上的大夫医术不精, 胡乱落胎万一伤了性命就不好了。”
说到此处, 他故意停了停, 眼里泄露几分冷沉情绪,与从前的温和模样截然不同。
“所以……”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我做主替你将冯氏接到了上京来。国公府诸事齐备,必不会出岔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听他说将冯氏接回了上京, 叶泊如终于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他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叶云亭将冯氏如何, 而是先想到了叶知礼知道后的结果。
这些年母亲带着他生活在镇上, 父亲每隔两三月方才来一回,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是以当他撞到母亲的贴身婢女偷偷摸摸带回安胎药时,只觉得如同晴天霹雳。
——那三个月里,父亲根本没来过。而母亲有孕不过两月余。
反倒是这些年镇上一直有些风言风语, 从前他只当做是镇上人嘴碎瞎传,可当真回想起来,却觉得空穴未必来风。
但不管母亲之前到底背地里与谁有来往,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决不能让外人知晓,更不能叫父亲知道。他将利弊摊开来说与母亲听,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同意落胎,但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妥,父亲召他去上京的信就先一步到了。临去上京前,他对母亲千叮万嘱,母亲也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似已经预见了父亲知道后的景象,叶泊如脸色煞白白的。他双手撑子桌面上,倾身紧盯着叶云亭,若是可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
“你知道我要什么。”叶云亭岿然不动,凝着他的眼神如同见到猎物落网的猎人般冷酷:“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他挽袖端起茶盏,茶盖不疾不徐掠过茶沫,神态从容而笃定。
叶泊如撑在桌面上的五指攥成拳,面目一阵扭曲,目光来来回回自两人身上扫过,满是不甘和愤怒,然而,最终他还是颓然坐了下来。
他输不起,若是此事叫父亲知道,恐怕连他也会被牵连。他还要借着国公府的势往上爬。
“真正的解药我留在了府中,我命人回府去拿。”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我娘在哪里?还有,你必须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我觉得你现在还没认清形势。”茶盖不轻不重扣在茶盏上,发出一声轻响。叶云亭放下茶盏,冷淡地瞧着他道:“你现在,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叶泊如额头青筋迸出,沉着脸道:“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
他大约是恨极了,牙关鼓起,眼周爬起细细的红血丝。
“我怕什么?”叶云亭倏尔轻笑一声,侧脸看向李凤歧,问道:“王爷怕么?”
李凤歧支着下颌,一副看戏的姿态:“还没人叫本王怕过。”
于是叶云亭便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怕的人只有你。”
探子去镇上,不仅打探了冯氏的情形,连叶泊如在书院的旧事也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他打小就自命不凡,大约是知道亲爹是国公爷,与书院的同窗相处并不融洽。他做梦都想离开小镇,回上京来。
如今终于回来了,怎么舍得离开?
叶云亭拿准了他的命脉,并不怕他会玉石俱焚。
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叶泊如沉重的呼吸声。他挣扎良久,不得不承认叶云亭说得没错,怕的人是他。
就算只是今日与明日的差别,他也要拼尽全力,多争取一日,至少有时间可以给自己再多留一条后路。
他倍感屈辱地闭了眼,不愿承认栽在了最看不起的人手里。然而再睁开眼,却见叶云亭与李凤歧自顾自地品着茶,自始至终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他是落在蛛网中不断挣扎求生的猎物,而对面的两人,则是蓄势待发的猎人。
“我立即叫人去拿解药。你将我母亲送回镇上。”叶泊如还是坚持道。
叶云亭没答应也没有反对:“先让我们验一验解药。”他忽然又笑了一下:“那么轻易就从韩蝉那拿到的解药,说不定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呢。若是毒药,对我们可没有半点价值。”
叶泊如刚想说不可能,可紧接着对上他的目光,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想起了崔僖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神情变得不确定起来。
但到底还是去命人取药。
三人在静室中等待,李凤歧闲着无事,让招待的僧人送了一碟松子进来,而后便挽起袖子开始剥松子。每剥一颗,便放在叶云亭面前的碟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