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徽伤心欲绝,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时实在是谁的话都不想听,闭目不动。
骊妃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将手里端着的汤碗重重一放。
她怒声道:“你可知道,这几日魏王均在议政殿与皇上商议政事。就在今日早朝,为江南水患赈灾的差事,又被陛下交给了周王——这本是获得民望的好机会,理当由东宫来做!”
骊妃心浮气躁:“本宫听太医说,你是因心内郁结,忧思过甚,这才病倒。到底什么人能令你如此伤心?又有什么事,比目前朝上的局势更加重要?”
齐徽嘲讽地笑了笑:“母妃说的是,在你心中,这些自然才是顶顶要紧的。”
从小到大,这些话他也听的倦了。
身边的所有人,只会把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肩头,逼迫他去争去抢,却没人可以陪他并肩而行,在意过他心中所思所想。
除了……那个人。
这样想起,心头又是一痛,愈发对骊妃的腔调厌烦。
骊妃被他顶撞,静默片刻,并未发怒:“你可知道卢家卷进了京郊大营一案中?你姨母已经入宫与我说了情况。查卢家的,是曲萧的长子,也就是宋念的外孙,他的身份可不能小看。据说谢家那位小将军还出动了京畿卫护送他回京城……”
齐徽哑着嗓子道:“你今天来,是想说服我为卢家解决麻烦吧?”
骊妃道:“是又如何,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姨母吗?昌定王府可是你的助力,绝对不能出事!我这个当娘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一心一意为你着想!”
她确实一心一意,并且自作主张。
前世亦是江南水患,当地有灾民暴动,他奉命连夜出京,调查情况,却提前得知,魏王派人在路上设伏暗算。
骊妃背着他召见乐有瑕,令对方先假意随同太子车驾离京,引开伏兵。
等到队伍出发,她才将此消息通知齐徽,令他抄小路速往江南而去,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齐徽听说乐有瑕替自己引伏兵去了,又是愤怒骊妃隐瞒自己,又是担忧心疼对方的安危,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听从母亲的安排。
不是因为无法反抗骊妃,而是……潜意识里总觉得乐有瑕谋算深沉,这件事他肯做,就不会遇到危险。
觉得,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政事要紧。
可又怎会没有危险?
他性情冷傲,痛了累了都不说,自己便真当他不会痛不会累。
这么多年下来,那个人陪他出生入死,化解困境,明明一片真心,自己却从来视为寻常,疑心他,算计他。
齐徽猛地抬手,遮住了刺痛的双目。
他的眼泪被柔滑的丝绸吸进去,却又灼破肌肤,渗入心间。
骊妃还以为是把儿子给说动了:“想清楚了吗?”
“母妃。”片刻之后,齐徽放下手臂,语气冷硬,“你多言了。”
骊妃一怔。
齐徽道:“你身在后宫,手却伸的太长,自以为聪明,殊不知所作所为,都已落入旁人眼中。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但除了野心之外,亦未见你真心为孤考虑过半分。”
他抬眸,虽脸色憔悴,但目光锋锐如刃:“母妃,此话孤以前劝告过你,你没有在意,这是最后一次——安分守己。否则,休怪孤不顾念母子之情。”
那一刻,骊妃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满腔戾气,不由心生惊骇,后退两步。
齐徽道:“来人,送骊妃回去!以后若是有任何人不经孤的同意,将东宫之事说与外人,严惩不贷!”
外面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搀扶她,骊妃这才回过神来,待要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后背上早已冷汗涔涔,双腿更是发软。
她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终究被宫人扶走了。
齐徽数日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与骊妃这一番争执,虽让他更加疲乏劳神,但同时也让他的情绪在一片灰败绝望之间有了起伏。
他不甘心。
他还有那么多的悔恨和遗憾没有弥补,如果就此放弃希望,那么乐有瑕在他的生命中就真的会彻底消失了。
齐徽撑着从榻上坐起身来。
那具尸体他已经吩咐人保留在冰库之中,他想再去看一看。
起身的时候,不免又想起方才骊妃说过的话。
昌定王府被查,曲家和谢家似乎都有动作……
等等,谢家?
齐徽的动作蓦地一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骊妃说“谢家那位小将军”,指的应该是谢九泉。
齐徽在上一世与谢九泉打的交道不少,这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谢九泉想要跟乐有瑕并肩共事。
当时他心知肚明,却故作毫无察觉,反倒利用对方的这份心理,将整个谢家都牢牢拉拢过来。
对于此人的性格,齐徽说得上了解。
谢家从不轻易站队,谢九泉亦非热心之人,竟会因为京郊大营中的一案而动用京畿卫,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前世今生,齐徽只见过谢九泉为了一个人这样不管不顾。
这个念头一出,他攥紧的掌心中立刻冒出了虚汗,久病的身体却不知道突地从哪来了一股劲,猛地道:“来人!”
东宫卫尉李吉很快就来了,齐徽令他去调查骊妃所说之事。
李吉很快弄清楚了情况,立刻来向齐徽回禀:
“骊妃娘娘说的有些偏差,曲公子连夜返京,路上遭人劫杀,是相府侍从护着他回到京城之中的。”
“而后不久,谢将军那边才得到消息赶去,京畿卫在附近巡视了一圈,当时曲公子已经入宫,双方并未碰面。”
齐徽道:“找几个人盯着他,任何异常举动,都要及时回报。”
他之前病着的这些日子,诸事不理,连带着这些下属也都心中惶惶,不知所措。
如今齐徽的病情未见有多少好转,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似乎又重新提起来了。
李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他离开之后,齐徽这才松下劲来,将头靠在床柱上,只觉得全身发软,半点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手按在胸口,隔着胸膛压住跳动极快的心脏。
会是你么?
*
曲长负出宫之后,坐了马车回府。
他向来不喜闹市繁华,放下车帘倚在里面看书。
走了不久,只觉马车稍稍一停,而后向左拐去,却似不是惯常道路。
曲长负道:“小端。”
很快,车帘被掀开了一点,小端从旁边的马背上俯下身来,轻声道:“少爷,后面有人跟着咱们,我就让车夫换了一条路。稍微有些远,您再歇歇。”
曲长负道:“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小端面无表情:“……少爷想罚,奴才自然认罚。”
曲长负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道:“给我买酒去。”
小端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调:“买是行,给少爷闻个味解馋,但您不能喝,您先前答应过的。”
曲长负叹气道:“我真喜欢你,每每瞧见你,我才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宽容和仁慈。”
小端刚要说话,脸色忽然微变,转身一鞭子,就往路边一棵柳树之后抽去。
他从小经过严格训练,身手不凡,但这迅疾无比的一鞭竟然被人徒手给抓住了。
那人卷着手一绕一拽,柔韧的马鞭竟从中间断成了两节。
同时,人从树后走出,潇洒扬手,将断鞭丢在一旁,轻描淡写地拱手笑道:“见过大人。”
小端一提马缰挡在曲长负的轿子前,随即看清对方相貌,皱眉道:“你是……易皎?”
曲长负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只见靖千江换了一身玉色常服,身后竟还背了个包袱。
他道:“自然,端侍卫应当也不至于数个时辰不见就忘了在下是谁。易皎特来投奔曲大人,盼大人收留。”
曲长负来了兴致:“你这是犯了什么事?也秽乱军营了,还是杀人了?”
他的口吻仿佛还十分期待。
靖千江摇了摇头:“让大人失望了,我是个怂人,那种没道德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大人现在升官调离了军营,我没了靠山,饱受孤立欺压,今早更是被人将行李扔出帐子驱逐——”
小端翻了个白眼。
靖千江叹了口气:“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想到大人心善,便厚着脸皮来投奔于您了。”
靖千江也是能耐,说了这么多句话,也就“厚着脸皮”四个字是事实,难为他情真意切,面不改色。
曲长负却是熟知靖千江的个性。
他虽然在熟人面前会稍微活泼一些,但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闲着没事开玩笑的人。他想住进丞相府,肯定有他的目的。
曲长负斜睨了靖千江一眼,说道:“真是口齿伶俐,盼你进了相府,也能一直这般会说话——跟上罢,易皎。”
第22章 寒水碧于天
见曲长负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对方,小端欲言又止。
对于他来说,绝对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胁曲长负安全的人存在。
面前这个易皎,怎么看都跟他形容出来的可怜处境不太搭配,让小端难以信任。
他本想劝说,可又微妙地感觉到,曲长负与易皎两人谈话之间,似乎有种难言的默契,外人根本无法介入其中。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无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端看了看两人,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曲长负带着靖千江回府,令管家在自己院子里给他安排了一间干净向阳的厢房。
但因是仆役所住,厢房布置简素,不算宽敞。
他坐在旁边喝茶,瞧着靖千江将包袱打开收拾东西,里面换洗衣物一应俱全。
都是最朴素的粗布衣裳,上面连个花纹都没有,倒是晾洗的非常干净平整,一件件叠做一摞。
靖千江甚至还拿了束军营之外野地里的干花出来,找了一个空酒坛子插进去,摆在窗边,转身时往曲长负面前放了个油纸包。
曲长负道:“什么?”
靖千江虽然易容,那双杏目中笑意却是一如往昔:“烤栗子,以前常吃的,方才在街头瞧见了,就买了一包。还热着,你要尝尝吗?”
曲长负手指在栗子包上敲了敲,感慨道:“这跟我说话的语气,像是璟王殿下变回来了。殿下,臣敢问,王府里的高床软枕,是不如丞相府中的仆役居所舒适吗?”
靖千江一撩衣摆,坐在曲长负对面,随手拿了颗栗子剥着,调侃道:“那么丞相府的大公子,不会没有听说过璟王旧伤复发,卧病在床这件事吧?”
因为郢国跟西羌之间的战事,朝野上下沸沸扬扬。
在宋太师自请出征之前,便有几名大臣联名提议,将西路军交予璟王手中,前往西羌。
这个提议,靖千江目前还没弄明白,到底是看重他,还是在坑他。
他刚刚从北边打仗回来,转眼要是再拿了西路军的兵权,简直等于被架在火上烤,生怕死的不快啊。
在这个当口,低调装病自然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因此在众人眼中,璟王旧伤发作,已经数日卧床不起。
而实际上,床上躺着的是个替身,真的璟王正在京城里到处蹦跶,扮仆役扮的乐不思蜀。
曲长负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表面上韬光养晦,实际目光已经盯准了五城兵马司。”
“按照常规,五城兵马司的正统领必然出身皇族,可担任此职的周王昨日校场练箭失手,竟然射中了陛下的爱马,已经被责令思过了,这——也与你有关罢。”
靖千江笑而不语。
曲长负试探道:“你的作风,比起前世不争,激进了许多。”
“你想知道原因。”
靖千江将一个圆滚滚的栗子仁放到曲长负的面前,擦了擦手,这才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有两个答案,你愿意相信哪个?为权势,或是,为感情。”
曲长负笑了笑:“哪来的感情?什么感情?”
靖千江道:“看来你是喜欢第一个答案,好吧,也不意外。最起码我们眼下的目的,以及要对付的人,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一笑,顿了片刻,冲着曲长负伸出一只手。
手心上,薄汗微湿。
“这辈子一切从头来过,路不好走。我能干省心武功好,按摩喂饭也很有一套,更重要的是,老交情了,放心。”
“所以……”靖千江把自己所有的优点列举完毕,终于深吸口气,“可愿意同行么?”
曲长负的目光落在靖千江的掌心上。
他忽想起不久之前,两人坦诚彼此身份时,靖千江说,“我来军营,不为天下,只为一人”。
世上会有这种人么?
把感情看作世间最重。
为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生,可死,可不顾一切。
不至于吧,就是当时念的再深,顶多过两年也能忘个干净。
曲长负伸手,握住了靖千江的手,两人的肌肤贴合在一起。
“有何不可呢?能再与故人同路,本该欣喜。”
曲长负的身体微微前倾,半是调笑一般:“不过一条路要走的远,就该心狠一点。旧情或故人都别看得太重,往后到了岔路口分道扬镳时,也能更体面。殿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如何才能过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