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到这单薄瘦削的身影,世界上那些担忧的,烦恼的,都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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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相府举办宴会,五城兵马司搜查刺客,却发现三位王爷都闯进了曲公子的房间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之间传开了。
八卦之心人人有之,这事涉及到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但暗地里各种的猜测可一点都不少。
有人猜测曲家藏着什么奇珍异宝,有人说曲公子那处宅院旧址上原是一处前朝密道,更多的人则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太子、璟王和魏王的神情。
大家都说太子威严,璟王冷冽,魏王则玩世不恭,喜怒无常,但当时对着曲公子却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和善亲切。
郢国一朝男子相恋本来就是寻常事,风月之事,又本来就比什么密道珍宝等天马行空的猜测引人兴趣。
曲长负灵秀高才,事迹传奇,若说几王爷都青眼于他也说得通,因此十分为人津津乐道。
甚至连之后曲长负将房中的家什用具都置换一新的事,也被悄悄笑谈出来了。
而在此事中倒了大霉的卢家,则在暗中筹谋着报仇和复起。
就在这表面一派平静,内里波澜暗涌的局面之下,又到了梁国使臣来访的日子。
目前天下局势之中,郢国处于中原地区,最为富饶兴盛,其次便是较为富庶的梁国。
两国先前来往不多,但都与西羌相邻,近年来西羌动作频频,进犯不断,两国边境深受其扰,西羌的势力却渐大。
因而为了巩固关系,共同防备外敌,郢国与梁国联姻并互派质子,定期令使臣来访,进行各种互利的交流。
梁国派来的使臣地位不低,正使乃是梁国皇帝的第三子,姓李,单名一个淳字。
与他随行的副使,一个名万关奎,一个名蒋昆,也都是皇亲国戚,可见重视。
如此,郢国必然也要以同等诚意对待,隆裕帝亲自接见,不光连设几日宴会款待来使,更是举办游猎,以作行乐。
像是这种场合,就算曲长负先前并无官职的时候,身为世家子弟,也同样有资格随行。
只不过他那时身体不佳,未曾出席,因而这京城外围的皇家猎场,曲长负还是头一次前来。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行人才下了马车,曲长负抬手挡了挡草原上有些过于热烈的阳光。
像他这样的少年公子,基本上都是骑马前来的,英姿勃勃地享受着小姐们的打量与议论,曲长负则是能懒着就懒着,不去逞这份强。
但饶是如此,一路上他的马车上面,还是被扔了不少的荷包手帕。
曲长负向前看了一眼,大地苍茫,天高云阔,比起在繁华的京城之中,似乎这里更加能够让人襟怀一畅。
他们连同着梁国使臣便是在此安营,因着皇上有心要全方位地展示郢国之兴盛,这场游猎更是极尽规模。
连部分女眷也一同跟来了,挑选的都是长于弓马的名门贵女,以及几位得宠的后妃,礼仪拘束方面,也要比京城当中宽松不少。
这些深闺女子更是少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趁着大部队尚且在安顿扎营,纷纷在草原上到处游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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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长负正要回到帐篷中去,忽有一面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边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就掉在了他的脚边不远处。
小端和小伍生怕他被砸着,一起护在曲长负的身前。
曲长负站着没动,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却没靠近,远远冲着他喊道:“这位大人,可以请您帮我们骊妃娘娘将风筝给捡回来吗?”
曲长负便知道了,这不是风筝不小心掉了,这是骊妃要见他。
骊妃是太子生母,亦是卢延的姨母,上一世曲长负也没少跟她打交道,骊妃待他十分客气。
只不过这回,他已经与齐徽属于不同阵营,又将卢家折腾的够呛,骊妃只怕来者不善。
曲长负随着那小宫女去了,只见骊妃还是老样子,即使出门在外,也依旧半点不肯放松宫妃的排场。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帐篷中便已经重新布置的雍容华贵,熏香袅袅,走进去的时候,仿佛跟依旧在宫廷之中没什么两样。
伺候的宫女请了曲长负进去,骊妃却在训斥着另外一名美貌女子,曲长负便站在一边候着。
只听骊妃冷笑道:“……本宫五次找见你,你三次都说有病。不想倒是一块跟到这大草原上面来了,那本宫瞧着,这病也没什么大病。区区一个贱婢,仗着皇上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这心里头,便连尊卑上下都没有了?”
她训斥下人的语气素来是极为严厉的,然而那女子竟似乎并不是很怕的样子,竟一抬头,眸光中如含冰雪。
她反问道:“娘娘既然知道皇上对奴婢另眼看待,还要这样刁难,日后就不怕皇上见怪吗?”
曲长负已经听出来骊妃那番话颇有些指桑骂槐,也不大在意,倒没想到这宫婢还有几分意思。
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他发现这姑娘有些眼熟。
骊妃怒声道:“大胆的奴婢!本宫倒要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处置你!来人,把她给我——”
“娘娘。”曲长负忽道,“容臣多言一句。外朝使臣来访,陛下盛情招待,今日正是行营第一天,若是贸然见血,只怕会让圣心不悦。”
骊妃顿了顿,仿佛这才看到曲长负似的,缓和了脸色说道:“这位就是曲大人罢?真是怠慢了,碧柳,还不快给大人看座?”
她说着又面露嫌恶之色,冲着那名婢女道:“回你的营帐去,从今日起,抄写经书一千卷,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那女子没说什么,看了曲长负一眼,行礼而去。
骊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曲长负。
听昌定王妃说,太子最近行为异于往常,就是因为对面前这个男人动了心。
骊妃听她形容,还以为曲长负是那种软弱颓靡的世家纨绔,倒不成想对方容貌俊是俊极,但瞧着倨傲冷漠,姿容似雪,十分的不好亲近。
她在后宫中不好见外男,这才找到机会。
为了避嫌,帐篷的帘子都是挂起来的,内里情况可以让外面一目了然。
骊妃收起眼中的惊讶,说道:“劳烦曲大人今日为本宫捡拾这只心爱的风筝,本宫要多谢你。听闻大人与徽儿甚为交好?”
曲长负面容冷淡,只微一欠身,说道:“长负久居府中,太子是天潢贵胄,臣与他交集甚少,谈不上熟悉。”
骊妃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了怔,道:“可是本宫倒经常听徽儿提起你。”
齐徽的性子一向理性的近乎不近人情,利用起人来更是从不手软,若是不熟,他怎可能为了曲长负做出连卢家都要舍弃的蠢事来?
她可不愿意承认,一切只是自己心高气傲的儿子在一厢情愿。
曲长负微微蹙眉,低头咳了两声,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单薄。
他说道:“太子抬爱,臣之幸也。”
骊妃微微一笑,说道:“曲大人不必自谦,徽儿这样看重你,一定是你有你的过人之处。若是你们两个要好,相互扶持,共历风雨,不失为一件好事,本宫也会支持。”
卢家是希望骊妃出手对付曲长负,但她有她的私心,对方的手段这样厉害,收为己用显然更好。
至于这种口头许诺,左右齐徽是要娶妻生子的,喜欢一个男人便由得他,又如何呢?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抹讥嘲,扬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算了吧,娘娘。”
骊妃连同他说的话都跟上辈子差不多,她总是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套牢住给齐徽卖命,殊不知,曲长负的目的根本就同她臆想出来的大相径庭。
骊妃一怔:“你说什么?”
“岂不闻‘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1”
曲长负站起身来,几分轻蔑,几分怜悯:“娘娘始终没有认清,无论在后宫之中,还是朝堂之中,所有尊贵的地位,都是皇帝给的。娘娘并不够格做出任何许诺,而您的诱饵,臣,也不感兴趣。”
他翩翩一躬身,优雅道:“臣告退。”
“慢着!”
眼看曲长负转身要走,骊妃猛然喝住他,步摇上的坠子微微晃动。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曲大人,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对太子不感兴趣?”
她的声音阴寒下去:“若是你一心一意为了太子打算,对付卢家一事,本宫尚可容忍。但若你不愿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阻碍我儿前程的大敌,昌定王府这笔账,必不可能一笔勾销!”
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她已经能感觉道,像曲长负这种人,如不能用,必须杀。
曲长负微微一笑,无所谓道:“随便。”
而就在此时,敞开的帐篷外面,突然如同流星赶月一般,射进来了一支利箭!
帐篷中的女眷们吓得惊叫,曲长负一眼便看出那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动也未动。
只见箭锋上的力道角度控制的妙到巅毫,在骊妃与曲长负之间格挡的珠帘上轻轻一碰,满帘明珠“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砸的遍地都是。
箭势未竭,正砸在骊妃的裙角边上,使她惊跳起来,猛抬头向外看。
马蹄声,马嘶声,马背上的人轻巧跳下地面之声。
身着骑装的高挑青年拎着把长弓,不过须臾便随后出现在了帐篷外面。
他用弓柄轻轻将门口的侍女一拨,踢开地上的珠子走了进来,显得嚣张之极,漫不经心之极。
骊妃是真的被吓了个够呛,厉声道:“璟王,你在做什么?!”
靖千江的目光在帐篷中一绕,确认曲长负应该是没受什么委屈,心中怒意稍减,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小心射偏了,娘娘勿怪。”
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宫女,颐指气使:“去,给本王把箭捡回来。”
他的语气完全没有诚意,骊妃气怒道:“放肆!你太没有规矩了!”
靖千江斜睨着她,冷冷笑道:“骊妃娘娘,请看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什么人,‘放肆’二字,可不该你与本王来说。”
他如此无法无天,骊妃反倒完全没有办法,这若是普通的皇子,需得叫她一声母妃,她还能申斥一二,偏生璟王是先太子的独苗苗,身份金贵的很。
他本身战功赫赫,传闻中更是有一些先太子留下的势力旧部暗中保护,而皇上对他就算可能有所猜忌,目前更多的也是怀念宠爱,这样的身份,骊妃根本没法招惹。
她今日净是碰钉子,运气也是差极了,只能冷着脸默认小宫女为璟王捡了箭,眼看他礼也不行,大摇大摆地离开。
经过曲长负身边时,靖千江侧头笑道:“曲大人可是也要离开,同行吗?”
曲长负略颔首,两人便一同离开了骊妃的帐篷。
“他、他他他们……”
骊妃指着两人的背影,气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反应过来:“这璟王不会就是为了曲长负来的吧?难道他也有拉拢此人的打算?”
这么一想,骊妃只觉得心头更加气恼焦虑。
本来以为答应支持曲长负同齐徽的来往,便是对他最好的赏赐,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抢手,怪不得态度那么强硬,还敢说对她的儿子不感兴趣。
她转身,急促而低声地说:“把昌定王妃给本宫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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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出来之后,靖千江的脸色才沉了下去,按着曲长负的肩膀上下打量,问道:“她没有为难你吧?你可在她那里吃了东西喝了茶,身体有不适吗?”
曲长负道:“殿下,你太紧张了。这是对我能力的怀疑,我要表达不满的。”
靖千江默然,然后松开了曲长负的肩膀,说道:“确实。”
其实他的心很冷硬,当初少年遭逢族中变乱,没有紧张过,而后驰骋沙场,往来于血肉枯骨之间,也从未失态。
只有曲长负……
面对曲长负的时候,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各种本能反应和欲望,上一世,他要离开摆夷回到京城,他要襄助齐徽登位,自己都由着等着,一路追逐相伴。
但压抑的太久,就很难控制真实的心情,尤其是在经历过生死之后。
付出再多、伤情再多,如果是这个人,他都愿意承担。
可感情这种事就很难控制了,爱的越深,越放不开。
靖千江不能再忍受看到对方受到任何伤害,亦不能再忍受他离开自己身边,为了旁人呕心沥血却被辜负。
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那道身影触手可及,紧拥入怀再不放开的欲望在胸腔之间涌动。
这回,他的心上人,他要自己好好地珍惜,断不会再放手。
只是想打动曲长负,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和努力。
靖千江毫不讳言:“说实话,经历过上辈子的事,只要跟齐徽沾边的人,我都会很警惕。重蹈覆辙的代价,我可承受不起。”
他目光向前一瞟,忽又张开弓,把刚才那支箭重新搭了上去,慢慢抬臂,对准曲长负的身后:“瞧瞧,说人人到。”
曲长负回眸,见是齐徽过来了,他身边的侍卫看见璟王竟仿佛在瞄准太子,大惊失色,纷纷举起刀剑,呼喝着挡在齐徽前面。
靖千江却大笑一声,嘲道:“瞧这些人的蠢样,一帮软骨头!”
他放下弓:“你大概有话要跟他说,我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