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今圣上性情颇有古怪偏狭之处,这种小事他哪天想起来了,还真的很有可能去计较。
但曲长负偏生在拿到书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将它逐字逐句地翻阅通读,甚至基本内容都已经能够背诵下来。他知道,掌握一位帝王内心的想法偏好,可比什么都要重要。
而当一位帝王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自觉或不自觉地表露给了别人,其实他也就等于失去了身居高位者那份应有的深不可测,而有了被掌控和利用的可能。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你当了皇上,本来就该孤独寂寞,绝不可让别人摸透你。
今天,无论是齐瞻,还是齐徽、靖千江,以及曲长负,所有的说词,都是围绕着这一点来进行的。
闻言,隆裕帝果然道:“你读过《浮梦录》?想起什么来了?”
曲长负道:“臣记得,陛下曾经写过一件您少年时与定襄太子同游的旧事。”
他稍稍沉吟,尽量用最简单但却十分动人的语言,将那件事情讲述了一遍。
其实事情本身很普通,就是讲了小的时候,定襄太子带着尚且年幼的隆裕帝避开了内侍奶娘等人,偷偷去永巷附近的一片树林中去玩,那里素来罕有人至,因此荒草丛生也无人打理。
玩耍的时候,隆裕帝发现,池塘中竟有鲤鱼,便想去捉,结果不慎掉入池中,当时定襄太子想也不想,便跳下去救他。
最后两人险些一起淹死在里面,还是被无意中经过的小太监捞出来的。
定襄太子还要好些,只是感染了风寒,他却因为年幼,连发两日高烧,醒了都不敢睁眼,生怕受到责怪。
然而当时隆裕帝却听见父皇与长兄对话的声音,定襄太子正在为他求情,言道这次的意外都是因为他私自带着幼弟玩耍,一时疏忽,请父皇不要怪罪弟弟。
而先帝则笑言道,若是两人未曾落水,那他一定狠狠责罚,但如今担心更多,因而责罚也就下不去手了。
这便是面对骨肉,为君之前,先是人父啊。
曲长负将这个故事讲完之后,也俯身叩首,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隆裕帝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曲长负了解这位皇帝。
他先丧兄,再丧父,年纪轻轻被推上帝位,后来又与太后一党以及群臣、外戚斗争,养成了多疑的性格。
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入依旧是对昔日的亲情有着追忆和渴望的,不然也不会厚待靖千江,并且不断追忆幼年往事。
曲长负讲的这个故事,不但唤起了隆裕帝对于长兄的思念,而且还影射父子之情。
为君之前,先是人父,而现在,他的儿子正跪在地上,苦苦祈求着他的信任!
隆裕帝对于齐徽和靖千江两人的怒火与疑虑,同时有所消减。
除了隆裕帝,还有一个人在怔怔瞧着曲长负,对这个故事听的无比着迷,那就是齐徽。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努力过了。
曲长负总是拥有谈笑间将一切化解的力量,他最懂得如何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说出怎样的话语。
以前在他的面前也是同样,只消三言两语,无论自己有天大的怒气都能化为乌有。
只是后来,曲长负越来越不愿意同他说话罢了。
靖千江跪在地上,低着头,悄悄白了齐徽一眼。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快步而来,高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靖千江和齐徽同时看去,来的人竟然是嘉王。
按照辈分,隆裕帝还要管嘉王叫上一句“皇叔”,因他年纪大了,身体不佳,因而宫中各种大型集会都被特许不必入宫,也素来不怎么管事。
没想到在这种混乱的场合,他会突然出现,正在看好戏的齐瞻皱了皱眉,感觉到事情可能有变。
隆裕帝道:“皇叔怎么入宫来了?你既身子不适,不必如此奔波。”
由于怒气未消,他说话的时候,脸色依旧有几分僵硬。
嘉王行礼道:“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臣即便只是一个闲人,也已经听闻了,太子和璟王若是有错,便该重重责罚,不可姑息,但在此之前,臣想先请陛下见几个人。”
隆裕帝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传。”
人在宫外候着,一边的内侍小跑着去接,嘉王道:“这事原本是因京兆尹接到有人报来的案子,说是见到京郊有一队马车被凶徒追砍。臣当时恰好在附近的别院休养,便令王府家丁上去帮忙,未料这案子竟还与今日宫中之事撞上了。”
他说话间,人已经被带了上来,竟然是两个只有六七岁大的男孩子。
两人脸上手上都带着血痕,衣服虽然因为要面圣整理一番,但是依旧能看出污迹与划破的痕迹。
其他人都是满脸莫名其妙,其中一个男孩,却已经要哭出来了,看着张泰叫了一声:“爹!有人要杀我!”
齐瞻的脸色瞬间一变,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他中计了!
张泰和年永龄都愣住了,这两个男孩正分别是他们的儿子,原本跟着其他家眷一起向城外转移,以防今日之事后被人为难问罪,没想到竟然弄成了这幅模样。
张泰听见儿子喊自己,立刻便要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他忧心如焚,只能颤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奶奶和娘呢?妹妹呢?”
男孩哭着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被拿刀子的人追着砍,后来就有人把我先救出来放在马上带走了,没看见娘和奶奶、妹妹。”
旁边的年永龄虽然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地露出了担忧惊恐之色。
能干出这样的事情,除了齐瞻,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他们受到了齐瞻的威胁,不得已背叛齐徽为他效力,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顾及到家人的安危。
但谁能想到,齐瞻表面上保证安全将他们的家人安全送出城,背地里就派人追杀,以期永绝后患。
真是心狠手辣!
嘉王缓缓地道:“臣一听这是张大人和年大人的家眷,便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他们的家眷会仓惶逃跑,又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呢?”
他看着张泰和年永龄道:“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若是再不说实话,可当真就要断送满门性命了。”
两人脸色遽变,齐瞻见状心知不好,再也顾不得其他,高声道:“且慢!”
但与此同时,年永龄已经开口:“是、是魏王让我们这么做的!”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更添微妙。
齐瞻的后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见人人朝着自己看过来,只好顺势将戏演了下去。
他冷笑道:“哼,我就知道,方才你二人鬼鬼祟祟地向本王看来,就是又要把本王给攀扯上了。今日真是好一场大戏!你们到底是谁的人,先污蔑太子,陷害璟王,如今连我都不放过!”
齐瞻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目前也只能靠着一张嘴来为自己进行澄清了。
两个孩子重新被内侍带走,年永龄没了顾忌,直言道:“魏王殿下这时又翻脸不认人了?但我与张泰手中早就悄悄保留了保命的证据!我们本来对太子忠心耿耿,是受了你的要挟指使,才以此来污蔑于他的!”
“这块石头的内层红石,正是魏王所给,再令我们找人以特殊工艺嵌入圆石内部,以便在陛下面前暴露!”
齐瞻道:“一派胡言!”
张泰忽道:“那个石匠还能找到。”
两人正在争执间,靖千江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这就难怪了,原来带字的石头是出自魏王府啊。”
齐徽道:“璟王弟的意思是……”
靖千江道:“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有个疑问,这石头上的谶语,明摆着是在暗示陛下并非嫡系正统,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陛下所有的儿女岂不是也都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怎会有人这般给自己挖坑呢?但——”
他话锋一转:“若是诗中所写的尊长,并非指定襄太子,而是指陛下的长子魏王殿下,那么可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靖千江微微偏头,淡笑言道:“魏王,你起初做了这么一块石头,不会是想暗示陛下立你为太子罢?”
靖千江见缝插针,这句指控可就实在太尖锐了,不但彻底把谶语带来的影响从他自己身上剥离出去,还凭空又给齐瞻加上了一重罪名。
齐瞻离座,同样跪在隆裕帝面前,叩首说道:“此事儿臣实在冤枉,还请父皇彻查。至于张泰和年永龄二人居心叵测,接连构陷朝中亲王,实在罪无可赦,查明原因之后,理当即刻处死!”
他会这样说,首先是因为之前的行事十分严谨周密,对方手中纵使有一定的认证物证,也无法就此证明这事就是他齐瞻干的。
另外,齐瞻也是吃准了隆裕帝绝对不可能彻查,毕竟这件事已经闹得太难看,牵涉也太广了。
沉默片刻之后,隆裕帝道:“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齐瞻越是进逼,齐徽就越是示弱,额头触地道:“父皇如何处置,儿子都不会有异议。只要父皇还愿意相信儿臣,儿臣……儿臣就什么都不求了。”
他说的情真意切,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了更咽的腔调,让隆裕帝大为动容。
跟这个儿子,虽然从小也当成储君着意栽培,但他一向不算亲近。
齐瞻是他第一个孩子,性情活泼讨喜,隆裕帝即觉得委屈了他,又是真心喜爱,反倒事事更加偏向。
直到这一回,两兄弟彻底撕破了脸针锋相对,隆裕帝才突然意识到,其实齐瞻早已不像幼时那样的乖巧听话,而齐徽纵使再沉稳冷肃,也有委屈的时候。
父母对待子女,大多都是同情弱势的一方,眼下齐徽退步了,隆裕帝又觉得他可怜。
再看看旁边的靖千江,他更加心软,说道:“张泰和年永龄都带下去处死,此事到此为止。太子与璟王受委屈了,起身罢,传朕的命令,一人赏玉如意一柄。至于魏王……”
隆裕帝顿了顿,冷冷说道:“你平日里的行事也太过跋扈,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令人攀诬误会,罚俸两年,自己也回去好好反思,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
听到他的话,齐徽和齐瞻心里都是一沉。
隆裕帝这么说,便是摆明了已经默认,所有的一切都是齐瞻所为,方才齐瞻辩解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齐瞻心知如此一来,表面上看似事情过去了,但后患无穷。
自己韬光养晦多年,在父皇心中积累的印象尽数化为乌有,日后非得更加格外谨言慎行不可,因而气闷无比。
齐徽却是觉得,无论怎样,隆裕帝始终都是疼爱齐瞻的,连这样的事都可以轻轻放过。
不过,他不允许。
几个人各有心思,都没有再说什么,叩拜谢恩起身。
正当站起来之际,寂静的殿内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瞻见靖千江和齐徽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低头一看,却赫然发现,他银白色的亲王袍服上面,竟然出现了道道红痕!
龙袍上绣有九爪金龙,普通的亲王袍服上的银龙却是四爪,而此刻,齐瞻衣服上的龙目之中,竟然流出了两道鲜血。
整个大殿中,包括嘉王在内,都没一个人再敢出声。
今天是皇上的寿辰,凶兆却一个接着一个,可想而知他的心情差到了什么地步。
齐瞻光顾着算计别人,却说什么也没想到,他的王服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被人给做了手脚。
如果这件事是在此之前出现,凭着皇上对他的宠爱,说不定不会怪责,还要彻查齐瞻是被别人陷害,可是眼下他害人在先,见到这一幕,自然而然就让其他人先想到了“报应”二字。
齐瞻汗流浃背,连忙又撩袍猛地跪下,颤声道:“父皇,儿臣……”
“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隆裕帝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又是恼怒又是厌烦,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方才憋了没说话的终于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既然穿不好这身衣裳,朕看你也就别穿了,除去王服王冠,滚回去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
隆裕帝喝道:“璟王,魏王手下的都骑卫由你暂领!”
靖千江忙道:“是!”
齐瞻这个“除去王服王冠”的惩罚,表面上看不过是换件衣服,实则就等于废除了他所有的职务实权,暂时禁足王府,惩罚已经不可谓不重了。
倒是靖千江化险为夷,隆裕帝大概是被曲长负的故事触动心肠,为了表示对他依旧信任,还将齐瞻的差事给了他。
齐瞻闭上眼睛,压抑住心里的不甘与怒火,一字字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一场纷乱的闹剧过去,几乎很多人都已经饿过了劲,宫宴却不可能像在自家那般,心情不好就可以散去。
于是齐瞻狼狈地被先行遣送回府,丝竹管弦之声又起,人人做出一副笑脸,尽情欢宴。
魏王妃也跟他一同离席,她心里十分幸灾乐祸,偏生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假装羞愧无比地以袖掩面,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跟着齐瞻离开。
席上没有人再提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但气氛到底还是沉闷了许多。
好不容易煎熬到宴会结束之后,隆裕帝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说道:“璟王,你陪朕走一走。”
他在这种心烦的时候还愿意找人陪同,那么必定是极为信任宠爱之人了,可见方才的事情丝毫没有影响到靖千江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