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薪心说难怪她们都以巾覆面,原来是这样。礼吉本来以为到京城后他低调行事,再加上京城贵子众多,他可以免受些打扰,没想到京城女子行事比楚地更盛。礼吉出门一向低调,连侍从都不带几个,可有几次还是被认出来了,一次是歪髻,一次是赤色腰带,于是他的画像也落入了容巾们的手中。
礼吉知道今日彼薪出城必然会有大批容巾围观,于是他提前放出风声说自己今日不出府,这才免了人来堵他。礼吉一路悄悄到城门口都无人发现,人们都在围观彼薪。忽然一个女子就在他脚边倒下,他下意识去扶,结果那女子就扑了上来死死拽着他不放,他这才看清那绯红面巾上绣了梨花。礼吉心说自己大意了。
其实彼薪若是像平常一样迎接臣子,把路都清空也没有这些事,偏偏彼薪今日非要与民同乐,礼吉心里暗暗叫苦,彼薪是不知道这些女子的厉害。
彼薪和礼吉见人围的越来越多,只能让人备了马车,二人上了一辆车。彼薪本来想走一段路再坐车的,可围观的人太热情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从前见百姓都是他们远远焚香跪拜,今日走近了瞧竟是这样热情。彼薪心里有一丝小小的窃喜,但表面上装作镇定。
彼薪掀开帘子去看外头呼喊的容巾们,问礼吉道:“这些姑娘都说些什么呢?”
“在说陛下是唐明皇,盛世之主。”礼吉只瞥了一眼外头道。
彼薪哈哈一笑,指着外头说:“她们明明喊的是三爷宋玉在世。”
礼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彼薪盯着窗外道:“你说流复在她们眼里是什么?”
礼吉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轻轻啧了一声,才道:“兰陵王高长恭。”
“兰陵王?那还真像他呢。”彼薪笑道。
二人一路就到了五里亭,按理皇帝没有出城迎接臣子的道理,可彼薪就是实在等不得了,想着早一刻钟见他也是好的。
一骑黑马踏雪而来,流复一人披了件华蓝色斗篷随着马儿的颠簸就到了眼前。彼薪礼吉赶忙上前去迎他,流复翻身下马,有些疲惫的脸色终于露出笑来。
彼薪伸手要去握他,流复赶紧行礼,彼薪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流复见四周围满了人,也扯住边上的礼吉,礼吉还未反应过来,三人抱在一处。
彼薪咬着流复耳朵道:“恭迎兰陵王回京。”
“什么?”流复完全摸不到头脑。
三个人松开手,彼薪只对着流复咯咯咯的笑,然后拍着他的肩膀不说话。
礼吉憋着笑,梨涡若隐若现。他扶住流复的胳膊道:“今儿都是来迎你的容巾,长恭。”说罢递了个眼神给流复,示意他看外头。
流复拍拍身上的尘土,只见侍卫拦着一群疯一样的女子喊着:“二爷,二爷。”
流复脖子一下就红了一半,自从开府,他便知道容巾们的厉害。流复推了彼薪一下,又是咬牙又是笑的说:“又拿我打趣,白跑了这么远来。”
彼薪笑得更大声了,捂着肚子跺脚,缓了缓才对流复道:“锦帆说你,你怎么不恼?非说朕的不好。”
流复点着彼薪的胳膊道:“都是你起的头。”然后对礼吉道:“你也这样。”
彼薪从李和那里拿过那支红梅递给流复道:“平安喜乐。”流复低头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梅花。
“梧桐秋雨宜相欢。”
“梧桐秋雨宜相欢。”
“梧桐秋雨宜相欢。”
好多女子一同念起此句,一声声引得三人转头去看。
“梧桐秋雨到底是何意?莫非是戏词?”彼薪有些疑惑。
礼吉假装没听见,微笑着向众人招招手。流复僵在原地,喉咙动了动不知道怎么说,眉头微蹙,嘴角动了几下想开口又说不出来。
彼薪看向他们两个人,两个人都赶紧把眼神闪到一边。彼薪今儿不知怎么的就是有兴致的很,竟走近几步问道:“你们在念什么词?”
所有人都楞住,没想到帝王竟亲自来问,姑娘们都哑住,说不出话来,她们推搡着一个戴缥色面巾上绣胡桃色梧桐叶的女子。
“就是,就是……”
“就是我们兄弟唱的戏词很有趣,是吧?”流复手搭在彼薪肩膀上,挤出一个尽量不尴尬的笑容。
那些容巾们盯着流复的手几乎要叫出声了,但是一想到她们再说话,这两人袖子可能当场就要没了。都憋着“呜呜呜”的声音点头。
彼薪一脸什么戏我怎么不记得的样子。流复一咋舌道:“父皇喜欢的那个,《梧桐雨》,就父皇喜欢的,嗯,对吧。”
彼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好像还要开口说什么。流复心里暗暗咬牙求求他赶紧闭嘴吧,抢着彼薪的话头道:“你们都仰慕三爷吧,宋玉风骨,把他叫过来和你们说话。”然后挥挥手喊礼吉过来。
流复撑着彼薪的肩膀笑着对礼吉道:“姑娘们要与你说话呢。”
礼吉看了眼那群缥色的面巾,心说她们难道不是想看你们俩说话吗?于是他从身上摘下一个印,刚拿到手中,姑娘们和疯了一样尖叫,赶紧把手帕画像扇子都递到跟前。
“求爷赏印~~~”
礼吉笑着点头,看了看眼前花花绿绿的物件,他找到一副题着“梧桐秋雨宜相欢”的扇子,说了句“好词,好词。”然后盖了个“易氏锦帆”的印。
礼吉扫了二人一眼,憋住笑也不说话。流复见礼吉暗暗给自己噎了回来,心中就非要有个胜负。他看到有个扇面写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心想这不就是写的礼吉你吗?
流复浑身摸索了一下,摸出一个印来“啪”一声就盖了上去,然后道:“《淇奥》里的君子不就是咱们家三爷吗?写的好!”然后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已经看到礼吉害臊的样子。
“二,二爷这是写给您的……绿竹猗猗……”
“而,而且,这是正印!”
正印?流复定睛一看盖的是“王流复信”,这是他的名印,是正印,不是字号之类的偏印。盖了正印的物品寓意就和偏印不同,偏印一般盖在字画上有留念赏阅之意,而正印一般用在极重要严肃的场合,有契约之意。在仰慕流复的扇面上盖了流复正印这不是说明流复认了这个女子了吗?
如若此女子拿着这把扇子说自己是流复外室都是有人信的,流复惊得一身冷汗,心中暗骂自己糊涂。
那女子几乎喘不上气来,跪倒在地连连道:“奴家愿一生伺候王爷,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流复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然后重新找出一颗印要盖,但那女子不说话,死死抱住那把扇子就是跪地不起。
礼吉见是流复为了闹自己才惹下的债,只得说一句:“二爷与你玩笑,不必如此。”又从身上摘下一个镂空金丝的香囊递给那女子道:“小王愿与姑娘换了此扇。”
边上众人惊呼,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那香囊看上去精巧别致,又是礼吉随身携带之物,论起稀有来肯定胜过那盖了正印的扇子。可是这盖了正印的扇子可以做以身相许的信物,就是到京兆尹府也是没话说的。
彼薪斜着眼盯着那女子,冷眼旁观这些女人要搞出什么动静来。那女子只拜在地上不肯起身也不答话。流复见状也要从身上解下配饰来换。彼薪伸手一把揽住流复,不让他继续,然后又携着流复向前几步到那女子面前。
彼薪不看那女子,只对流复笑道:“不过是个女子,瞧复儿慌的,她愿意入府伺候便随了她的心愿,府里有的是好归宿。朕记得内务管事杜聘还未娶妻,不如让朕赐婚,让他们夫妻二人好好伺候你。”
“我的老天爷王母娘娘~~~刚刚陛下唤二爷什么,这也太宠了吧~~~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是我成仙飞升的日子啊~~~”一群女人好像炸了锅一样,大呼小叫的疯狂成一团。
那女子颤抖了一下,赶紧抬起头,眼神避开彼薪,只道:“奴家欢喜的失礼了,竟忘了是国丧期间,奴家蠢笨粗陋,不配伺候二爷,还请二爷收回成命。”说罢把扇子递过头顶交给流复。流复拿过扇子交给一旁宫人,彼薪这才正眼瞧了那女子一眼,嘴角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一个缥色面巾的女孩对着天空作揖道:“还愿还愿,信女马上还愿,我的菩萨老天爷,他们是真的,比话本子里的还真。”
“话本子”三个字蹦进流复耳朵里,他差点没忍住要“噗嗤”出声来,他赶紧尴尬的捋了捋碎发,然后偷眼去瞧彼薪。彼薪倒是浑然不觉,还有些得意的用眼神四处张望。
刚刚交了扇子的女子,眼泪汪汪站在一旁任由四周的女人挤得她摇摇欲坠。她手里捏着礼吉的香囊抽泣着,眼神落在流复身上,楚楚可怜得很。
“哎哟妹妹,得了好就赶紧收了,别卖乖,给谁耍脸子呢?”旁边的女人看不下去了,对那女子说。
流复看到她一副委屈娇弱的样子心里就过意不去,拿出一枚偏印“彻秋居士”盖在那女子的若竹色面巾上,那女子怔了一下,忙福了福退到人群之后了。
第54章 唐圣主衔印占心 魏贤士逢桃避情
彼薪见流复又去招惹那女子就心中来气,一只手从身上摘下印信,抬手就印在流复脸上,赫然是“启夏少主”。流复还没反应过来,容巾们的尖叫几乎要淹没了他的耳朵。
彼薪跟着那欢呼声也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十分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道:“可不许擦,回了宫要你自己瞧过了才能擦。”
流复气的作势要打,但在人前又不好发作,他只好咬着牙,挤出一个笑道:“没关系的,好哥哥,咱们日子还长呢。”
彼薪还兴抖抖的跑到容巾们面前问自己盖的好不好看,流复走到礼吉身边,从后面恶狠狠的盯着彼薪的背影。
礼吉笑道:“他刚刚还要给你接风,如今闹的都忘了。”
“管他做什么,咱们只管自己的。”流复小声道。
流复和礼吉一前一后到亭子里坐下,瞧着彼薪和她们说笑盖印,完全没有帝王出巡的样子。流复说彼薪在宫里憋傻了,放出来就和花蝴蝶一样的乱飞。礼吉笑的差点没把刚喝进嘴的茶喷出来,忙叫来常随给揉揉肚子。
彼薪转身回到亭中,笑呵呵的让人倒酒要敬流复。流复打开茶壶举到彼薪眼前给他看看,然后道:“喝茶都喝饱了,谁要吃你的酒,赶紧回去,别在这现眼。”
“你吃了炮仗了,好端端又炸了?”彼薪自己喝了一杯酒。
流复瞪着眼点点自己脸颊,彼薪无奈的说:“好好好。”然后带着流复礼吉上车驾,留下一些侍从接应流复还未追上来的随从。
三人许久没有这样高兴,忘了京城里的身份,拿宋玉兰陵王之类的话互相打趣,笑得兴起了还和容巾们挥挥手,那些姑娘们直把三人的车驾送进紫禁城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那些姑娘们真真单纯可爱,从前竟不知有这样的人。”彼薪对流复礼吉道。
流复礼吉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流复道:“你是不知道她们的厉害,若你住在宫外天天被堵就知道她们的手段了。”
彼薪笑道:“被这些姑娘围着不是很有趣吗?”
礼吉道:“日日这样神仙也受不住,还有到城外庄子上堵人的。京城里各府出行侍从都有定数,有时赶上她们聚集是挡不过来的。”
流复举了举手道:“在城外庄子上被堵的人就是在下。”
彼薪有点幸灾乐祸道:“那也都是仰慕你们的人。”
流复道:“别高兴太早,其中不乏有想入宫待选的。”
礼吉摇头道:“其中大抵是商贾之家的女眷,家中有些资财却不重女德,以她们身份是无法入宫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到了紫宸殿内。三人收了刚才玩笑之语,论起流复处理蝗灾一事。流复说起自己如何潜入黄牙村探查民情,又如何招安山贼,怎么彻查布政使司,怎么与地主豪强周旋逶迤筹措钱粮,最后终于安顿下灾民。
彼薪和礼吉听着连连皱眉,礼吉点了流复几处太过冒进,稍有不慎可能会有危险。流复只笑道,无事无事,现在自己不是毫发无损吗?彼薪神色凝重,闭口不言。流复就打趣彼薪道自己立了功也不封赏自己,上次礼吉回来又是封王又是赐字的,自己却半点奖赏也没有。
彼薪只道了句:“你瘦了,又不好好吃饭。”
流复笑道:“公务繁忙一时就忘了,回了京城我肯定就胖回来了。”
彼薪忍不住想要叮嘱几句,外头就有人来回话,接风的晚宴已经备好了。礼吉就起身要去更衣,彼薪让他先去,自己和流复随后就到。礼吉行礼而去。
“好了,复儿都知道了,哥哥别唠叨了。”流复见彼薪担忧之色未减,就赶紧带着点撒娇得堵回了彼薪的话。
“知道你这猴儿,你快些洗把脸去吃席。”彼薪拽起流复道。
彼薪拉着流复的手,指尖轻轻的在他的手背上摩擦。流复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唤牵羽来打水。宫人们放下水盆就退了出去。
“复儿……”
“嗯?”
彼薪握着流复的手又紧了紧,喉结滚动,好像有话在嘴边说不出口一样。流复耳根子开始泛红,眼神闪躲,不知道彼薪要说什么话。
“朕知道你大了,许多话也不必再说,可过刚易折,朕是真心有几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