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搭理郝春。
“哎,你这人!”郝春却偏要来惹他,不依不饶道:“怎么个意思?你到底怎么得罪了程大司空?他不是你恩师么,怎地连他你都得罪了?”
陈景明拿后脑勺对着郝春,一个字不吭。
夏风吹动,陈景明身上熏的桂子飘香,郝春被这股子桂子飘香薰的昏头涨脑,盯着陈景明背影,再次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那个什么,你到底怎么得罪的程大司空?可要小爷我去替你求个情?”
陈景明内心一动,低垂着头,静静道:“也没什么,卢阳范家那件案子我没能办好,老师让我面壁思过三日,然后打包出长安。”
郝春瞪圆了一双丹凤眼,怒道:“你好歹也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如今正在御史台供职呢!为啥罚你出长安?”
陈景明声音愈发低下去。“差事办砸了,总要受罚的。”
“欺负人!”郝春梗着脖子高声嚷嚷起来。“你无父无母,在京中又无亲朋故旧,这、这离了长安,你去哪?”
“便是一无所有。”陈景明背对着郝春,凉凉地笑了一声。“下官被褫夺官职,白衣出身,如今复归于白衣,与侯爷的婚事怕是也黄了。想必侯爷你内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吧?侯爷又何必惺惺作态?”
“呸!呸呸!”郝春一连啐了三口,瞪着眼睛怒道:“你把小爷我当成什么人?你眼下落了难,小爷我难道就很高兴嘛?我为什么高兴?”
“侯爷一向欢喜美人醇酒,又嫌下官碍了你的事儿。如今下官即将被打发去江南……”陈景明欲言又止,故意顿了顿,才低声忧愁地道:“江南原本是卢阳范家经营的地盘,我逼死了卢阳范家长安这支的当家人,范氏对我恨之入骨。此次去江南,怕是连个全尸都不定能留下。侯爷,如今可趁了您的愿?”
“放屁!”郝春厉声反驳道:“你这家伙净会吓唬人!咱陛下登基前,原本就是在江南受封的燕王,那江南道儿,怎么就成了卢阳范家的地盘?”
陈景明背对着他摇了摇头,语声越发凄凉,字词掉在地上,就像是夏夜里无人问津的萤火虫。“下官就知道侯爷必不能信。侯爷倘若不信,只须再候上三日,到时,下官白衣离京,朝廷罢官的旨意宣告出来,侯爷可不就什么都知晓了?”
郝春咂摸着唇,几次张嘴,都不晓得说什么。
来时王老内侍反复叮嘱他,说是陈景明出身于寒微,心性儿极高,在朝野内外人缘都不好,眼下落了难,不知朝中有多少人在拍手称快。王老内侍叮嘱他务必仔细看顾着陈景明,一则提防有人落井下石,参陈景明各种,二则嘛,则是对郝春晓以利害,让他切记眼下陈景明已是与平乐侯府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郝春憋了半天,才迟迟艾艾地不确定地道:“你……你真被夺了官职?”
“老师亲口所说,岂能有假?”
陈景明的老师是大司空程怀璟,程怀璟是永安帝枕边人,永安帝对程怀璟言听计从。
郝春皱着一对儿聚翠浓眉想了半晌,干巴巴地追问道:“那,真打发你去江南?”
陈景明叹了口气。“陛下来到长安后,江南道就交予卢阳范家的人打理。如今整个江南道,怕是早就姓了范。下官命运两不济,无可奈何,怕是三日内就得被迫离京了。”
郝春久久不出声。
就在陈景明再次感到心凉的时候,郝春突兀地来了句。“那,小爷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护你出长安!”
陈景明号称冷面阎王,在御史台一年多,得罪的朝官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郝春琢磨着,卢阳范家在长安这支的当家人死了,长安这房怕不是要找陈景明拼命!一旦陈景明被褫夺官职,不用到江南,走半道儿就得叫卢阳范家豢养的门客刺杀了。
“小爷我送你去江南!”郝春慨然道:“到了地儿,再说。”
陈景明内心微动,一双低垂着的点漆眸中渐渐升起笑意。他想起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前。
“老师说笑了,”陈景明跪坐于马车内,垂下眼皮静静地道:“平乐侯爷自幼养尊处优,必不肯随学生一道去江南受苦。”
程怀璟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内波光潋滟,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微漾。“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他不愿?”
然后程怀璟撩起车帘下车,与他共同演了一出戏。
结果……
两个时辰后,平乐侯爷郝春果然炸毛,一叠连声地道:“什么?你要被打发去江南?!同去,必须同去!你要是敢不带上小爷,仔细你的皮!”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唉!唉!
郝春:别介,你别怕,小爷我护着你啊!
王老内侍:(暗中翘起大拇指)咱侯府夫人最能干!
第37章 ——
永安十五年仲夏夜,陈景明跪在九龙殿外,灯火掩映着他冷玉般的眉目。
“下官此次去了江南,或许再无起复日。你我二人身份再次判若云泥,你自享尊爵,下官从此后游荡于乡野间,到老不过是个无用的私塾先生。”
郝春呲牙。他听着这么一大段话就头疼,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你丫别废话!爷说陪你去就陪你去!”
“哦?”陈景明终于慢吞吞回头,盯了他一眼。“为何?”
“为何为何,哪有那么多为何?”郝春彻底焦躁,险些当场就在帝君与大司空同住的九龙殿外暴走。“你丫就不能听懂人话嘛?”
“确实,听不懂。”陈景明故意断开这五个字,每个字都说的格外慢。
对郝春来说,听陈景明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更受罪——不啻于拿慢刀子割肉。何况戌时鼓已过,宫中小黄门踮着脚尖朝这边探头探脑,再不与这家伙一同离开,就只能被彻底锁死在宫中了。
深宫禁苑,他和陈景明两人跪着不要紧,万一明早永安帝犯了起床气,或是夜间办事儿的时候没能在程大司空那讨着便宜,睁开眼就得迁怒!
陈景明都快被他老师程大司空给抛弃了,若再当面得罪了帝君,那可真是……找死不看日子。
郝春耐着性子与陈景明“讲理”。“别废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他说着来扯陈景明衣袖,趁弯腰的机会突然压低嗓门讲了句悄悄话。“你丫还真打算在这儿跪一夜啊?仔细惹恼了帝君,死都没具全尸。”
虽然恶声恶气,但话里意思倒像是真在关心他。
陈景明仍在沉吟不决,绯红色官袍肩头绣的白鹤已经被郝春揪的变了形。他立即挑起长眉,不悦地低声道:“放手!”
“你到底起不起来?”郝春脾气也快压不住了,怒气染的他脸色绯红。“快跟小爷回府!”
回府?听起来倒像是郝春这趟来,特地捉他回家。
陈景明起先的窃喜掺杂了羞恼,脸色也涨红了,一张冷玉般的脸在星辉灯火中热腾腾的,着了火般。“你……你先放手!”
郝春见他磨磨唧唧,更加不耐烦。“起来,走!”
修长手指暗中用劲,嗤啦一声,居然把陈景明的官袍上那只白鹤给扯成两半。
陈景明穿着件破烂官袍,整个人都崩了。他蹭地一下站起,起来的太急,郝春居然没防住,被他腾腾腾地推搡着倒退了三四步。
“你丫怎么个意思?”郝春扬起脸,浑然忘了这是在永安帝的宫殿外,怪叫着开始撸袖子。“你丫就是欠揍!”
陈景明红着脸,扭头垂眼仔细打量肩头被扯坏的官袍,压根没空搭理他。
“呸!不识抬举!”郝春怒极,脚下打了个旋儿,作势就要转身往外走。“你不走我走!小爷我忙得很。”
陈景明恰好撩起眼皮,见他火烧屁股般要独自回府,顿时勾起前情,冷笑了一声。“是啊,此刻夜深,侯爷忙着回府去偎红倚翠。”
郝春原本已经掉头冲出去一箭之地了,听了这句,怒气冲冲地回头。“小爷我就找人怎么着了?关你屁事,呸!”
陈景明叫他气的肝疼,捂着小腹,白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灯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两个人影立在青碧色屋脊上,见状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陛下,你可又输了。”
永安帝秦肃摸了摸鼻尖,嘿嘿尬笑道:“朕确也没想到郝春这孩子如此不争气!但是……”
“没有但是。”程怀璟轻声道:“明日一早陛下就颁旨夺了陈景明的官身,逐他去江南。”
“然则……”
程怀璟轻轻地嗤笑一声。“陛下所虑者何?”
永安帝秦肃轻轻搂住他细腰,斟酌着字词,低声道:“他到底是你的弟子,朕当众削了他体面,怕于卿卿你……脸上不好看。”
程怀璟低垂双眸,良久,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脸面,我的脸面,比不得陛下的江山。”
这话很凉。
即便隔着近百步距离,正在与陈景明闹脾气的郝春都似有所觉,蓦然回过头,眯着眼回望宫阙连绵深深处。
原本正在独自生闷气的陈景明见状一怔,刚以为这厮良心发现,却见郝春又扭头继续迈开步往外走。夜色灯火中郝春一袭朱紫色锦袍华贵异常,夏风撩起袍角,赫然有杀气。
陈景明抿了抿唇,想起这厮确也曾征战过疆场,心里这点子刚蹿起的疑心又消掉大半。大概不是真要杀他,虽然吵架,不至于。郝春这厮……大抵还是个良善之辈。
但陈景明眼下有些无所适从。
郝春连夜闯入禁苑,本是为了拉他去平乐侯府,结果两人反倒又吵了一架。他若是追上去,不免有点怂。
陈景明这么一犹豫,郝春已经脚下生风走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陈大人,”一直在不远处踮脚张望的小黄门适时走近,躬身低声道:“平乐侯爷回去了,您还跪嘛?”
这话听着古怪。
陈景明嘶地倒抽了口凉气,挑眉似笑非笑。“怎么着,难道本官是特地为了跪给他看的不成?”
小黄门伶俐地改了口。“那倒不是!只是陛下与大司空已经歇着了,您要是接着跪呢,就得在这儿跪一夜。要么,您还是跟着平乐侯爷一道回去吧?”
陈景明抬眼看向铜门紧闭的九龙大殿,内心犹豫不决。
那小黄门便又劝他。“卯时众位大人都得进宫,到时候,见了陈大人跪这儿,于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陈景明想到自家那糟糕的人缘,默然片刻,朝那小黄门拱了拱手。转过身,膝盖僵硬地抬脚往外走。他走的极慢,每一步,都在灯火阑珊处自带萧索意。官袍也叫扯坏了,风一吹,零落落魄。
待陈景明缓缓地走到宫门外,意外看见灯火下郝春居然牵着玉华骢在等他。见他到了,皱着眉头,恶声恶气地凶他道:“亏小爷我喊你半天,你丫怎么才来?是从去年起就没吃饱饭嘛?”
陈景明微微一怔。
刚才在宫内郝春与他吵了一架,又推搡半天,他以为郝春早就气咻咻地走了。
“看什么看?”郝春瞪圆了那双丹凤眼,怪声道:“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这家伙如今挂了个赐婚圣旨在身上,与小爷我同气连枝,看小爷我肯不肯受你这鸟气!”
忍了许久的笑意终于慢慢扩散至唇角,陈景明唇角微勾,淡声道:“侯爷可以不必等。”
“放屁!小爷我都等了一炷香了!”郝春焦躁地催促道:“别跟个女人似的,你丫到底走不走?”
陈景明抬眼望了望四处,郝春只牵了一匹马,宫门外平乐侯府一个仆从都无。戌末亥初,自然也不能惊动人去雇车轿。
陈景明踟蹰片刻。“侯爷只骑了一匹马?”
郝春瞪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小爷我难道长得像个赶马的?没事儿我遛着一群马来宫门口作甚?”
陈景明便挑起两道长眉,冷玉般的脸微红。
郝春上下瞅着他,再回头看看自家牵的玉华骢,似乎难得明白了一回,慨然道:“没事儿,小爷我载你回去。反正你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
……嘶!
陈景明刚明朗一瞬的心情又阴郁了。他冷着脸,轻哼了一声,道:“下官虽然不似侯爷自小习练武艺,但勉强也算得身康体健,侯爷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这么个意思!”郝春呲牙笑,眼神上下扫视陈景明,浑似当他是个光着的,嘴里话愈发下流。“上来吧!小爷我虽谈不上阅尽千帆,但多少还是见过几个男人的,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啧,搁西域沙漠里头,沙尘暴一来,你丫就飘到敌人帅帐里头去了。”
痞里痞气,一股子兵匪味。
陈景明再次皱眉,刚想反驳几句,架不住郝春一直催他。
“快点上马啊!你和小爷我还害什么臊?再说了,就你那几两肉,小爷我说你还不服气。等成婚那天,揭盖头那杆秤小爷我给你留着,夜里咱称称,嗯?”
“你……”陈景明气结,脸皮涨的通红,那双点漆眸却愈发亮的惊人。
“哈哈哈哈!”郝春放肆大笑着先翻身上马,扭头对他道:“再不来,小爷我可就真走了,回头你自己走路回去。”
深夜灯烛不甚明亮,郝春骑坐在宝马玉华骢上,扭头回望时眼神明亮,一张秾丽的脸怎么看都美。
陈景明攥紧袖底双拳,垂下眼皮,强忍着胸腔内那颗怦怦直撞的心,一声不吭地挪步到玉华骢边。他刚要抬脚跨上马背,冷不丁郝春却催马往前猛地蹿出一箭地,然后勒住缰绳,望着他一脸懵的样子哈哈大笑,两颗雪白小虎牙格外恼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