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真流水还真!”郝春呲牙笑。“头回在伏龙寺我就同你说过,我可以给你举荐,你偏不信。”
他倒的确说过。
陈景明一时间默然。
郝春进去时穿廊过院,出来时懂事的胡商早已清了场子,沿途静悄悄一个闲人都无。两人相携从壁内走出来,重新回到赌坊处,胡姬仍在光着玉臂摇骰子,场内人声鼎沸,但每隔十数个人,就多了个膘肥体壮的胡人武功高手,显然怕郝春这位备受当今宠爱的平乐侯在坊间出事。
“小爷我是坐马车来的,”郝春仍在巴拉巴拉絮叨个不休。
郝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这张嘴就停不下来。好像多了这么个冰凉凉的如玉小公子在身边,他就亢奋到不行。这样子不成!怕这少年看他不起。
郝春一边儿对自家这种唠叨模样暗生警惕,一边儿继续热情洋溢地唠叨。“车比较简陋。但幸而如今天气也不甚热,也用不着四角搁冰桶。你知道,当今程大司空最不喜寒冷,这还没入冬呢,宫里头早早儿地就把银炭备下了。”
七拉八扯,鬼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陈景明只觉得耳内嗡嗡嗡,嗡嗡嗡,哪哪儿都是这位平乐侯爷的声音。
这货是怎么混到朝堂上的?当今陛下分明是位明君啊!怎么就能容得下这样的夯货下流胚子?
“哎,到了。”郝春终于停顿了一瞬,乌黑靴搭在门槛,探头朝外张了眼。
胡肆外就是热闹街市,来往人群如织。平乐侯爷的马车就停在一箭之地外,有个美貌侍女正在与车前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人打扮的十分奇异。
陈景明抿唇,敏锐地抬头望天,天光大好,不会下雨,日头底下热气蒸腾,那男人却裹着厚重的黑色袍子,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与其说是挡风,倒不如是惧怕被人认出来。斗笠下的脸只露出半边,与郝春带入胡肆的那名侍女说完话后,立刻就急匆匆地走了。
“侯爷,”陈景明开口打断郝春的废话,见他不理,又扯了扯郝春衣袖,提高嗓门道:“那辆可是府上的车?”
陈景明玉葱般的指尖指向那辆车。
郝春视线不自觉就跟着那几根葱白手指走,除了当今那位幼年就以美貌著称的程大司空外,他就没见过谁有这样漂亮的手指!
“侯爷?”陈景明见他没反应,不耐烦地又缩回手扯了扯他衣袖,凑近了高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终于不再一口一声“学生”自称了。学生学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学生。
郝春想到这人先前反复跟他扯孔孟,还以关关雎鸠来责骂他欢喜男人是不成体统,心里头的小火苗别别地跳了一下。
“听见了。”郝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突然间没好气。“怎么地了?本侯爷的马车太简陋,你看不入眼?”
陈景明一怔,随即立刻意识到郝春到底与他身份不同,缩回手,态度恭谨了些。“学生只是奇怪,方才与府上侍女说话的那位看起来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身份。”
“呵,你这人就是鬼鬼祟祟的,所以你看谁都鬼祟!”
郝春撇嘴怼了句,甩开人,大步流星走到马车边敲了敲车壁。
然后他就被打脸了。
“侯爷,”侍女蜜儿果然焦急地压低声音报告道:“方才是陛下身边的暗卫,说是有急事要召侯爷入宫。”
郝春顿时愣住。第一个念头是,不能吧,当真这么邪门?来的果然是陛下贴身暗卫?那个小少年看的果然精准,暗卫一身奇怪打扮是有秘密任务?
下一瞬他抬起脸迎向陈景明的目光,小少年目光灿如岩电,郝春心里头那股子不服气又别别地跳了下。他倔强地昂起下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着,爷不是刚从那里回来没几天?”
嗓门很大,像是故意说给陈景明听的。
陈景明犹豫着要不要走到马车前。
“侯爷,当真是来传陛下口谕。”可怜的侍女蜜儿并不知道自家侯爷正在与人赌气,越发焦急地禀告道:“侯爷您赶紧回府换衣裳入宫吧!”
宫里头传他,他的确不能拖延。
郝春目光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化名君寒的小少年,视线停在对方那张如玉般美丽的脸,不怎么情愿地嘀咕了声。“还没带他吃饭呢!”
“侯爷您说什么?”侍女蜜儿茫然地睁大眼。
距离这么近,侍女蜜儿都没能听清他嘀咕的是什么,一箭之地外的陈景明当然更不能。
在陈景明看来,这位平乐侯爷就是侧耳听侍女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两道浓眉深皱,一对明亮的翦水秋瞳朝他望来,面露犹豫。
大约真的是有什么事儿。
陈景明知趣地留在原地不动了。他迎着郝春的视线,轻声道:“若是侯爷有事儿,学生这就先告辞。”
郝春耳尖子动了动,勉强隔着熙攘人群听见个大概,见这少年又要走,忍不住脾气上来了。“怎么着,你又怎么了这是?”
怎么就能这样别扭!
“哎——!你给小爷我站住!”郝春脾气上来,顿时嗓门就跟口金钟似的,震得满街行人都侧目。
陈景明站在原地,只觉得刷刷都是眼睛,每个人都在看他。他窘迫的一张冷玉脸又红了,沉着脸不悦道:“爷又有什么吩咐?”
郝春见他变脸,自个儿那股子邪火更加旺了。他哼唧一声,双手叉腰八字脚站在马车旁,跟个市井泼妇似的大声嚷嚷道:“你要是敢跑,小爷我就打断你的腿!啊不成……”
郝春脑袋里一根不知道什么筋抽了抽,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来,要是这人双腿被打断了,今后床上须不快活。毕竟他得抬着个废人,那光景,想着就无趣。
郝春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你若是今日跑了,小爷我就把你说的那句不成体统的话,转告给旁人听听。嘿嘿,你晓得小爷我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阴恻恻的,摆明了就是威胁。
“你、你!”陈景明气的浑身哆嗦,手指尖冰凉。他到底也只有十七岁,当时就没能忍住,抬手指着郝春怒道:“你这分明就是要去告刁状!”
在陈景明看来,两人手也摸了,他嘴也让这个下流胚子亲了,分明就是说好了的,只要安抚好这个下流胚,这厮就能不去陛下面前说三道四,或是随手捉拿他下狱。但如今郝春突然翻脸,简直、简直就是太不讲理了!
陈景明怒不可遏,提高嗓门又气冲冲地当街骂了句。“呸!枉我陪你做了半天的戏。”
“哦,敢情方才你是在做戏?”郝春这回可是每个字都听的明明白白,气性儿也上来了,叉着腰瞪大一双丹凤眼。“好你个家伙,你是拿小爷我当猴耍呢?!”
两个人隔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群,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气咻咻,谁也不肯认输。
“侯、侯爷,”侍女蜜儿怯怯地轻扯郝春袖口,急的恨不能跺脚。“宫里头还在等着呢!”
郝春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方才那名暗卫说,是程大司空亲自吩咐的他,让他来寻您。那暗卫从侯府一直寻到这儿,想必是真的有急诏。”
郝春耳尖子一动,眼神往下飘了瞬息。
侍女蜜儿赶紧抓住这空档,急促地压低声音催促道:“侯爷,咱快些回府吧!”
马车前的御夫早就坐在栏前,手中握着鞭子,就等他上车。郝春心里头掂量了下,估计这次程大司空当真催得紧。也罢,等他忙完宫里那头,出来再寻这厮也不迟。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厮离了长安城,还得在西郊的伏龙寺内落脚。
郝春心里头已经想明白了,气势却依然不肯输了,下巴一扬,威风凛凛地指着数十步外的陈景明。“你给小爷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着下流胚不过就是好男风,有事儿没事儿地总要占他个便宜。难不成还真能去陛下跟前儿告他刁状?
陈景明似信非信,面皮端着,竭力控制住没当场骂街。
“侯爷!”
郝春袖口被侍女蜜儿扯个不停,耳边也聒噪,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小少年没再驳他,心下一松。行吧,大不了就完事儿了再来寻他。
郝春最后留恋地望了眼对面的陈景明,一转身,猫腰钻入马车内。“回府!”
帘席倏地落下。
原本看热闹的路人都纷纷避开,马车疾驰过市。侍女蜜儿斜跨着身子坐在前栏,飞天堕髻蛾翅眉,分明是个大户人家的使女。
路人皆伸长了脖子,看戏似地目送这出闹剧的主角儿离开。
待平乐侯爷那辆故意伪装成普通百姓的马车辚辚地离了胡肆坊后,陈景明依然深深蹙眉。他今日出来一幅画都没做完,约画的李大人还催促的特别急,想必今夜必须得熬通宵赶画稿了。
咕嘟嘟,他肚皮内又叫唤了几声。
连饭都吃不得。
都怨这位惹事儿的平乐侯爷!
陈景明冷冷地目送郝春马车离开,直到穿过巷子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放松双拳冷冷地啐了一口。
“呸!”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你给小爷我等着!
陈景明:呸!请客吃饭都能鸽的下流胚子。鸽子精!╭(╯^╰)╮
第13章 关山鼓
马车轮轴辚辚,郝春微眯着眼儿斜靠坐在车壁,心里头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能有什么事儿,非他不可?
他自十四岁受封平乐侯,一无封地,二无属僚,虽然能每天上朝会,但实则朝中文武事都与他无关。陛下这么急地召他?不对,怕不是陛下召他,是程大司空找他有事儿。
先前西市坊间路上偶遇的那匹军中奔马忽然在脑海里跳了一下,郝春随即勾唇,自嘲的一笑。必不能是边关军事!
军事,那就更轮不着他这个混吃等死的侯爷了。
郝春匆匆回府换了衣裳,骑马奔至宫门外,手里握着马鞭,又恢复了惯常的趾高气扬。
“侯爷,侯爷您总算是来了!”
引着郝春入宫的内侍与平乐侯府那位王baibai是同一个辈分的,入宫时间早,前后共伺候了三位帝君。王内侍被赐给郝春,算是颐养天年,这位还在朱红色高墙内厮混,脸皮松弛,眼角下垂,脚步却异常矫健,显然是自幼习武的高手。
就是唠叨了点。
郝春修长手指倒卷着马鞭,用鞭梢挖了挖耳,呲牙笑道:“这不是那什么,我那病刚好,哈哈,刚好!”
老内侍没说信不信,撩开九龙殿廊侧的帘子,朝里头张了一眼。随后转脸对郝春努了努嘴。
郝春会意,贴着后头踮脚朝内看了眼,嘶,下意识倒抽了口冷气。九龙殿后殿内,永安帝垂头耷脑地杵着,正在挨训。
“……陛下你要御驾亲征?你是如今应天.朝的帝君,是陛下,九五之尊!让您亲自去西域平叛,那是朝廷无能!”
后殿内竹帘轻卷,一丝丝龙涎香藏在精铜瑞兽口中,在秋日里弥漫。
可怜永安帝本来就生的比寻常应天.朝男子都高出小半个头,肩宽腿长,上阵杀敌时,武器是一杆足有百余斤的方天画戟,又兼鹰眼剑眉,十分凶煞。从前夺天下那会儿,永安帝绰号都是“杀神”、“煞星”,但此刻却臊眉搭眼的,立在阶下乖的像只鹌鹑。
“是是,是朕无能。”永安帝秦肃一叠连声地认错,堆起满脸讪笑,伸手要去拉骂他那人。“卿卿你莫要生气!”
“呸!”紫衣朝服的大司空程怀璟当阶啐了他一口,入鬓长眉轻挑,潋滟的桃花眼下那粒鲜红泪痣漾了漾。“你无能?朝政如今都是我在把持,西域兵叛一事拖到如今才报到长安,无能的是御史台、是我这个当朝大司空!”
永安帝秦肃立刻执起他的手,忙不迭道:“不能,那不能!必须是朕的错,是朕用人不察,都是朕的过错。”
殿外郝春嘶地又呲了下牙。
“平乐侯爷来了?”正在厉色训斥永安帝的程大司空突然间转头,顺势推开永安帝那只不安分的手。
……画面有点眼熟。
郝春莫名想起在长安西市胡肆坊前推开他的陈景明,唇边笑就变了滋味,有点酸。
“郝春来了啊,快进来!”永安帝掸了掸袖口,面色也放下来,神情整肃地咳嗽了两声。
郝春笑嘻嘻地进去行了个礼。“见过陛下,见过大司空!”
“咳咳,”永安帝秦肃继续咳嗽,缓了缓才道:“今儿个叫你来也无甚要紧事……”
“今儿个叫你来,”大司空程怀璟毫不客气地打断永安帝秦肃,正色道:“是因着西域那边儿临阵炸营,主帅叫叛军杀了,朝廷派去的节度使力竭战死,函谷关一带共计三州六道尽数沦陷。”
郝春怔了怔。片刻后,一双丹凤眼内秋水微漾,笑的露出八颗雪白牙齿。“敢情方才大司空与陛下商讨的是这事儿!”
程怀璟不错眼地盯着他,直看的郝春心里头发虚。
长安坊间惯常有爱磕牙的闲汉拿郝春与程大司空作比,说他二人都容色无双,所不同者,程大司空姿容绝艳,却异常心狠手辣。九龙夺嫡那会儿,为了助永安帝问鼎天下,程大司空曾经运筹帷幄,戮了渌帝九位皇子,据说就连那场潼关之役也是程大司空亲手谋划,这才得以将出身于陇西李家的名臣李仙尘生俘,逼的渌帝朝大皇子连夜奔逃至凉州。
渌帝朝那会儿,程怀璟被朝野上下呼为绣衣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