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陡兴绮思?,见林荆璞已在低头打理?衣衫,面色转而清冷,不沾欲念。明明耳廓还红得要滴血。
装正经呢。
林荆璞握拳咳了两声,言语间仍有些虚浮气短:“两州灾情,今日应已传到了邺京,胡轶的死讯,也该跟着一起到了吧,你今日退朝退得这么早,朝上诸员,可有说些什?么?”
“两州的事朕都已从你口中知道了,朝堂上的偏颇与出入不少,反正灾情已稳,朕应付应付便了事,到时再好好奖赏你与冯卧。”
林荆璞听不得“奖”这个字,另一只耳也红了。
魏绎手指去拈他薄薄的耳廓,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今日问及胡轶时,殿上倒是有个中书省的新晋官员很是扎眼,好像叫什么柳佑。他说他是胡轶的幕僚,也去过允州,不知你此趟见过没有?”
“幕僚?”
林荆璞的潮红这才退完,思?忖稍许,便想到了那日在舟船上放言煽动府兵的谋士。以胡轶的胆量与智谋,当日未必就敢带一千府兵便来包抄营帐来杀他,定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林荆璞冷笑:“那应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胡轶是个无能之辈,在允州有亲信还远远不够,燕冷鸿要派他来两州糊弄灾情、夺掌大权,得派个聪明人跟着才行。应就是你说的这个柳佑了。”
魏绎“嗯”了一声:“中书省是朝廷往各部各地发下御旨公文的地方,举足轻重。黄骠马一案后,商珠在中书省已得不到重用,燕鸿必得安插新的心腹,想来这个柳佑绝非善茬。”
“说起这事,我替你惋惜。”林荆璞忽浅笑道?。
魏绎挑眉:“有什?么可惋惜的?”
“商珠是燕鸿最得意的门生,深得燕鸿的信任,你本可借她筹谋一手更大的棋局。可只为了破北境走私贩卖黄骠马的局,你便将这么好的一颗棋白白交了出去。”
“并非是朕沉不住气,”魏绎叹笑,竟生出些委屈来:“你以为商珠就是毫无准则地忠于朕么?那你真是小看她了。朕空有皇帝的虚衔,她若是个势利之人,大可跟朝中百官一样攀附燕鸿去,何况她早已在燕鸿心尖上了——”
“嗯?”林荆璞侧耳倾听。
“商珠心性坚韧,她不愿甘做任何一方的棋子,谋的是自己的前程。燕鸿勾结北境贩马有损于中原利益,她不会坐视不理?,必要主动断其后路。”
魏绎顿了顿,盯着林荆璞揶揄道:“再说当日情况危急,是要弃军保帅的。你人都要去北境了,朕也没道理?拦她。”
“女官难为,难得的是她通透干净。”
林荆璞装作没听见他后面那句,又?道?:“不过那柳佑既有本事入燕鸿的眼,又?何必屈居在胡轶手下五年?可知道此人在胡府当幕僚之前的来历?”
“嗯,已吩咐下去查了。但眼下还有更紧的事——”
魏绎从他袖子掏出那张纸,扫了一眼:“这是你要送给?曹问青的信? ”
林荆璞颔首:“不止这个,到时还有口信,曹将军自会明白如何行动。”
纸上写得一具清单,写得隐晦,魏绎看得不是很明白:“这几个数是何意?”
“火|药的用量。”
“火|药?”魏绎不禁蹙眉。
林荆璞:“十月初五是你朝祭祀大典,要将军火案的引线扯出来,且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必得趁着在祭祀大典当日有所图谋。别忘了,火门枪不可单独使用,枪筒中得塞上火|药才有威力。可火|药又是朝廷管控的物资,要让三司立案顺藤摸瓜查出邺京城内的火门枪,不妨从这入手。”
魏绎问:“既是朝廷管控的物资,那曹问青的火|药从哪来?”
“这你不用管,”林荆璞说:“军火是重赀,这些年想造火门枪的不止燕鸿一人,只是没造成罢了。”
魏绎不觉脊背一凉,无奈地一笑,“好险,朕脑袋差点要被大炮轰了!”
他看了眼林荆璞,又?正经了几分,道?:“这计谋是好计谋,可你是打算炸了北林寺?”
“如?何,舍不得你的皇庙了?”林荆璞淡漠如?斯。
“魏天啸平生罪孽多,所以登基后信奉佛法,北林寺里供奉的神像都是拿真金做的,还存了不少舍利子与佛骨。但朕的老子早死了,朕不信佛。你要玩,通通炸了便是,只要你尽兴,朕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魏绎眼眶微低,半开玩笑道?:“只不过此物威力甚大,可千万别玩过了火。”
林荆璞挑眉一滞,又?淡定地将那信收好:“所以得控制好量,我会让人事先?将火|药埋在几间神座底下。炸菩萨,不伤人。”
-
中书省近日忙碌,这头新得了关于两州灾情的旨意,又?有一堆公文要拟定。
而商珠自三月前被发派至昌英殿修官书,官牌子还挂在中书省,可至今未被召回。她书写远没有昌英殿的其他翰林学士来得快,趁着午歇,还在奋笔不停,免得耽误了修书的进度。
午后,燕鸿携柳佑来了趟昌英殿附近办事,见到她一人独身在昌英殿的后院晒书。
商珠起身拿香帕擦汗,见到燕鸿,忙捋下衣袖,上迎行礼:“下官参见燕相。”
并非是生疏,只是这在宫中,商珠还是得以下级之礼待他。
燕鸿肃面,让她起来。
柳佑也朝她一拜:“商侍郎有礼。”
商珠知他是中书省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多留心了一眼,也以礼回之:“柳纪要。”
燕鸿低眸瞥见她指上多了几处茧,本就不大的手被磨得通红,肃声问:“如?今昌英殿中用的是什么笔?”
商珠拱手将茧藏了起来,对答如?流:“回燕相,都是廊州产的上等新毫,与中书省所用的一致,软硬正好。只不过修书批注的字小,写起来还是会稍许费力些。”
燕鸿又问:“近来《地舆表》修得如?何?”
“已在校订了,能赶在国典之前交付御书局刊刻,不日便要着手修纂《御定咏物诗选》。”商珠道?。
燕鸿面色稍缓,提点道:“修书一事虽十分枯燥,可这也是关乎朝廷大统的盛事,不容小觑,大国之规制要于官书中彰显,必得务实求真,重勘校考据,摒弃前朝的空谈之风,才能引导朝野的士林风气。要治国,得先?治学。你此番过后,也能长进不少。”
商珠恭敬应着,一如?从前。
这殿内的高砖枯树很是萧条苍白,死气沉沉,可却衬得她俯仰生姿,满地的书页被风拂动,官袍上只惹了书香,不染一尘。
燕鸿老眉轻垂,柔和了些许,唤她乳名:“珠儿,国典之期将至,中书省也缺人手,你可想回去述职赴任?”
“学生……”商珠听他和蔼的语气,眼眶忽有些湿润,行礼幅度更大了些,微微哽咽道:“学生想做个有益于天下之人,如?今,老师还能遂我心愿么?”
柳佑听了皱眉,欲以巧言与之辩论。
燕鸿抬手拦住了他,望着商珠,沧桑灰白的瞳中映出了当年自己的模样。燕鸿少年之时,也曾有荡九洲、救万民,千金不换男儿膝的意气风发。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爱惜赏识她的原因?。
江山之中人才辈出,皇帝都不缺,更不缺谋士与良将,可纯粹立世之人少有。
燕鸿欣慰苦笑,心想这权势高处也承不住这岁月逝去的沉重,说:“你要走殊途也罢。珠儿,保持你的赤忱之心,至老,至死。”
057# 下坠 “皇上——!!”
天色转阴, 大雨将?至。
燕鸿与柳佑离了昌英殿,乘车前往相?府再行议事。
雨水始在窗檐乱跳。燕鸿面色晦暗,闭眸静听雨声?。
柳佑打量他的面色,进言道:“燕相?, 恕下官直言, 商珠既已与您离了心?, 眼下也无?悔改之意,又何必再留她在昌英殿。昌英殿诸生?虽是一心?修订古籍, 不问朝堂纷争, 可留着她终是个?隐患。”
雨水渐大,燕鸿置若罔闻,问:“莱海那?边消息如何?”
柳佑敛目, 从腰间拿出了封密报呈上:“潜入邺京的那?几名倭寇只是幌子。此去允州,他们的人混入灾民?之中,下官已与他们暗中谈妥了价钱。”
燕鸿看过?后,称许道:“你办事确有神效。先前为胡轶办事, 着实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间暗藏威慑。
像柳佑这样的人才,是他手下亟需的。可他分?明是个?有锋芒有野心?的人,甘愿在胡轶那?种泥鳅手底下讨日子,实在是蹊跷。
科举虽复兴, 可选拔制在启朝也已实行了七年,柳佑这七年就在邺京,但?凡有想冒头?的机会,早已平步青云,何须要等到现在?
柳佑谦逊一笑:“下官卑贱, 没有一步登天的命。能受燕相?赏识,得了中书省的好差事, 已是不敢想的荣耀。”
“无?论如何,这批货还是得尽快撤离邺京。近来朝中在依例大肆筛查库房,皇上恐已起?疑心?。”
燕鸿想到了什么,又肃声?叮嘱道:“等这笔钱银一到手,务必先发往允州、临州安抚受灾之民?。每户发二十两,若有家中之人在灾情中丧生?的,还得按人数再发下十两。此事到时就由你亲自去办,不可懈怠。”
“是。”
柳佑顿了顿,皱眉道:“不过?此次允州的灾情能稳下,林荆璞却有不少苦劳。下官没能杀了他,那?岑谦又是个?以民?生?为重的父母官,恐怕此次灾情过?后,他已被林荆璞收买。”
燕鸿迸出一丝冷笑:“无?妨,让他们先胜一招。”
柳佑应和笑着,低头?恭敬,视线却落在了极高处,对燕鸿道:“待三郡一灭,林荆璞便是头?毫无?用处的孤狼。皇上贪恋他的美色,又能到几时?”
-
两州的洪潮已彻底退了,冯卧回京复命后没过?多久,便是十月初五的国典。
魏绎为了祭祀大典事先斋戒沐浴了七日,可他实在是不大诚心?,途中偷了好几次荤。
辰时未到,魏绎今晨便被宫人催着强起?。林荆璞也熏了香,要同他前去观摩大典。
“好香,”魏绎还在穿戴,去闻他的肩:“你熏的是什么?”
林荆璞也低头?闻了下自己的宽袖,清冷道:“是青檀吧,云裳挑的香,我不懂这些?。”
魏绎还欲再闻,林荆璞便躲开?他的视线,说:“不早了,天神候着你大驾。”
魏绎抱着他调笑:“天神不急,倒是你急着要犯上作乱,朕瞧你今日都有些?心?虚。”
林荆璞仍是没看他,轻扯过?他的腰带,也玩笑参半:“当心?毁你的庙,还要你的命。”
……
半个?时辰后,文武百官安步当车,浩浩荡荡地尾随皇辇步行前往北林寺,以示诚心?。
到时已是晌午了,祭坛就设在北林寺的大院中,有十余米高,祭祀之人得步百道长阶上行。众高僧列于?祭坛下,诵经祈福,百官持香齐跪,行天神大礼。
祭祀用的皇帝礼服与冠冕格外沉重,不容魏绎有半丝不端之举,他独身稳步走上了祭坛,在寺内主持引导之下始行祭祀之礼。
祭祀大典极为繁琐,分?为颂神、奠玉帛、进俎、祭献、撤馔、送神、望燎几步。莫说是魏绎,底下站在后头?的几名官员都熬不住,掩面悄悄打起?了呵欠。
林荆璞不与百官站在一处,却是魏绎能看见的地方。两人的视线偶有交汇,林荆璞肃穆端静,魏绎面上也是一脸虔诚。
坏水都揣在肚子里头?。
“皇上,请摘下冠冕,移步至西南。”
魏绎应声?,便依言脱下了沉重的冠冕,置于?那?神案上,百官随即一同脱帽。
祭坛上的燎火还未点着,只听得后方的金殿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主持一愣,肃声?喝道:“何人惊扰国典?!”
接着,便有几名僧人从里头?跑了出来,霎时火光冲天,便听到有巨物坍塌的声?响。
震耳欲聋!
很快便有人奔走疾呼,说是殿内的金佛都倒了。
珠串都散落了一地,这些?僧人吃着皇粮,自诩静心?秉性修行,可见此大乱,也不由乱了阵脚。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官员纷纷弃帽而走。
魏绎已事先知道了有这么一出,只在面上故作慌张,可望着那?阵滚滚的黑烟,心?中还是不觉一阵恻然?。
他又望向那?个?角落,见那?人已不在了,隐隐不安。
林荆璞事先与他说过?,让他在祭坛上不动即可,便于?到时汇合。何况此时坛下混乱不堪,便是下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他打算按商定的原计划,先按兵不动。
其余几座供奉着神像的殿宇接连传来轰炸的响声?,此消彼伏,无?一幸免,眼看这偌大的北林寺要成了一堆废墟。
“是火|药!”
常岳持刀从北林寺外围冲进来,领着一堆禁军前来护驾:“禁军护卫,速速保护皇上!”
慌乱之中,又不知从哪冒出一堆逃命的人,阻拦了禁军前行。
有僧人惊恐地指天高喊:“此乃大凶之兆,金佛无?端降灾,定是大启朝廷无?能,才……才触怒了佛祖!”
常岳听言忍不住要大骂:“秃驴,休得胡言扰乱人心?!”
举国瞩目的祭祀大典乱成了一锅粥,还是一锅烧焦的粥。
燕鸿望着那?火光,也无?端焦虑起?来,碎石飞溅到他头?上,所幸被邵明龙挡住了:“燕相?小心?,此地实在危险,不容久留!”
燕鸿眉头?极深,见到身旁正要逃走的孙怀兴,一把揪住了他,急声?质问:“北林寺中为何会藏有火|药!?”
“下官不知啊……”孙怀兴唯唯诺诺:“燕相?恕罪啊!下官、下官明明排查了的,怎知会藏了火……药啊……”
邵明龙沉声?:“燕相?,此事是臣等监察不力,日后但?凭处置!可眼下情况危急,他们不止埋伏了一处,燕相?的安危要紧!”
寺中西南两面的墙体也被炸毁了,有数名官员因胆小避难,反而被坍塌的墙体压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