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游总觉得?这间屋子里有阵说不上?的诡异,阴森森的,又不觉看向了?那扇窗户,又脱口?而出:“你们看着,这两边的窗子是不是比其他屋子里的高些?”
他们忙去比对了?一番,“公子好?眼力,果真是如此!”
曹游得?意?地笑了?一声:“不稀奇,地牢里的窗户也都一间比一间造得?高呢,宁为钧把自?家主卧当成牢房,得?亏他胆子大?!”
……
林荆璞昨夜没有回宫,去了?曹家草堂之前,在南市买了?两袋柿饼,让郭赛连同手书一起带回了?宫去。
曹游的字形草得?难以辨认,也没几句话能读得?通顺。
林荆璞看过后?,便放灯烛上?烧了?。
“二爷,昨日起刑部大?牢便加派了?成倍的重兵把守,凡进出大?牢的官员前后?要过六道关卡,须得?持官牌、提审公文以及皇帝御笔亲批条子三者?,缺一不可?入内,如此一来,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林荆璞没说什么,余烬不小心烫到了?指尖,眉头微蹙。
曹问青听言,生出愁容,不由担忧说:“这启帝性子的确多?疑,想他也是个手段的人。启朝初建时,燕鸿是大?启诸臣的太阳,他是陨落了?,可?保不准这小皇帝将来有一日,会成为启朝众人新一轮的赤日。好?在他们六部官员都是燕鸿的旧部,燕鸿死后?,心肠里都打着各自?算盘,说到底还是一盘散沙,启帝想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听皇命行事,并非易事。二爷,说到底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
说着,曹问青想起什么,又问身边人:“伍老是不是已快到邺京了??”
“将军,快了?,就这几日的功夫。”
林荆璞就要离京了?。
这几日邺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燕鸿的死,反倒是掩盖了?许多?声音。
林荆璞与魏绎虽未明着扯破脸皮,贪恋肌肤间的余温,可?也改不了?缔盟已破的事实。
而他自?前夜出城以来,足足一日半,魏绎也不曾派人来找过他。两人床上?契合难分?,一旦疏远起来,倒也十分?有默契。
欲望大?不过人命与江山,他们早是同床异梦,都在为布局新的阵营而筹谋忙碌。
林殷余党要防备魏绎下手,因此曹问青埋在邺京城与宫里的许多?眼线都已撤走或换了?人,一些能移交出去的生意?也都一并转手,隐匿情报网。很快,连这曹家草堂过几日也会人去楼空。
可?宁为钧灭门一事,让林荆璞放不下心就这么全身而退。
林荆璞说:“魏绎性子多?疑,可?此时在刑部加派重兵,并非只是为了?防我,而是因为如今那里关押了?不同寻常的犯人。”
“二爷说的,可?是关在宁宅的那个人?”曹问青皱眉,“屋子都被搬空了?,曹游找不出旁的东西,除非能避开视线掘地三尺。”
林荆璞颔首,下意?识地抚着金钩镯上?的花纹,指尖的灼痛感才得?以缓和了?些。
曹问青叹息,愁眉不展:“这是老臣的疏忽,先前替二爷调查宁为钧的底细,可?偏偏漏了?他的住宅,那宅子那么小,边上?又有好?几间官宅,平日里走动的人也多?,谁能想到里头竟藏了?人?”
虽说那宅子已事先被人清理过一遍,曹游没能查出更多?线索,之前各端冒出来的苗头又很是隐晦繁杂,但林荆璞心思敏锐远胜于常人。
“正因为是在家宅里藏人,旁人才不会怀疑,”林荆璞说:“此事也不能怪曹将军,我本该更高看魏绎几分?,他与我合作,怎会不留一手。”
曹问青没捋清:“启帝与这事究竟有何关联?”
他清隽的眉眼如墨,深不可?测,面上?看着仍是寡淡谦和,说:“宁家皆是大?殷忠烈,宁府多?年来藏着的这个人,必对三郡、对大?殷举足轻重,否则他早些年不会忍辱负重,屈居于启朝而不愿作为。魏绎必然?提前知晓了?此人的存在,这便说得?通,他为何一直以来重用?宁为钧,宁为钧也甘愿为他所用?。他这皇帝先前虽当得?名不副实,可?宁为钧也在朝中无依无靠,他要端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宅邸,杀光他所守护之人,还是易如反掌。”
曹问青恍然?,顿觉郁气难解,换了?个稍能舒服点?的坐姿,胸口?才得?以稍加舒缓:“那依二爷所见,宁宅里头关着的人究竟会是谁?大?殷皇室历五百年而不绝,太子不幸早亡,您是天下唯一正统的皇嗣血脉,除了?您,还有什么人足以动摇社稷时局——”
他的话戛然?而止,脑中顿时也现出了?一道灵光:“该不会……”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可?此时瞳中也露出了?惊恐之色,没再往下猜想,背后?的冷汗先渗了?出来。
林荆璞的指腹被金钩镯嵌着的虎牙无意?刮了?一道。这提醒了?他,这镯子是个宝贝,可?也是个会伤人的锐器。
“二爷……!”
林荆璞用?另一只手握住那道伤痕,垂眸缓声道:“曹将军不知,我曾见过宁为钧身上?有个荷包。那荷包的针线蹩脚,绣的鹤活像只鹌鹑,要说起这鹌鹑,总难免让人想到皇兄了?。”
曹问青眉头深蹙,几乎是屏气而听。
“皇兄是太子,按规制他在朝上?得?佩金鱼袋。身边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金鱼袋里必得?藏一个尺寸稍小的荷包,随身佩戴,那荷包的图案也是只像鹌鹑的鹤,瞧着十分?丑陋,惟有皇兄如视珍宝。只因那是皇嫂出嫁前夕,亲手为他缝制的。”
他凝眸看向曹问青,稳声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的:“倘若当年邺京沦陷时,皇嫂没死,那她腹中的孩子如今也该能读诗写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高潮前卡文卡得厉害,更得少,实在抱歉
077# 生离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头, 燕鸿的后事也并未耽搁下。
既下旨要按国丧的规制厚葬,便是国礼。丧礼上的事无?巨细,一切都得听从朝廷安排,燕家的人插不上话。
魏绎敕令, 调遣百名皇家工匠刻千尺金碑, 以垂燕鸿的千古之名, 还?专从大启皇陵里为燕鸿挑了?块风水宝地,就挨着先帝的坟墓而建。
这在外人看来自是无上荣耀, 天下百姓因此称许当今皇上是个重情宽厚之人, 肯不拘一节,破例让有功的臣子下葬皇陵。
唯独那几个燕鸿的旧部知晓他这么做的用意。
魏天啸坐上皇位后不久,便执意要大行封赏启丰军的兄弟, 最少?便是从百户起封,这俨然与燕鸿的执政之道背道而驰。新朝初度,倾注了?太多人的心血,经不起任何动荡, 故而燕鸿杀先帝而扶持其子登基,正是他所选的便捷之道。
可他毕竟下杀手谋害了先帝,杀死了共同开创大业的兄弟,这亦他多年来不敢与外人说的一块心结。
魏绎让燕鸿入土皇陵, 存心要?让他在地底下永不得?安宁,更是警醒威慑他朝中的那帮旧部。
礼部前日便来相府传过话,说司礼监算好了日子,棺椁不宜在灵堂搁置太久,要?赶在小年之前入土下葬。于是燕飞捷还未从蓟州赶回邺京, 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便已占了?整条官街。
今日各处城门封闭,只留着南门为出殡的队伍开着。
锣声悲鸣, 街上挂满了白帷,雪花般的纸钱俯拾即是。官府虽事先肃清了?道,可两边的街坊商铺无不探头而出,观摩着这场新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葬礼。
一队赴京的车马也因碰上这样大的场面,而停滞不前。
“伍老,夫人,据说是撞上了?给燕鸿出殡的车队,如今这东、西、北三门都一时走不通了?。”
伍修贤长须及胸,一身熊腰虎背却看着清挺,毫无强扈之色,他摘下了?草帽檐,面上尽显不容直视的威严:“南门应也走不了?,城内的人也出不来。”
那名手下说:“邺京是国都,当?年执掌城门禁令的正是我兄长,就连圣瑜皇太后下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做法竟只开一道城门。伍老,眼下接二爷要紧,不如我们——”
伍修贤抬手制止:“一朝有一朝气象,启朝不可大殷同论。在未确保阿璞安全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听我号令,退二?十?里至乔板坡先与毛将军汇合,明日再进城!”
“是,伍老!”
……
送葬的车队正从廊春坊门前经过,林荆璞独身在二楼雅座喝酒,闻见丧乐望向楼下时,眉头不由轻拧起来。
这几日他未能及时得到宫里的消息,以至此时才知道燕鸿是今日出殡。他稍犹豫了?一番,料想恐怕是等不到人了?,便暂且搁下了?手中的那杯太禧白,欲起身下楼。
不想却在楼梯上迎面撞见了?魏绎。
魏绎穿着一袭玄黑长袍,连同衣祍上的短绒都是黑的,冠上的玉却白得发亮,剔透得不像寻常翡翠,倒是与此时街上十?分应景。
他见到林荆璞,并不惊奇,像是有备而来:“小官人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喝闷酒,又怎么不喝完,便急着要?走,还?记得这家的酒得?十?贯一壶,可不便宜啊。”
魏绎说着,抬腿又往上走了几阶,负手将上身往前倾,拉近了?些?距离。
林荆璞本想绕开走,可魏绎偏去堵他,责问道:“国丧之期,朝廷已明令禁止廊春坊等宴乐场所开张,你是怎么跑上来喝酒的?”
周旋磨蹭之际,两人的气息撞在了一起。
林荆璞无?路可走,也不后退,面上寡淡,那双眼眸里却勾着不明的笑意:“那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魏绎轻嗤,将他逼入了墙角:“朕是皇帝,国土境内,想去哪里都成。”
“哦?”林荆璞面色不改,淡漠说:“那我便是跟皇帝心有灵犀了?。”
魏绎周身的强势之气顿时因他的这句“心有灵犀”而消散了大半,心头又不觉掠过一丝烦闷,抓过了?林荆璞的手腕,将他强行带回了?楼上雅座。
“人生苦短,知己难觅。既是心有灵犀,便留下再陪朕喝一杯。”
魏绎力气生猛,林荆璞几乎是跌撞着入座。
魏绎环顾了眼四周的金碧辉煌,冷笑说:“朕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这家廊春坊是你们前朝的产业。青楼的确是个好地方,每日多少?达官贵人在这进进出出,快活之余少?不了?要?在枕边跟姑娘吹嘘几句朝廷里的事,逗弄她们开心,伺候的好还有下次。廊春坊的税收每年又是邺京酒家中交得最多最齐的,用钱打点好了?上下关系,没人敢往这楼里查。你是好手段。”
“廊春坊的生意一直都是由申屠先生帮忙打理的,不久这楼便会转手卖出,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提防,”林荆璞气息还略有不平,接过酒杯,又故作淡然:“朝中可无事了?,你今日倒是得闲。”
“六部的文书如今都发往了?澜昭殿,那帮臣子又各怀鬼胎,时不时便要?拿燕鸿在时的旧制要挟朕,怎会不忙。”
魏绎闷了一口酒下肚,瞥了眼楼下送葬的车队,又收回目光,望向了?林荆璞:“朕只是想来送送故人。”
林荆璞对上他的视线,很快又垂落到了杯中:“你送的是死别之人,还?是生离之人?”
魏绎笑意不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新折扇给他,“死人有什么可送的。这临别赠礼,自然是给你的。”
他喉结极隐秘地滚动了一下,不等林荆璞接过,就匆匆撒开了?手,将扇子随意丢弃在了酒桌上,又若无其事道:“你这两日抓紧动身,应还?能赶上除夕回家,与你的臣民亲人团聚。”
林荆璞目色稍淡,缓缓伸手去取过了?那把扇子,只说了?句“多谢”。他思忖了?半晌,欲言又止。
魏绎已把着酒壶站了?起来,倚栏远眺:“林荆璞,这局势早就被你料到了。燕鸿身后留下的烂摊子还?多着,正因为启朝没有可以辅佐皇权的世家大族,寒士又不愿信任朝廷,许多规制礼度都亟待要?重整,人心不齐,朕如今是分|身乏术,没空与三郡缠斗,所以必得?放你回去稳定局势,以免内忧外患。何况再在留你身边,也只是玩火自焚。”
林荆璞望着魏绎如刀的侧脸,冷风拂动他的衣袂,将迎面扑来的肃杀寒气瓦解殆尽。
“我生怕是自己失算了?一招。”林荆璞说。
“不必妄自菲薄,林荆璞,你是长着颗七巧玲珑心的玉人,怎会失算。”
魏绎回头称许他,幽幽笑了?一声,又道:“只是有一句,朕必得?奉劝你。有些?事情,你便是算到了,也别深究,更别插手,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你且安心回去做你的殷帝,待到来日,再与朕好好厮杀一场。”
林荆璞凝起眸子:“可倘若你的本意是不想让我插手,又何须要对宁宅中的人赶尽杀绝?魏绎,你明知道那里面关着什么人。”
魏绎没再答话,有太监上抱来了黑色大氅。
他披上大氅,一口灌下了?剩下的酒,弯腰去将玉壶搁置在林荆璞面前,凑近看了?林荆璞的面皮一眼,便没再留恋,转身疾步下了?楼。
雾霭蔽日,人渐渐行远了?。
林荆璞切断了自己心肠,连魏绎的背影都没张望一下,也只是悠悠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独自坐至天色暗了?,才想起那柄折扇,打开一看,扇上没有画,唯有两行小诗,正是魏绎的手笔: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
一回到宫中,各部大臣便已在殿外等候。魏绎忙起来便忘了?用膳,宫人催促过了?几次皆不劝不进,直至深夜,他饿过了?头,反倒是不吃不下了?。
不久后,刑部又有官员前来复命。魏绎批了几份奏报后,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那官员问:“宁为钧何日行刑?”
“回皇上,本是设在后日,可这几日撞上国丧之期,一并都往后推迟了?十?天。”
魏绎忙昏了头,竟忘了?这茬。按律,国丧期间朝中不但停办所有宴请享乐之事,战事与刑杀也一并得耽搁。早知如此,他便该晚些?给燕鸿办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