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卞茂德领了命, 又迟疑了片刻。
他是个固守派,忌讳这屋子当中的另一个人, 可又不敢明说,捋了捋胡子只道:“皇上,边州没有行宫,您住在刺史府,怕也不合体统。”
魏绎知道他想谏什么,不以为然,吩咐左右侍从去拉开屏风,似笑非笑:“这倒不算什么,还有?更不成体统的。”
卞茂德当即慌了半分,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忙念叨了两声“使不得”,扭头往外便走,到门外边才说“微臣告退”。
这老头把魏绎给逗笑了,林荆璞则在床榻上咳嗽了一声。
魏绎回头望他,语气忙低了几分:“朕吵着你?了?”
林荆璞眼眸惺忪,目光渐渐汇聚,打量他这身英俊恣意的行头:“你?既不回?邺京,又打算去哪?”
魏绎在床边重新坐下:“朕对军火商下了点手段,吴其用沉不住气,前些?日子才跟朕招供。他给燕鸿造的火门枪并未全部运往南边,燕鸿手里头还留了一些?,八成是都流入了边州,这里头的线索还得再查。”
林荆璞回?想起那日薄刃岭上的火光,指尖不由深陷入被褥中。
他轻垂睫羽,将情绪放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说:“燕鸿生前留着这批火门枪,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他知道大殷皇嗣的存在,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才会借火门枪给柳佑助他成事。”
这盘棋中的利害关系,林荆璞如今已经了然,可太迟了。
燕鸿花费多年心血造出火门枪,却没能借助倭寇一举推翻前朝势力。他便选择同柳佑一起保大殷的新帝上位,将林荆璞逼往绝路。
以燕鸿的立场看,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绎生来不是天潢贵胄,他年少时卑微如蝼蚁,登临皇位只是为了活命。他远没有像林荆璞那样沉重的枷锁,同他这样的人做皇帝,要么是所向披靡的枭帝,要么就是意气用事的暴君。他二十年来孤独地活着,没对人动过一丝情|欲,亲人可杀,朝臣可诛,可他却将心思都放在了林荆璞的身上。
这将是新朝巨大的隐患!
旧朝唯有换一个新主人,魏绎才能够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地去推翻他们,开辟伟业!
可叹燕鸿至死都在替大启朝谋划。他是不可一世的权奸,也是忠臣,他的奸诈皆因忠心而生,只不过他忠的从来不是哪位君王,而是这个崭新充满希冀的王朝。
“阿璞,等你?身子养好一点,再长点肉,”魏绎俯身,视线凑近地徘徊在他的面上,犹豫了半分,最后只疼惜地在他的面颊亲了下:“我们便回?邺京。”
林荆璞慵困地躺着,没什么反应,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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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初晴,雪已消融。
林荆璞今日按时按量服药,中午喝下了半碗米粥,还吃了碟边州特色的酱菜。冬日犯困,他午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比上午又好了一些?,已能下床走动几步。
魏绎还没回来。林荆璞见天色还早,便在刺史府下人的指引跟随下,散步到了离内院不远的马棚。
踏火在此处养伤。
它是战功赫赫的名马,从它还是头马驹时,便跟随伍修贤东征西讨,保家卫国,有?大殷战士浴血奋战的地方,都有踏火的蹄印。
贾满亦知道这马的贵重之处,为它腾出最宽敞明亮的马厩,又寻了府兵当中最好的兽医照料。
可踏火的情况似乎并未好转。
林荆璞走过去抚摸它时,踏火才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示好般地用脸去贴他的掌心。
“二爷,这马年纪大了,能活到这岁数已是世间罕见。它在大雨中赶了躺急路,又挨了刀子,只怕是……”
林荆璞面色黯然,简言意骇:“还有?的救吗?”
“边州人最看重马的情义,府兵救不了,黄漠上也还多得是经验老到的医马者,救总是有法子救的,”那兽医面露难色:“只不过像踏火这样的好马,那都是有灵气有?骨血的,怕只怕它没了主人,自己使性子倒也不想活了。”
林荆璞温柔地捋着踏火耷拉着的红色鬃毛,肩膀微沉,良久才道:“不必硬救,到时候就由它去吧。”
“二爷,这……”
“亚父的亡魂留在边州,踏火见不到他,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何况这里不是亚父的故乡,有?位旧友替我在这陪陪他,也好。”
林荆璞坐在草垛边,又独自陪了踏火很久,直到天色全暗,他的面上始终没有伤感。
眼泪昨夜在魏绎的怀里都流干了,他已能将悲痛毫无痕迹地藏起来。他并没有?麻木不仁,边州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忘,亚父临终的交代他更不会忘。
他的余生将不再为沽名所束缚,也不愿为仇恨所牵绊,他要自由地活着,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一点~
关于林荆璞真正想做什么,他自己有说过,指路31章。
089# 禽兽 “哪儿不舒服?都告诉朕。”
元月十二日, 爆竹惊春。邺京的大街小巷上仍张灯结彩,箫鼓声喧哗。
这一趟他们从边州府衙回到邺京皇城,足足费了三日之久。
禁军队伍齐整入了邺京城,林荆璞在缓慢行驶的轿子里安稳睡了一觉, 充耳不闻百姓们的欢闹声。直至入了皇城内宫, 轿帘上?的隔板才被推开。
不?等?内侍来搀扶, 魏绎亲自将他抱了下来。满殿的宫人皆不?敢注目,一时纷纷低下了脑袋。
待他一站稳, 魏绎便及时放开了细腰, 说:“偏殿还不?曾收拾过,你与朕先住正殿。”
林荆璞淡淡应了,没什么异议。
自郭赛出宫后, 接任衍庆殿内侍主管的是韦进福。他是由魏绎亲自挑选从内府主部司直调上?来的,家底干净又熟知皇宫内府事务,的确比郭赛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韦进福已躬身迎了上?来,与林荆璞攀谈, 语气很是亲热:“林二爷,前些日子宫里缩减了用度,不?止是衍庆殿,各宫都打发走了一批人。二爷要是喜欢使唤旧人也不?打紧, 就奴才所知,郭赛虽已回到了临州老家,叫回来恐不?太方便,可云裳还留在邺京。奴才昨日出了躺宫,顺路便去了躺她的家中, 询问了她的意思,她说还是想回来伺候二爷的, 明日便安排她进宫。”
林荆璞颔首,“劳公公费心。”
韦进福是个识趣的人,又笑?着应答:“这都是奴才们应当做的。以前内府还是对二爷的事办得不?够妥帖细致,总要让皇上?为您操心。如今二爷回来了,我们对您尽心些,也是为皇上?分忧。”
他说话两头讨喜,又很懂分寸。
林荆璞看了韦进福一眼,又淡淡对魏绎道:“你挑人的眼光有长进。”
少顷,魏绎望向他挑起了眉,沾沾自喜:“朕的眼光一直不赖。”
林荆璞面上笼起了极浅的笑?意,下一刻,他便看见?了提灯侍立在寝宫外的阿玉。阿玉也是个出挑的美人,打一眼便不?会让人忽视,他左手带了只金镯子,被那灯烛映照得熠熠刺目。
林荆璞面色不改,却不由放缓了步子。
韦进福见状,忙上?前去斥他:“阿玉,你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偏殿待着去!”
阿玉也看到了林荆璞,心中一惊,眼角顿时通红,显得局促不?安:“韦公公,双喜早上病了,我、我是来替他当值的……”
阿玉觉得委屈,眸子楚楚地远望了眼魏绎,啜泣了两声,便扭头跑开了。
魏绎的视线压根没落在阿玉身上,他见?林荆璞什么都没说,也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让殿外的人都先退了。
两人都沉默着进了殿内。
宫人已备好了热水,没有在殿内另设屏帷。
魏绎命左右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舒臂躺进了浴桶,他在边州跑了两日马,靴子与领口总像黏着沙子,不?大舒坦。
林荆璞也该洗了,只是伤处还不?能碰水。他便在一旁将湿帕拧干,松开半边衣祍,低头缓慢地擦拭自己的身子。
热气氤氲,宫灯将那道绰约的影子打在了浴桶的水花里头。魏绎遐想神游,微微抬头,隔着雾气观摩他了好一会儿,喉结微动,忽问:“背后擦得到吗?”
林荆璞一顿,回首半面望他,暗波在水雾当中游走。
魏绎看不?真?切,可还是收到了他递送过来的暧昧,从水里哗然起身,走了过去。
帕子被魏绎夺走了一端。
林荆璞没去看他,顺势单手解开衣带,褪去了身上衣物,清冷又惹人怜爱地发号施令:“那你帮帮我。”
薄透的水雾将大片雪白都笼罩着,明明半丝不?剩,可犹同雾里看花。
灼人。
魏绎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他攥紧了帕子,大臂环住林荆璞的腰腹,漫不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汗渍,隔着帕子的力道?不?均匀,力气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使得林荆璞浑身发痒。
“好了么?”他蹙着眉头,忍不?住呵气问。
魏绎看不?见?他的正脸,从后面几乎要咬上他的颈,又退而求其次吻了吻他肩上的疤痕:“还没呢,你说你在榻上?睡了几日,怎么也脏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帕子已不慎掉到了浴桶里。
林荆璞轻声笑?了:“哪儿脏?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魏绎的虎口抬高了林荆璞的下巴,从上方瞥见了他眼角旁的一丝情愫,心满意足地嘶牙道?:“都、好、脏啊。”
自他们在边州重逢后,魏绎顾及他的身子与情绪,还一直没有做过。可林荆璞今夜不?知为何,显然是起了蓄谋之心。
他们都是禽兽,最熟知彼此的忌讳与敏感。
金殿的玉砖淋了一路水花,龙榻上的褥子也全湿了。
魏绎还是那样吝啬不堪,压着林荆璞,又要吻他,甚至连他的呜咽声他都没舍得浪费。
林荆璞承不住这样的力道?与姿势,整个人犹如被扔到云端,起伏跌宕,可每一次魏绎都及时托住了。
林荆璞不?愿承认此刻的愉悦是远盖过痛苦的,乃至为此有些懊恼。魏绎喜欢用下流卑鄙的话询问他的感受,他接不住,只好低声催促。
魏绎看似没了理智,每一次都精准却避开了林荆璞的那道伤口,他没有停下动作,弯腰趴在他耳边,温柔地低诉:“哪儿不舒服?都告诉朕,都告诉朕……”
林荆璞还是咬牙没答,通红的眼角刚溢出了一滴泪,很快就被魏绎吮走了。
魏绎还是起了怜惜之意,不?得已加快了些,力道?无疑也变得为更为凶猛。
林荆璞差一点就被撕碎了。
也全湿透了。
衍庆殿的宫人进来换了床新的被褥,又将地面上的水渍擦洗干净,可室内残存的旖旎却经久不?散。
林荆璞披着宽大的黄衫,还躲在魏绎的怀里战栗不?止,他们抱在一起,又为彼此重新洗擦了一遍身子。
这样的夜色对两个人来说还早,他们以往会入睡得更晚。
“要喝酒么?”魏绎问。
林荆璞望了眼窗外疏淡的月色,反问:“有山核桃么?”
魏绎一笑?:“宫里什么没有。临州的御贡前些天才送到宫里,山核桃是那边的特产,去年发过洪,收成比不?上?前年,但少说五六百斤也还是有的。”
宫婢们很快便端上了一壶御酿与琳琅满目的干果。
林荆璞此时连指节还是酥软无力的,他剥不大动,最后还是捡了容易去壳的花生吃。
魏绎敞着宽袖与领子,喝了杯酒,也去抓了一把?干果下酒。他原本不喜这些吃起来麻烦又吃不?饱的玩意,现今也不?太爱吃,唯有林荆璞在身边时,他会拿起几颗尝尝。
澜昭殿刚又发下了一封急报,加上?前几日在边州时堆积的折子与公文,卞茂德刚回京也忙得脚不?沾地,整理好了折子,此时已来到了寝宫外。
林荆璞自觉要退,魏绎却摁住他的手腕,没让他挪动半分。宫人搬来了十多米长的双龙雕花屏风,魏绎才宣卞茂德进的殿。
“皇上?,有封从允州三郡边境发来的密函。”卞茂德低跪着,也隐约嗅到了丝这殿内不?寻常的气息。
魏绎特意嘱咐过,关于三郡的奏报,朝廷与地方各衙门一律不?得设拦,必要时有直达内宫的便捷。卞茂德也不?敢耽误,因此连夜将这密函送到了御前。
内侍接过那封密函,小步绕过屏风,递到了魏绎手中。
魏绎看过后,眉心微深,先让他们都先退了。
林荆璞面上淡然,腿上却落了不?少花生的红皮,捏着剥干净的果仁也一时忘了吃。
魏绎看了他一眼,将那密函递了过去,说:“林珙在吴家的扶持下三郡即位了,办了登基大典,自行更改了年号,姜熹被封为明熙皇太后,那小屁孩居然还娶了吴氏的长女当皇后。连朕都还没有皇后呢——”
密函上说得更详尽,林荆璞仔细看过,也生出了愁容。
柳佑与燕鸿千方百计地筹算,就是为了让林珙代替林荆璞的位置。林珙回到三郡后将成为林殷余党追捧的新主,这无可厚非。
可大殷亡国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林荆璞再清楚不?过,大殷支离破碎,以余党的气候还不?足以组建一个完整的朝廷。林荆璞在三郡时,从没有向百姓征过税,旧臣们也几乎没有俸禄。林荆璞一直有皇帝之实却无皇帝之名,连殷哀帝这个尊号也是世人给他封的,意为“亡国之帝”,这也是为何余党上?下都只喊他“二爷”。
此时三郡急着恢复帝制,未尝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中原便有了两个国家,往后更是水火不相容。
魏绎:“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把你这八年的功劳抹杀了,就当大殷从来没有过你这任皇帝。古人只知道‘狡兔死走狗烹’,不?想君王也会如此下场。”
林荆璞倒觉得没那么简单,略微深思,又问:“吴渠现今如何了?”
“那登徒子么?”魏绎轻嗤:“关在刑部大牢里,人还好好地活着,但别的苦头肯定少不?了要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