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她见林荆璞亲自走了出来, 于是忙行跪拜之礼:“下官参见二爷, 不知二爷今日传唤下官,是有何吩咐?”
自魏绎离了衍庆殿后,林荆璞反而?是时时刻刻都穿戴得体, 动止有法,今日也不例外,私下传召商珠进殿议事,也已戴好了监国玉冕。
他朝商珠谦和?一笑, 说:“不必多礼,先进来坐吧。”
商珠应声跟随。
云裳侍奉完茶点,便打?点左右,让其?他人先退下了。
“前线战事紧张, 又逢朝中开?春多事,朝务繁忙。可是时机不等人,眼下我?得离京一趟。”
林荆璞顿了顿,说:“今日请商侍郎过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商珠微愣, 说:“下官愚钝,还望二爷指点。”
林荆璞:“西斋班子运作了有段时日, 能替皇上暂时处理朝中日常的公文,不过得有一人代理西斋院长一职,调度公文与?人马,此人需心思灵巧,又能在朝中替我?转圜隐瞒,思想?来去,商侍郎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此行不会走得太远,若是邺京有什么急报,可调令禁军快马相送,耽误不了太多。”
商珠心思飞转,“敢问二爷离京,是要去何地?”
她懂得分寸,不问林荆璞为何去、去几日、值不值得去。他既这般向自己?开?口,只要知道他去往所在,到时候能确保将奏报送至他手中即可。
“北境。”林荆璞直截了当,没?有要隐瞒她的意图。
商珠又是一怔,深思片刻,很快便猜到了一二。
三?郡地界内遍布河流,易守难攻,就从这两个月的军报看来,南殷将士又是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攻进三?郡绝非易事,如今也的确是陷入了僵局。
再?者,启军就算是能想?办法渡过离江,攻破万奋的陆军防线,到时也必然会与?三?吴水师狭路相逢。要知以前在水上作战,一名水师至少可敌五名步兵精锐,所以启军光凭战事上的谋略还不够。
若无充备的打?算,没?有攻下三?郡便得半道而?回,这会成为大启的耻辱与?伤疤。
所以魏绎按兵不动,选择在允州境内驻守蛰伏,亦是明智的。他与?林荆璞能远在千里却不谋而?合,只怕早已商议好了各种局面下的对策。
“二爷是想?为皇上去北境拉拢援兵?”商珠轻声询问。
“魏绎沉得住气?,可将士们血性方刚,熬不了太久,久攻不破,唯恐军心不稳。”林荆璞说:“要打?破对峙的局面,我?们必得引入另一只精兵,才能争取到必胜的优势。中原已无兵可用,放眼天下,只有北境的天|行关,尚有一支八万人马可战。”
贺兰钧。
贺兰军!
商珠面色略变得凝重,低头沉吟道:“这贺兰军十四年前乃为殷朝所背弃,才不得已驻扎在天|行关,有家而?不归。可他毕竟曾仕于大殷,何况他怨恨大殷王室,自然也会对二爷有防备。要是林佩鸾还活着,兴许贺兰钧回中原还有指望,现在么……下官是担心二爷去招安这只军队,只怕不比皇上冒进攻下三?郡要容易。”
林荆璞眉眼的神色轻描淡写,乍一看姿容又是艳丽十分的。
“商侍郎的顾虑不无道理,亚父当年带着我?从皇宫地道流亡至南边后,缺少复国兵马,亚父就有意招安贺兰军,于是送去金银玉帛、美?女宝马,还曾亲自前往天|行关赔罪劝说,可谓是礼数周备了。可那贺兰钧不收东西,也不讲半点情面,将亚父逐出了天|行关。”
林荆璞目光清冷,语气?仍是柔和?悦耳的:“那时,我?只觉得贺兰钧此人卑劣无情,可后来才想?明白,一头被迫离群的狼,所求的又岂是几块鹿肉。拿再?多的好处去招安,与?他来说,不过都是无用的侮辱罢了。”
商珠细细听着,“难不成二爷此行去,是要自行放下身段,求贺兰钧出兵?”
同样的事,当年伍修贤做不到,换成林荆璞,就一定能做到么?
只怕未必。
而?且商珠实在想?不出,凭贺兰钧这样倔强的人,如何甘愿放下过去十四年所作的选择,去投靠敌朝。
一阵风把树上的梨花吹散了,林荆璞似是走神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
与?商珠交代毕,林荆璞没?有耽搁,连夜便动身离宫往北了。沈悬带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陪同前往,林荆璞也没?有再?带更多的人。
北地寒冷,中原的马跑不大动。他们赶了十日,才行至天|行关附近的一个镇上,找了个驿站住下。
据说这镇子一年有八月个里都是风雪。众人夜里喝了点酒暖身,林荆璞没?吃肉,也跟着喝了两盅。
许是外面风冷,客房的烛火始终照不亮,林荆璞提笔写了封信后,就将沈悬叫了上来。
沈悬也顺便捎了几封信来,正是商珠差人从京中送来的。
林荆璞瞟了眼信封,看到最后,神情微微恍惚了片刻,又见其?中并无加急印章,想?来朝中也无要紧的事,便先搁置了,将自己?方才写的那封递给了沈悬,叮嘱道:“明日一早,你?去趟天|行关,将这封信亲自交到贺兰钧手中。”
“先礼后兵,”林荆璞接着说:“他如能答应信中所求,最好不过,省得干戈一场。可大抵他是不会答应的,就按先前我?与?你?说的办,务必小心,不容有失。”
沈悬双手接过,谨慎地点头应下。
待到夜深人静,林荆璞临上卧榻,才取过那沓信封,打?开?了最底下的那封,正是魏绎写的。
展信佳,见字如晤。曹将军胸口受了外伤,好在伤口浅,并无大碍。昨日已收到你?送来的第一批铜制船,暂存在允州官库中,未曾走漏风声。据悉柳佑已受林珙之命,离了三?郡朝北而?来,恐其?生事变,你?在北境千万要当心。其?余并无什么想?说的了,只是很思念你?。
宁复往昔,共待来日。
120# 贺兰 “贺兰如今不事一王,只为中原百姓守关。”
翌日晌午, 天际与?寒地相连。沈悬带队行至人迹罕至的山岭,远眺而下,漫天的大风里?卷裹着狂雪,唯有几?只雄鹰能飞越过如此冰冷的峭壁。
八万贺兰军便是?在这苦寒偏僻的地方坚守了十四年, 一边务农, 一边操练。
再往前走, 他们在关口碰上了贺兰家的守卫兵,被拦住了去路。
贺兰军对外人戒备心极重?, 沈悬没有与?他们起争执, 拿出一支自证身份的箭羽,让身边人帮忙道明来意后,便在此耐心等候。
又过了大半日光景, 他们才上了山寨,见?到贺兰钧。
沈悬刚入伍时曾在营中远远见?过贺兰钧一面,他是?名门世家出身,位列中郎将?, 却又不是?同曹、伍一般的武将?,可谓是?金相玉质,与?大殷朝的嫡长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
十多年过去,主座上那沧桑的男子已与?从前判若两人, 唯有腰间那把剑刻有大殷皇室印,还能看得出一丝往昔的印记。
沈悬稍怔,双手?呈上书信,他随即见?柳佑一行人正坐在东侧,手?边的茶水还冒着烟, 像是?刚来不久。
贺兰钧且搁了筷,扫了眼?林荆璞的信, 目色冷淡,打量了眼?沈悬,意味不明道:“承蒙旧主信重?,还惦记着我这农户,既然来了天行|关,都是?贵客,沈大人先请入座吧。”
沈悬拜谢,还未坐下,只听得柳佑身旁的一名随从阴阳怪气道:“贺兰将?军,您要是?嫌我们的诚意不够,只管放明面上来说。这趟带来的金帛钱财不算什么,皇上已答应,此战平定之后定会尽最大力弥补将?军这十四年来在天|行关受的苦,为贺兰家平反正名,贺兰一族的英名将?永刻大殷功名册,万世流传,岂不美哉!”
那人说着又斜了眼?沈悬,嗤笑道:“不承想?林荆璞居然派了个只会耍弓的箭手?来,连话都说不利索,这反倒是?我们南殷欺负人。”
沈悬眉头微锁。
林荆璞今早动身时便提醒过:柳佑许是?也会派人来招安贺兰钧,以打破大启与?南殷眼?下的对峙。
毕竟以眼?下情?势,谁能招得贺兰军为己所用,便是?锁定了胜局。三郡其他人或许想?不到以远水救近火之法,跟贺兰钧借兵,但柳佑机敏多疑,未必就想?不到这一招。哪怕他一时想?不到,得知?林荆璞与?贺兰钧暗有来往后,也定会想?尽办法搅黄此事。
可林荆璞并未告诉自己如遇上柳佑时又当该如何处置,想?来是?要以不变应万变。沈悬心中犯难,思量过后,默默就坐。
贺兰钧没应声,只顾用勺大口饮汤,喝完又开始吃烤好?的羊肉。柳佑那随从面上尴尬,只得将?后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心虚看了眼?柳佑。
柳佑的手?从炉子上方收了回来,搓了搓手?心,打量眼?贺兰钧其人,神?色温和,笑道:“此事可容后在议。此次皇上派臣前来天|行关,也是?顾念登基以来,还未曾亲自会见?过贺兰将?军,实属憾事。将?军多年来镇守北境安定有功,皇上心中甚是?牵挂,时常说起想?有朝一日将?军能班师回朝中一叙,按道理说,将?军原应是?皇上的亲姑父,关系自是?与?外人要不同一些。”
“柳太傅,”贺兰钧打断了他的抬高奉承,推杯道:“三郡前线告急,柳太傅又是?小皇上的心腹之臣,谋略了得,此刻不替南殷的将?士们出谋划策击退启军,却要大老远跑来天|行关一趟——”
他话锋一转:“此去路途遥远,不如长话短说。”
山中风雪催得愈紧,盖过了噼里?啪啦的炉火声,屋内忽静,直至一只健硕的红鹰飞了进来,停落在了贺兰钧肩旁的铁架上。
柳佑眉头稍滞,起身一拜,郑重?了几?分?:“先太子为了保住大殷基业以身殉国,林荆璞却因私情?将?家国大义抛诸脑后,孰是?孰非天下人心中皆有一番明辨,启朝如今仗着强兵欲攻杀我新皇、毁我大殷基业,还望贺兰将?军能出兵助阵,击退启军,生擒那魏绎!”
贺兰钧握盏呷酒:“贺兰如今不事一王,只为中原百姓守关。殷朝启朝两相争斗,与?我贺兰钧又有何干?”
“您心中当奉有天下大义,否则又怎会在此坚守了十四载之久?”柳佑加重?了咬字:“这一战,南殷为的正是?天下大义!”
“天下大义……”贺兰钧面色渐深,喉间闷哼了一声,说:“好?一个天下大义,只怕柳太傅口中的‘大义’,多半已成了玩弄权术的遮羞布。”
柳佑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将?军心坚如磐石,非常人所不能及,在下实在敬仰。可退一步说,贺兰将?军曾是?我大殷之臣,贺兰军曾是?我大殷之军,您手?下的将?士无一不是?殷人,他们信重?将?军,才抛妻弃子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交到将?军手?里?,十四年了,难道他们就不想?回家,不曾思念过亲人么?击退启军并不是?皇上全部的盘算,为的是?终有一日能够攻回邺京,让背井离乡的殷人与?亲人在故园团聚,哪怕,亲人已逝。”
柳佑心绪激动难抑,话间不自觉眼?眶已红。他向来巧言善辩,可这番话中多少有几?句真?心。
贺兰钧看向他,座上之人无一不沉默,陷入彼端深思。
良久,贺兰钧说:“林珙若能这么想?,他还算是?个皇帝。”
随后他又看向沈悬,“林荆璞呢,除了这封信外,他可还有别的什么话要你来?”
沈悬不加思量,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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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家中老人病重,这章没写完就发出来了,见谅
121# 设计 “这棋还差一着。”
天|行关从不留外人留宿。
柳佑裹着大氅, 撑伞一路步行下山,瞥见远处的沈悬并无什么留恋,一众人已上马离开。
随从观望之后,也笑脸躬身?迎了上来:“恭喜太傅, 贺兰钧今夜虽未表态, 但?下官觉得, 此事多半能成!看今日那沈悬木头?愣子毫无诚意,哪里比得上太傅情词恳切, 贺兰钧就算不出兵援助我们南殷, 林荆璞也帮启朝占不到半分便宜——”
柳佑经此一行,心中稍定,可仍面不显色:“竖子诡计多端, 林荆璞不至于只让一个哑巴来当说客,他必已离京,你尽快派人寻到林荆璞的住所,仔细盯着。”
“是, ”随从心思活络,又叹气道:“只是下官心中有疑,实?在猜不透这贺兰钧的心思,太傅以为他究竟会?不会?出兵南下, 如若他真的不出兵,时?间拖得久了,终究是于我们不利。还是得想办法,让贺兰军偷顺于我们呐。”
“魏绎也不想这场战拖得太久,”柳佑收了伞, 望着这漫天苍茫,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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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悬跑了五日才回到镇子上的驿馆, 回来之后并不见林荆璞,等至晌午,才在驿馆门口?见他从一辆牛车上下来。
林荆璞去了趟凉州府,来回五日的行程是满打满算,身?上的衣裳也几日没换了。
他步入驿馆后面的庭院,见沈悬一行人身?上脏的脏、伤的伤,用目光数了一圈,似是还比先前少了两人。
“二爷,天|行关一带的风雪太大,我们连夜突袭北境查尔哈部,几经险战,算是不负二爷所托,可赵富兄弟与王亦兄弟……他们没能回来。”说这话?的兄弟面色沉痛,眼睛红了一圈,说着便哽咽了。
沈悬亦面色凝重,给?林荆璞递上一杯茶。
他们那夜离开天|行关后,贺兰钧随后派人传来口?信,回绝了林荆璞出兵的请求。
于是沈悬便按计划行事,没有回驿馆,而是承了林荆璞早前的谋划,换上贺兰军的衣服,冒充贺兰军,连夜前往北境离天|行关最近的查尔哈部落偷袭挑衅。
沈悬知道此举的目的只是为了以贺兰军之名激怒北境,点?到为止即可,砍下了查尔哈一名副将的头?颅,并未伤及其他。可不想查尔哈的军队很是记仇,硬是追了数十里,因此在逃回的路上折损了两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