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人,不如就送到这吧。按约定的,明日戌时我会在此地等你,一道回宫。”
常岳持剑站立,还不肯撤,疑心他会诡谲生变,是放虎归山。
沈悬也握弓往前,冷瞪着常岳,恨不得与敌国之人就地厮杀血拼一场。
林荆璞一笑,从中拦下了沈悬:“常大人,这也是你家主子的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总不至于抗旨吧。”
常岳听了,只得抱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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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荆璞由沈悬护送,从校场一路返行邺京东市,穿了不知多少条狭窄民巷,又乘船到了南市一带。
船行五里,三更已过,林荆璞没有就近上岸,而是上了另一艘乌篷船。
船内等他的人正是曹问青,沈悬则留在船头放风。
曹问青跪下行礼,肃声敛目:“老臣拜见二爷。”
“国之不国,曹将军又何须多礼,快请坐。”林荆璞忙搀起了他。
这些年曹问青潜伏在邺京,林荆璞流亡在外,虽有互通情报,可少有见面的机会。如今的曹问青短褐布衣,两鬓斑白,脸上沟壑坠垂,却仍是气度不凡。
“二爷这一路上可还顺遂?”曹问青警惕地往了外探了一眼,示意放出蹲在岸边的暗哨,加紧巡防。
“有涯宾在,自然顺遂无恙。”林荆璞笑容一滞:“我没把曹耐带上船,藏在东市的潜安庙里,那儿安全,也算是给他祈福超度了。”
曹问青咬牙谢罪:“犬子败事,老臣实在是没有脸面。”
“曹耐是为我而死。”
曹问青上一次见林荆璞时,他还是个不及自己肩高的小王爷,一身稚气未脱,可也还算是天真懂礼。
船上摇晃,曹问青此刻再看林荆璞,见他眼中寂寥清冷,任世间再多的惨淡,也激荡不起他的一寸杀戾之气,他天生就是该玉叶金柯,高坐明堂而安享太平之人。
这乱世脏不了他。
曹问青觉得惋惜,愁闷了片刻,煮了一壶热茶奉上:“二爷此番过后,还要回启朝皇宫么?”
“嗯,明晚就回。”林荆璞接过茶喝。
“听说,二爷是打算与魏绎联手?”
曹问青挑着英气的浓眉,绷着嘴角,话里颇有几分训责的意思:“他的父亲魏天啸是个泼皮,他又是个泼皮与尼姑生的孽种,后来又是被乡里泼妇与太监养大的,可想其心性不端。听说他先前为了对抗前朝,甚至培植助长内府势力,可见其是个不分是非、不择手段之人。”
林荆璞淡淡一笑,搁下茶盏,曈中渐渐聚起了威严之色:“若他是个德行高洁、至圣至明之君,将军与我也不会坐在此地,筹谋复殷之事。”
曹问青一顿,偏头忍气道:“原是老臣妄言了。”
“皇兄生前与我提及,大殷若有一日败,则必败于世家之弊。近五百年来大殷权贵名臣更迭,唯刘、陈、姜、安、申屠五家声势渐大,其根基坚不可摧又错综复杂,朋党相为,营私作弊,早已成为了朝中俎虫。寒士投国无门,当年燕鸿深受其弊,十八年科考不中,怀才不遇,方才投奔的魏天啸,一战成名。就连将军的功名,也是数十年来拿曹家军的血肉拼搏换来的。”
曹问青面色发沉,话间连吃了三盅茶:“都是旧时的事了,何必再谈这些。”
林荆璞又说:“燕鸿正是因此深恶世家风气,所以他趁着新朝改制先废了世袭制,定下了一族之中只能有一人能官居三品以上,且五品以上官员互不能通婚诸类的规制。而后他再废了科考之制,改为选拔制,春闱秋闱已停办了有七年,提拔的都是燕鸿看好的人,这也是为何启朝都是他燕鸿的门生挚友。他是将世家崛起之路彻底断绝了,可他燕鸿不免成了天下唯一的权贵。魏绎在朝中没有亲信,手不握兵权,六部之事他无力左右,只好仰赖内府奸宦。而今我设计砍掉了内府势力,是把魏绎逼到了绝境,逼他不得不与我联手,哪怕他有所猜忌,也要先保我,否则他才是真正孤立无助之人。”
林荆璞这些年跟着伍修贤在外,深知百年涂炭,饿殍遍野,中原已无可战之兵,若是强行起兵攻打启朝,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他只能以身涉险,赌一招釜底抽薪。
“而今启朝之重不是魏绎,是燕鸿。只要扳倒了燕鸿,启朝自是一盘散沙。”
林荆璞目光忽飘远了,单膝一跪:“若皇兄还在,以他的德行才干,定不至于如我这般落魄。可为了苦难中的百姓,为了有朝一日天下才士无论贵贱皆有所用,还望将军莫怪,助我一臂之力!”
曹问青听言,热血不觉已于年迈的身躯中涌动,方知自己轻看了这位大殷新主,忙去扶起他,紧接着也俯首掷声:“君上有令,老臣当宁死不辞!”
“可是那燕鸿既已朝野侧目,二爷与启帝又要如何对付?”
林荆璞拢了拢袖子,说:“左右都是难的,我要是魏绎,便会澄源正本,想办法恢复科举为先。”
天将亮了,舟头泛起了鱼肚白,船夫收杆,将船缓缓停靠在一家客栈旁。
林荆璞掀帘而出,望见河道两旁的小贩已赶着早做买卖,菜叶上的雨露新鲜,放眼远处风和日丽,昨夜料峭已散,像是春要来了。
他不觉笑了,心想也只有在邺京才能见到这般景象。
“一夜不曾合眼了,我得找间客栈休息会儿。曹将军不必担忧,让涯宾在暗中保护即可。”
林荆璞正要登岸,又想起一事,折了回去:“对了,聊了许多,差点忘了一事。”
曹问青恭敬:“二爷还有何吩咐?”
林荆璞稳声:“查查宁为钧的底细,此人名不见经传,只知他是启朝刑部的六品副吏司,不过估计这两日便会升迁。他既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燕鸿朋党。魏绎此番贸然启用他,也有些蹊跷。燕鸿也定会派人去查他,想必都是查不出什么特别的,你往后留心着便是。”
曹问青谨慎记下了这个名字,“是。”
船驶远了,林荆璞走进了不远处的这间客栈,说要开间上房。
客栈的跑堂给他递了个牌子,却没要收他的银钱,好生招呼着,领着他上了楼。
推开客房门,林荆璞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门后就有人用温热的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要挟不像,亲热勉强。
“跟那老头说了什么,能说一夜?是朕先在宫外约的你,可这天都亮了,让朕好等。”
015# 宝贝 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仔细让人听了,以为你是瞒着妻儿来外头鬼混的。”林荆璞撇开他的手腕,先走到窗边,拉下竹帘。
魏绎注视他拉帘的举动,偏头冷笑:“□□,是谁鬼混?”
房内昏暗,林荆璞也没点灯。沈悬虽听不见,可视力非凡,像鹰的眼,再暗也能轻易分辨出猎物攒动的光影。
“要混,也先去床上混。”
他扯起魏绎的袖子。魏绎狐疑,还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床边走。
林荆璞帷幔,平躺下来。
客栈的床不比宫里,魏绎腿长,躺着搁不下,只好干巴巴盘腿坐着:“怎么个混法?”
林荆璞确认这地方沈悬是看不见了,才掩面呵欠,朝他敷衍:“我不大懂。过条街就是廊春坊,你要钻研这些,打发点钱去请教那里的姐儿。刚从郝顺坟头里捞了那么多银子,不挥霍一把可惜了。”
“没钱,都充国库里了,难得出宫一趟,也只能玩不要钱的。”魏绎单手撑在床板上,盯着他“不要钱”的猎物。
林荆璞不动声色,将他话里的邪气都给剔了,往正经的道上说:“你是启朝皇帝,不给钱也有人挤破脑袋伺候。”
“胭脂俗粉,朕瞧不上。”魏绎盯着他眼下那道乌青,应是昨夜熬出来的,不难看,就是招人怜惜了些。
“抬爱了。”林荆璞笑得极浅,又说:“沈悬在外头盯梢,你总不想死于非命吧,他的箭可不管许多。”
一听是那聋子箭手的缘故,魏绎兴致不觉一扫而空。后知后觉,他又为这种无端被挑起的兴致颇觉烦忧。
两人一躺一坐,可床挤,难免会有所触碰。
魏绎的膝不得已压上了林荆璞的脚踝,林荆璞起初是没怎么在意,他便渐渐将半条腿都霸道侵占了过去,不一会,林荆璞的脚踝上就被压出了一朵梅花。
白里透红,娇艳欲滴。魏绎见了,又忍不住去想他身上别处春风梅开的景致。
林荆璞的脚被他压得麻了,才想着要收回去。
魏绎玩上了瘾,掌心捂住了梅花痕:“那聋子要什么时候走?”
“最多半日,他知道我要回宫,得确认我在客栈是安全的,这一带是邺京闹市,安保庆的人查得最紧,他不便久留。”
林荆璞说着,又微微抬起后颈,望向那一处:“这儿没肉,不算什么宝贝,哪值得摸呢?”
“朕闲的。”魏绎撒手,忍着没再动了,不然显得他没见过世面,连双足都稀罕。
“魏绎,你还没说约我在宫外相见,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担心我会跟曹问青跑了?”
“那倒不至于。”魏绎鼻尖微动,道:“不过曹问青当年是追随殷太子的得力战将,殷太子是什么人物,差点就做到天下归心了,他见了你,怕是会失落。”
林荆璞反唇相讥:“魏绎,事到如今,你不必试探我。人心而已,我栓得比你紧。”
魏绎周身溢出狠戾,才彻底弃了他的玉足,爬到他耳边来:“好,以后试试罢,谁栓谁紧一些。”
林荆璞懒得与他再费口舌,听魏绎在自己耳边拂过的气息,冷热掺杂,敌友不明,他的心往后因此得悬得更高,委实累极了。
赢了,他一人登上无上王座;败了,万人同他坠下地狱深渊。
可他情愿是反的。
“睡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再跟朕谋,跟朕斗,这日子总有个头。”
他隐约听魏见绎说了这么一句,挣扎不动了,便闭目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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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难得睡得安稳,困乏都解了大半,可醒来时身子几处有些麻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走动。
已过午时,他去掀帘,沈悬果然已不在了。
魏绎从后面捏住他的肩,“走,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皆是一身不打眼的平民装扮,并肩出了客栈,徒步往南边走。
不多久,魏绎顿足,拿扇子指着面前的楼:“就是这了。”
林荆璞望见那块大红大绿的招牌,听着里头的莺莺燕燕之声,蹙眉笑道:“真是约我来廊春坊的?不是说没钱么?”
“吃酒钱还是有的。”魏绎从腰间掏出一袋碎银,“再不济,就把你卖在此地,还有得赚。”
林荆璞故作求饶姿态,失笑道:“倒也不见得就有赚,这地方想包个人可不便宜,只怕将来赔得更多。恕我直言,钱眼和温柔乡,掉进哪个可都没好下场。”
魏绎说:“你想得倒挺多。”
两人上了二楼雅座,叫了壶太禧白与一盘绿豆盒酥。这是青楼,边上的几桌客人好歹还有唱曲捏腿的姑娘陪着,衬得他们这桌尤其寒酸。
林荆璞呷了一口,“酒是好酒,就是头一回来这好地方还得自个倒酒的。”
魏绎撑腿:“光这壶酒就要十贯,包个座又得五贯。实在没钱再找人伺候了,且凑合着吧。”
“你要有一日真掌了权,邺京城也出不了一个权贵。”林荆璞淡淡评价道。
魏绎低笑,不置可否,又朝窗对面抬了抬下巴,“瞧瞧,那是什么地方?”
林荆璞看过去,只见对面那幢楼中挤满了年轻女子,她们或捧书而读,或提笔作诗,或在辩道,又或在论政,与这廊春坊中以色侍人的女子是两派景象。
“女子学堂?”
魏绎摇着扇子:“是专供女子求学切磋的学社,近一月才兴起的。”
“开在邺京最大的青楼对面,创立这间学社的人倒是有巧思。”林荆璞的话里有话。
他其实最怕热,恰逢天气转暖,几口酒下去耳根就泛起了红,便伸手讨要魏绎的扇子。
魏绎倒不是吝啬,合上扇子灵活地在手腕间耍了几圈,才逗着要给他。
林荆璞不知他一个皇帝是从哪学来无聊把戏,唇角微抿,干脆不要了。
魏绎又赶忙把扇子主动奉上,怕他真置了气。
林荆璞接过扇子,稍凉快了些,便接着说:“不过你朝出了商珠这样的人物,虽是女儿身,却能不拘于一方天地与男子同朝为官,天下女子雅慕而向往,女子学社蔚然成风也不足为奇。听说商珠除了官服,私下里皆是女子装束,不好那种女扮男装之风,这一点,我倒佩服她是个坦荡人。”
而楼上那些女子皆是清一色的襦裙打扮,发髻上没有别的首饰,只配着一根简易的木簪,举手投足学的正是商珠。
魏绎笑:“东施效颦罢了,风雅好附,可风流最是难学。”
“你对她青眼有加。”林荆璞冷不丁打趣。
魏绎看了他一眼,客套吹捧:“哪能比得上你——”
林荆璞不以为然,说:“你专门误了早朝从宫里跑出来,就为了跟我隔岸偷看这帮女学生,不能吧?要有看上带回宫的,也该是廊春坊里的。”
“早朝从来误不了事,”魏绎话锋一转,沉声告知:“朕要恢复科举。”
林荆璞眉梢微动,笑而不语,生出了几分醉态。
他的笑里藏着一丝斯文人才会有的放纵,很是隐秘,可魏绎恰觉得这廊春坊顿时都因他失了颜色,连十贯一壶的酒都没味了。
林荆璞撩人不自知,用扇子掩面,文雅地打出个酒味的气嗝,才又说:“科举关乎国运,当年是燕鸿亲下的令废止科考,正是为了世家大族不再通过科考崛起,世家是他的大忌。而如今六部中都还是燕鸿的人,只凭你一句话,礼部哪会忤逆丞相的意思开春闱之试?”
“法子不就摆在眼前了吗?”魏绎手指掰下扇子,直勾勾盯着他脸上的红晕:“不过你得帮朕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