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郎中。”沐青天眯起眼睛,看着矮他好几个头的年轻郎中。
“是。”郎中点点头,“大人可以唤草民药秦。”
“你你!”福圆指着药秦手指颤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药秦没理福圆,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床榻上坐着的沐青天。
“大人是如何知道在下的身份的?”
沐青天被问住了,他总不能说“因为你懂消毒所以你肯定是郎中”吧?他还不知道明代有没有“消毒”这个说法,只是凭直觉和现代常识来看,这个叫药秦的年轻人肯定懂医术。
“因为你有一双诚实的眼睛。”沐青天真诚地对药秦说。
啧。吴停云莫名有些不爽地咋了下舌。
药秦也没想到沐青天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大人,您在说笑吧?”
“不,我很严肃,很认真。”
药秦抬头望着一脸正经的沐青天,过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声,还越笑越厉害,整个人都后仰着,胸口上下起伏,笑出了鹅叫。
沐青天很无辜,他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大人,草民确实是郎中,但只能治些小病。”
沐青天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自明里的人都穷,平常请不起郎中,几十里外县城里的郎中也不愿意来自明里,所以平常大家都让草民来看,当草民是郎中。”药秦态度好了很多,坐直身板解释了误会。
“若是有人得了急症该如何?”沐青天问。
药秦无所谓地笑笑,答:“还想救的,就卖掉家当和房子筹银子去县里请郎中,没钱的就找我,死马当做活马医。”
“继续治吧。”
沐青天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伸手让药秦继续给他处理伤口。自明里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解决了温饱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医疗、教育、交通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每一项都至关重要,急不得,也不能一蹴而就。
这回药秦的动作轻柔了许多。他重新捡起地上的水瓢,回到后院把上面的土洗掉后又重新舀了一瓢井水。
“劳烦拿一块干净的布来。”药秦对翠竹说。
翠竹点点头,转身去找干净布子。
药秦从怀里拿了两个小药瓶出来,拔掉其中一瓶的红色塞子,往水瓢里倒了点药粉。很快,翠竹就拿了一块方巾过来递给药秦。
“可能会有些痛,大人忍着点。”药秦把方巾完全浸没在药水中,然后又提出来拧干,套在手指上开始擦拭沐青天的伤口。
刚一碰上伤口,沐青天的眼泪就真的憋不住了——好xx的疼啊!!!
沐青天觉得自己要重新定义一下“有些痛”,他只觉得药秦手上拿的不是布,而是一把刀,正在一片一片剐他的肉。
清理完伤口,药秦又拔开另一个药瓶的蓝色塞子,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沐青天手心。
“两天后就可痊愈,但会留下疤。”药秦收好药,站起身行礼道。
“无事,辛苦你了。”沐青天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强扯了个笑出来,比哭还难看。
等到药秦走到门口时,沐青天又喊:“明日别忘了来!”
药秦疑惑转身,说:“大人,这药很管用,很快就能止血,也无需换药。明日若是大人有事,再派人来叫草民就是了。”
“非也。”沐青天摇头,故作高深,“从明天起你就是里正衙的一员了,我是提醒你别忘了来上值。”
折腾了一天,送走药秦之后,沐青天被摆弄着洗漱完后就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不省人事了。
吴停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早就有人跪在门口候着。
“清点完了吗?”吴停云褪去脸上的面具,凌起眉峰,周身的气势一下就变了。
“是,共点出宝钞四十贯,碎银半两,合计黄金十两,五百文。”黑衣人恭敬道,把一张纸呈到吴停云面前。
“十两黄金。”吴停云看着手上的纸,面色阴晴不定。
“其余的东西呢?”
“都是些衣物,还有笔墨。”
“沐青天似乎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再翻,把马车也拆了,仔细检查夹层。”
“属下明白。”得令后,黑衣人又借着夜色摸出了房间,□□离开里正衙门。
丑时二刻,正当所有人昏睡之际,月下,一道黑影出现在沐青天卧房门口。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解开了门栓,侧身闪进屋子里。
沐青天不习惯有人给他守夜,所以现在屋内就只有他一个人。只见那黑影直奔沐青天的床榻,等走到床头时一束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才照清了这人的真面目。剑眉,鹰目,薄唇,天庭饱满,轮廓鲜明,风流俊朗,眉眼竟是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
他盯着沐青天的睡颜,悄悄拿起手中通体漆黑的棍子用力一拔。一道寒光闪过沐青天的脸,下一秒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沐青天还没有意识到已经到来的威胁,无意识挠了挠脸,翻身面朝着外面。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一直皱着眉头,表情还十分委屈。
朱敬守略加了一点力,剑尖就在沐青天娇嫩又脆弱的脖子上留下了一点红。
与其留着买官上任的沐青天继续为祸百姓,不如现在就斩了他,杀鸡儆猴,继续给崇明县县令施压。
“分田,分田……”沐青天小嘴开开合合的,嘟囔着梦话。
朱敬守微微低下头,想听清楚沐青天到底在说什么,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线索。
“谢……壮士,田,医……”沐青天梦话说得没有逻辑,还断断续续的。
但朱敬守听清楚了第一句——沐青天居然在梦里还在感谢他?
点在沐青天脖子上的剑尖稍稍抬起了一些,朱敬守又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剑收回剑鞘中,转身离开。
罢了,让他再看看这沐青天到底还有什么本领。
沉睡中的沐青天不知道,他潜意识的梦话救了他一命。
第二天沐青天起了个大早,坐在床上伸完懒腰就麻利地爬起来。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加油沐青天,加油扶贫人,又是活力满满的新一天!
跟大家一起用完早餐后沐青天就搬着小板凳蹲到了大门口,撑着下巴观察过往的百姓。
沐青天盯得自家百姓浑身发毛,只管低头疾走,好像沐青天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一整个早晨自明里的百姓都人心惶惶,生怕新来的里正要拿人开刀。
“停云啊,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沐青天叹了口气,问过来给他送饭的吴停云。
吴停云眼皮一跳,答道:“大人长得十分俊秀。”
“除了俊秀?我这张脸看着可靠吗?”
“大人言出必行。”
“那药秦为什么没有来呢?”沐青天又叹了口气,“明明说让他今天早点来,这都中午了,人影都没见着。”
吴停云有些疑惑,他不明白沐青天一定要执着一个赤脚郎中的理由。
“大人要是想见,停云可以去把他带来。”
“不用不用。”沐青天摆手,“古有刘备‘三顾茅庐’,既然要请人家过来,就要表现出诚意。”
送礼吗?吴停云想,这的确是那些贪官间联络的惯用手段。
“我们去他家找他吧!”沐青天蹿起来,一脸兴奋,“顺便再让他帮我看看脖子,真是奇了怪了,这种天还有蚊子,咬了我一口。”
吴停云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沐青天脖子上的红痕。
蠢货。
第8章 田册
沐青天想一出是一出,但福宝福圆他们不会由着自家公子乱来,听说他要见药秦,福圆拜托吴停云,让他盯着沐青天好好吃饭,自己小跑着去把药秦叫了过来。
“你吃了吗?”沐青天蹲在门口,端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瓷盆子迅猛进食,吃到一半才想起来关心一下下属。
“在下还不饿。”吴停云撒了个小谎。
实际上,从他来到自明里,他就没有在这里吃过一顿饭,每日的吃食都是潜入宅子里的侍卫给他提前备好的,虽不如之前精致,但也是出自苏州名厨之手,色香味俱全。
每次沐青天来叫他吃饭,他不是找理由混过去,就是先一步离开,总之绝不跟沐青天他们一起。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沐青天抬起脸批评道,“等着,我去厨房给你端一碗。”
“大人不……”吴停云的指尖只碰到了沐青天的一缕头发,刚刚还坐在门口的人就跑没影儿了。
沐青天为了拉进和吴停云的关系,建立坚实且稳固的友谊,他特意舀了三大勺糙米饭,还用木勺使劲压了压,把每一粒米都压实,不留一点儿空隙。
等他回来的时候,吴停云却已经不在门口了。沐青天端着碗又跑去了他房间,也没找到人。这时福圆急匆匆跑过来,说:“大人,药秦已经到了,现在正在堂内等您呢。”
“停云也在吗?”沐青天问。
“吴大人吗?吴大人也在,他和药秦一起进来的。”
“那咱们也快过去。”沐青天端着碗就要往大堂跑。
福圆看沐青天还端着碗,以为他没吃完饭,说:“大人,也不急这一时,您还是先吃饭吧。药秦有吴大人看着,跑不了的。”
沐青天脚步没停,回头对福圆说:“这是停云的饭,他还没吃。”
“大人小心脚下!”
大堂里,药秦和吴停云对坐无言,互相打量着对方。吴停云不喜欢药秦略带探究的目光,又想起昨晚上沐青天说他有双诚实的眼睛,心中更是不喜。
吴停云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自认看人很准,他倒是没看出来药秦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可见沐青天的确是草包一个,居然招揽这种人。
“这位大人如何称呼?”药秦被吴停云盯得如坐针毡,率先开口想要化解压力。
“吴。”言简意赅。
“大人对草民似乎有些意见?因为沐大人?”
吴停云皱眉,这和沐饭桶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可能被沐青天左右想法。
“并不是。”吴停云否认。
药秦现在确定这位吴大人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给两个人都找不自在。
好在这时候沐青天和福圆终于赶了过来。听到脚步声,大堂里的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向门口看去。
“大人,您这是?”药秦目瞪口呆。
沐青天浑身散发着饭味儿,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也散开了,发丝里还夹着糙米和菜的汁水,整个一副落汤鸡模样。最奇怪的是,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碗。
沐青天目不斜视,自信地走了进来,坐到两人中间。
吴停云和药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打算开口问,就看见沐青天举起手掌狠狠往桌子上一拍,发出一声巨响。
药秦吓得一抖,差点要滑到地上去。吴停云也被沐青天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他定力比药秦要好得多,只是微微动了下手指。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沐青天下一步动作。
疼,疼死了!!!沐青天抽抽鼻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可怜巴巴抬起自己的手,果不其然,整个手掌都红了。
他挂着一身菜汤过来见人本来就很丢人了,为了掩饰尴尬给自己充场面他才拍桌子的,谁知道这桌子这么硬!!
不过沐青天这个举动倒是真的震慑住了药秦,言行举止越发恭敬谨慎起来。
“草民知错,草民以为大人只是说笑,所以今晨并没有前来,请大人恕罪。”药秦起身撩起衣摆跪在沐青天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沐青天还是习惯不了古人动不动就跪的礼仪,连忙把药秦扶起来,说:“下不为例。”
药秦本以为自己免不了皮肉之苦,没想到沐青天这么通情达理,顿时感动得不行。他师父就是被一个官老爷打死的,李参石和张富更是不把他当人看。
师父临死前还在劝他要普济苍生,可他心中只有兔死狐悲的凄凉。我救济苍生,苍生却不善待我,何其可悲。沐青天是除了师父以外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没什么想法,只是想要报答这份心意罢了。
“大人,您需要草民做什么,草民一定尽全力去做。”
吴停云更加不爽,心道这沐青天果然好手段,没付出一点代价就收买了人心。还有药秦,果然也是禁不起打的软骨头。
“很好。”沐青天笑着拍手,“那整理田册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之前三天沐青天不止是熟悉了里正衙门内的环境,他还去书房里翻了翻上一任里正李参石留下来的名册和书籍,想了解自明里的情况。只不过他翻了两眼就没继续看下去了,因为里面全是繁体字,还都是正式的行文,沐青天想读都有心无力。
药秦是个郎中,既然是郎中就肯定要看方子、给人写方子,他一定识字。沐青天看上药秦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想让他做文书的工作而已。
“是大人。”药秦点头应下。
吴停云全程都没有说话,一直在思考沐青天口中的“田册”。他此行的目的不止是调查沐青天,还要找到李参石和崇明县县令勾结的证据。他已经翻遍了整个里正衙门,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信件。沐青天倒是提醒他了,当时他翻书房的时候也看到过田册,但没有仔细去看里面的内容。
自明里不足两百户,田地总共也不过三千亩左右,根本不需要帮手来清点。除非,这些田册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