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祭仲这种笑面虎不一样,郑国的国君寤生天生威严,饶是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高大,透露着一股君主的气质,令人不敢逼视造次。
祭仲走进去,站在太室里外间的夹道中,没有立刻近前,已将高高在上的官架子收了起来,轻声说:“君上,可是头疾又犯了?仲这就遣医官来为君上请脉。”
那闭目养神的男子微微睁开眼睛,一双虎目,却略微狭长,若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或许便是一双贪婪的狼眼罢。
郑伯寤生黑色的袖袍一展,稍微坐起来一些,似有若无的招了一下手,祭仲立刻近前,来到榻前跪坐下来。
郑伯寤生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的说:“孤这是心疾,那些医官医不得,这朝堂之上,事事都要孤操心,事事都要孤忧虑,孤如何能不犯头疾?”
祭仲赶紧伏低身子,说:“仲无能,不能替君上分忧。”
郑伯寤生摆了一下手,让他起身,换了个话题,幽幽的说:“移书……送出去了?”
祭仲立刻起身,来到郑伯寤生身后,伸出手来恭敬的为郑伯寤生按揉着头部,回话说:“君上请放心,移书已然跟随送亲队伍,启程了……仲那侄儿,虽平日里不着调了一些,但仲交给他的物什,他绝不敢怠慢一分。”
祭仲的唇角微微挑起,眼目虽然低眉顺眼的垂着,但目光却扬起来,满含胜券在握的笑容,说:“君上何必忧心,那太子林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小儿,万不会想到,送亲不过一个借口,等我郑国大军护送移书入洛师,联合周公黑肩歃血为盟,扶持王子狐登基上位,这天下……还不是君上的囊中之物?”
……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辎车的车头连着辎车的车尾,仿佛一条长龙,辎车碾过老郑城城郭的土地,压出深深的车辙印记,可见这些辎车之中,盛放了多少珍宝。
祭小君子头一次出门公干,还是这么大的活儿,脸上也有光彩,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眼看着祁律骑马跟在后面儿,他似乎不太会骑马,一直在跟马匹较劲。
祭小君子便一拽马辔头,打马横冲过去,彰显自己出众的骑术,嘲笑的说:“怎么样,你一个小吏,没见过这样的排场罢?”
祁律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说:“的确,如此排场,律当真少见多怪了……赳赳武士,还都是最精良的甲胄配备,这架势倒是让律想起了董卓。”
“董卓?”祭小君子一愣,说:“董卓是何许人?”
祭小君子是东周春秋人,当然不识得董卓,董卓是何许人?是东汉末年,借口平定十常侍之乱,开大军进入洛师皇城,杀少帝、立献帝,把皇帝当成傀儡,把持朝政的军阀!
祁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祭小君子的话,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想:董卓,是野心勃勃之豺狼,看来这趟洛师之行,终不会太平了……
第14章 美男子
郑国的送亲队伍异常恢弘,从郑国的老郑城出发,距离洛师其实不远。
在古代,郑国有“中国”之称,因为郑国的地理位置乃是东周版图的正中间,因此得名。郑国与周王城洛师比邻,郑国的西面接壤周王室的东面,快马加鞭的话,不日便能抵达,但如今不然,他们是送亲,自然要稳稳得走,慢慢得走。
再者说,大军开拔,如此恢弘的大军,光是辎车就有几百承,再加上二百承轺车,如此庞大的队伍,自然要慢慢的走。
在春秋时期,生产力相对低下,诸侯国中的人口也少,根本没有后世话本中写的,动辄十万二十万大军,如今的周王室洛师,能动用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五千人。如果一个国家能有五万兵马,那绝对是大国之中的大国,腰板挺得倍儿直!
在这个年代,比喻一个人金贵,会用“千乘之躯”,一车四马为一乘,千乘便是夸张的说辞,很多很多车马的意思,能拿得出一千乘的国家,那就是大国家。
此次郑国送郑姬出嫁,几百辆缁车运送嫁妆,两百辆轺车跟随队伍,可谓十足十昭显了郑国的大国风采,郑姬这高嫁,嫁的风光无限。
然……
祁律看着这茫茫的轺车队,连成一片的黑甲武士,心中有些感叹,这郑伯之心,怕不只是想要嫁一个卿士之妹罢。
大军开拔,辎重繁杂,日头渐落之时,已经传令下来,全军原地扎营,今日怕是要在郊外夜宿一晚,营帐很快扎了起来,祁律身为少庶子,也分了一个营帐。
祁律本想将小狗儿子运送到自己的营帐中,不过正不巧,那面儿有人来找祁律过去叙话。
祁律这个少庶子,是个清闲的官职,其实没什么太多的用处,祭仲之所以提拔他做少庶子,便是为了安抚郑姬,也是将祁律当做“人质”,郑姬才好乖乖嫁到洛师去。
但祁律总归挂着少庶子的名头儿,来人传话说,国君亲封大行人公孙阏请少庶子过去叙话。
这一趟送亲之行,别看祭小君子风风光光,但其实祭小君子根本不是这次送亲的“最高头领”,说白了他和祁律本质上是平起平坐的,都是个少庶子。
因为不是去打仗,所以队伍不设帅,而是设有一个郑国国君寤生亲封的大行人。
大行人相当于现在的外交大使,古代很多名人都做过大行人,汉武帝麾下大名鼎鼎的张骞,便做过大行令,奉命出使西域。
别看大行人不过官居中大夫,品阶并不如何高,但是凡属大行人,必然是国君之亲信,是最为信得过之人,而且必须德才兼备,最好文武双全,还要有一双利索的嘴皮子,否则怎么能挑得起外交事宜?
春秋时期的外交十分纷乱,一百多个诸侯国烦烦扰扰,搞不好便因为一句话引起战火,诸侯们巴不得找机会发动战争,因此这大行人事关重大,必是朝中扛鼎之臣。
是想这样的重要职位,如何能落到祭小君子头上?就算他的叔父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国国相,郑伯也不会糊涂成这样。
而今身担大行人一职的,乃是郑国国君寤生的宗族之弟——公孙阏。
公孙二字,并非姓氏,而是昭显身份的称谓,就跟公子一样,在这个年代里,“公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冠在头上的。
这个公孙阏,乃是郑伯寤生的大父,也就是当今郑国国君爷爷的孙子,说起来和郑伯寤生正好同辈,姬姓,郑氏,名阏,因此被人唤作公孙阏。
公孙阏乃是郑国的公族之后,换句话说便是贵族之后,和祭小君子还不一样,祭小君子的叔父是郑国国相,但是祭仲出身并非公族,而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爬到如今这个卿大夫地位,因此祭小君子是卿族之后。
公族、卿族,一听便知,高低贵贱自然天成,自然是公孙阏高人一等。
这公孙阏乃是老天爷的宠儿,不只是投胎比旁人精准许多,而且能文能武,弯弓射箭、兵法礼仪,无一不精,就连长相,那也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只是郑国绝无仅有,就连普天之下,但凡是周天子的土地,也绝没有比公孙阏长相更加俊美的男子了。
这吹嘘之辞说出来,恐怕很多听风听雨的人都要以为是郑国公族在吹牛皮,不过祁律一听“公孙阏”这三个字,第一个便信了。
为什么?自然因着祁律是个“过来人”,他比这个年代的人多读了一些历史。
这公孙阏名阏,其实他还有一个令后世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那就是他的字——子都。
此次送亲的大行人,便是大名鼎鼎古代十大美男子之一的……公孙子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上种满了茂盛的扶苏桑树,池塘里开满了娇艳的荷花。女子没有见到像子都一样俊美的男子,却见到了你这个狂徒。
《诗经》中曾用“子都”二字代表俊美的男子,可见子都之美貌在古代,是多么具有代表性。
不只是《诗经》,《孟子》也有言“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普天之下没有人不知道子都的俊美,如果你不知道子都的俊美,那一定是没有长眼睛的人。
子都的俊美在历史上被传得神乎其神,令祁律不得不相信,不过提起这个公孙子都,除了英俊出尘、武艺超群之外,还伴随着一个成语。
——暗箭伤人。
老天爷虽然宠爱公孙子都,但是公孙子都并非没有缺点的人,据说这个公孙子都因为俊美,且出身贵族,而且文物双收,所以难免眼高于顶,十分傲气,还有一点……小心眼。
历史上记载,郑伯寤生伐许,派颍考叔为主将,遣族弟公孙子都为副将,因子都看上了颍考叔的轺车,所以起了争执,便怀恨在心,等到颍考叔大获全胜之时,暗放冷箭,将身为同僚的颍考叔射杀。
暗箭伤人典故出自《左传》,不过真伪不可全信,公孙子都乃郑国公族之后,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份样貌无一不精,难道真的会因为一辆轺车而射杀颍考叔么?
祁律觉得,倒不真见得是因为一辆轺车,纵观诸侯治国,除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乱,国家之中的内乱亦不断,公族与卿族之争古来有之,颍考叔代表的是郑国当时的卿族一派,而公孙子都代表的则是郑国的公族执政派,暗箭伤人可见一斑……
不管如何说,这个公孙阏都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祁律听说公孙阏找自己,便答应说:“劳烦回禀大行人,律这便过去。”
传话的人很快离开,祁律这会子不好将小土狗抱回营帐,左思右想,又怕小狗子一个人呆着会乱跑,这里可不比家中,若是随处乱跑,恐有性命之忧。
祁律眯眼思虑,眼眸微微一动,眼神瞬间便亮堂了起来,太子林被祁律抱在怀中,突见他眼眸亮了起来,自个儿心里却拔凉拔凉,莫名后背爬起一股寒意,险些掉鸡皮疙瘩,不知祁律又想到了什么坏主意。
果然,是坏主意。
祁律怀抱狗儿子,来到营地边角之处,才走近一些,便听到“嗷嗷嗷!”“汪汪汪”“呋呋——”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远处竟是狗棚,此前也说过,这只送亲队伍中,还带了一些万里挑一的猎犬,准备投其所好,送给不爱珍宝、不近女色的太子林。
因此队伍之中有专门的养狗官员,在这个年代叫做犬人,营地扎下,犬人也将辎车上的狗棚全部卸下来,放在角落,一会子还要用肉食投喂这些猎犬。
祁律抱着小土狗走过去,犬人一眼便看到了祁律,虽不识得他,但眼看着祁律一身少庶子官袍,比他的官阶大了不少,立刻笑着说:“少庶子,有甚么吩咐么?”
祁律笑的十分平易近人,说:“律这里有一只小狗崽子,不知能否劳犬人将他放在笼子里,照看一会儿,律回头便来接走。”
太子林一听,心中警铃大震,甚么?祁律要将自己这个堂堂的准天子,放在狗笼里?
“嗷嗷嗷!汪汪——”
“汪汪!”
不知是不是小土狗个头太小了,浑身都散发着稚气未脱的鲜嫩,太子林一出现,那些被关在狗笼的猎犬们瞬间沸腾了起来。虽然狗笼坚固,但那些猎犬依然歪着头,露出獠牙,流着粘腻的口水,眼馋一般撕咬抓挠着笼子。
小土狗瞪大了眼睛,天线尾巴直愣愣的杵着,下意识的向后靠了靠,靠进祁律怀里,用两只小爪子的爪垫扒着祁律的手,怎么也不进狗笼,一个劲儿往上窜,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祁律,嗓子里“嗷呜……嗷呜……”的叫。
祁律抚摸了两下太子林的“狗头”,露出一个慈祥老父亲的微笑,说:“乖狗蛋儿,不怕,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当这里是托儿所。”
小土狗根本听不懂祁律说的话,甚么托儿所,“嗷呜!嗷呜”叫唤起来。
“嗷呜!”
太子林:祁律!勿走!
“汪汪汪汪!”
太子林:寡人命你回来!
“汪汪!嗷呜——”
太子林:你这小吏,竟将寡人关进狗笼!
第15章 “婆媳大战”
太子林乃周平王之长孙,虽如今不到二十岁年华,但这辈子还未曾有什么黑历史,任谁说起太子林,不是将他夸赞成周王室之楷模,天下诸侯习学之标准?
然而今日,太子林有了一个黑历史。
如果被关在狗笼里,算是黑历史的话……
每个猎犬都有自己的狗笼,因着这些猎犬都是万里挑一,天生好斗的缘故,犬人也不敢把它们关在一起,若是哪一只猎犬因打架被咬伤了,他是万万也赔不起的。
小土狗被关进狗笼里,“嘭!”犬人将笼子的小门一落,挂上拴,任是小土狗“嗷嗷嗷”还是“汪汪汪”都无济于事,简直就是应了那句亘古不变的老话儿——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猎犬关在各自的狗笼里,却一点儿也不安分,狗脾性似乎天生欺软怕硬,对着这只外来的小奶狗流起口水,仿佛小土狗是祁律烧制出来的脆皮烧鹅一般。
“嗷……嗷呜……”太子林虽能文能武,尤其武艺超群,但此时手短脑袋大,牙齿还小,也没办法杀出重围,向后靠了靠,又靠了靠,复靠了靠,两只小短腿站起来,两只小爪子向后紧紧贴着狗笼的栏杆,不死心的梗着脖子,“嗷呜嗷呜”奶叫。
太子林:祁律!寡人要治你的罪!
“阿嚏!”祁律把狗儿子安顿得好好儿的,这才施施然转身离开,不由打了一个喷嚏,心中寻思着,是谁想自己了不成?难不成是狗儿子刚刚分开,便挂念起自己这个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