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被周公摽着脖子,周公先是笑,突然便怒眉一挑,脸色说变就变,说:“你凭什么最爱见太傅送的贺礼,我送的便不好么?”
祁律一听,敢情周公把自己认成虢公了,毕竟除了虢公忌父,今日也没旁人收礼了。
祁律说:“周公,律不是虢公啊,您先松手。”
黑肩饮的醉,根本分不出人,恍恍惚惚地说:“你说,到底最稀罕谁的礼物?”
祁律头疼不已,就在这时候,突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被摽着脖颈,不怎么方便抬头,却看到两抹衣摆垂在自己眼前,那可不是天子的黑袍么?另外一个则是虢公府邸的主人,忌父本人了。
天子脸色黑的透彻,赶紧把祁律和周公分开,周公抱着祁律不撒手,天子和虢公一人抱着一个,想把他们二人拽开,哪知道黑肩撒酒疯,酒品也如此令人堪忧,搂着祁律不说,嘴里还嘟囔着:“别人送的好,我送的便不好……”
眼神十分委屈,最后干脆一低头,直接咬在了祁律的脖颈上。
祁律“啊”的一声,说:“疼疼疼……”
姬林和忌父两个人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祁律捂着自己的脖颈,虽没有见血,但的确很疼,直接给咬了一个牙印,而且明晃晃的印在脖颈上,好像暧昧的吻痕一般。
姬林一看,那酸气冲天而起,忌父搂着醉酒的黑肩,眼看着天子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赶紧说:“天子,周公饮醉,忌父先扶周公下去休息了,忌父失礼。”
周公根本不知气氛危险,还打着挺的不走,忌父干脆一把将周公黑肩打横抱起来,直接抱走了。
一时间四下黑漆漆的,只剩下祁律和姬林两个人,祁律捂着自己的脖颈,一抬头,发现天子正在瞪自己,祁律心里有些打鼓,明明是周公咬的自己,怎么好像自己咬了周公一样,天子瞪我做什么?
姬林心里酸的不行,祁律那脖子上的痕迹太暧昧了,仿佛做了什么私密的事情一般,黑着脸说:“太傅没事为何瞎跑?”
祁律刚要开口,说:“律……”
天子已经抢白说:“每次太傅燕饮,都会出事儿,还不吸取教训?”
祁律又要开口,说:“律……”
天子再次抢白说:“知道错了便好,以后燕饮,不得离开寡人身边半步。”
祁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天子说完,拉起祁律的手,将人拉到身边,说:“过来,寡人看看,咬伤了没有。”
祁律委屈巴巴的,被抢白了两次,也不开口了,被姬林拉过去一些。
月色下,姬林身材高大,冕旒的玉珠轻轻摇动,发出清脆的“哒哒”敲击声,他的掌心温度有些高,轻轻托着祁律的下巴,让他微微抬头,将被咬伤的地方露出来。
祁律的脖颈一片光滑,在月光的映照下弧度流畅,姬林看到祁律毫不保留的向自己扬起那纤细的脖颈,突然有一种冲动,咬上去,让祁太傅的脖颈上也落下自己的印记……
祁律仰着头,等了好半天,天子都没说话,祁律心想着自己的伤应该不重,好像没流血。他稍微瞥了一眼天子的脸色,只见天子的眼神异常阴沉,祁律竟然从天子的眼神中看出了满满的……食欲!
那一瞬间,祁律觉得天子可能把自己的脖子当成麻辣鸭脖了,不然那眼神为何如此“饥饿”?
祁律迟疑的说:“天子?”
姬林被他的声音唤醒,赶紧收回神来,咳嗽了一声,说:“没什么大事,没有见血,一会子上点药。”
时辰已经晚了,姬林本打算回宫的,但是祁律竟然要留下来,在虢公的府邸过夜,姬林哪里放心祁律留下来,自己干脆也留下来,当下让虢公忌父打扫屋舍。
虢公忌父刚刚答应,就听“报——”的声音,虎贲郎将祝聃匆匆而来,闯进宴席,说:“我王,加急文书!”
是军报,而且是加急军报。
徐国联合淮夷人,发动了战役,趁着郑国和宋国开战,宋公刚刚回国,还没有整顿好国家的当口,对宋国发兵。
宋公与夷非常震怒,相对比宋国来说,说句粗鲁的话,徐国算个屁,竟然敢对宋国发动战争?宋公震怒,也立刻对徐国动兵,按理来说,宋国的能人异士虽然不算太多,但好歹还有个常胜将军孔父嘉呢。
但是不巧,宋公与夷对孔父嘉的信任,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宋国的卿大夫们本以为宋公会派孔父嘉出征,万无一失。却哪里知道,宋公与夷一方面不再信任孔父嘉,另一方面因着被郑国囚禁的缘故,所以想要挽回自己的颜面,打算亲征徐国,重树威信。
但结果十足的惨痛,徐国仗着和淮夷联手,占据了地理优势,又有茂密的山林作掩护,宋公与夷起初打了几场胜仗,便自大傲慢起来,急功近利,最终落入徐国和淮夷的圈套,直接被俘虏了去,便有了如今的急报。
急报送到洛师,可见这事情有多震惊,别说是震惊宋国了,也算是震惊诸侯的一件大事。
在这份加急军报中提起了三方势力,第一方是宋国,第二方是徐国,第三方则是淮夷。宋国已经是祁律他们的老相识,虽不是姬姓老贵族,但宋国是公爵封国,地大爵尊。
其余两方势力则是徐国和淮夷了。祁律成为太傅之后,因为经常在政事堂走动,有许多工作要做,所以对眼下的国家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也经常捧着地图“背诵”,因此听到徐国和淮夷,其实他并不陌生。
徐国在春秋时期压根儿不出名,但徐国曾经也是一个大国,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与周天子抗衡,敢立地成王,自封天子的地步。
徐国早年的时候,出现过一个非常仁义的国君,自封徐偃王,徐偃王因为仁义为怀,善于治理国家,百姓们十足爱戴,不止如此,徐偃王征战四方,徐国周边三十六个国家臣服,叩拜徐国为他们的宗主国,一时间鼎盛万千,便与周天子开始叫板。
徐偃王时期,有旁国的国君去世,徐偃王便派出自己的卿大夫们去参加丧礼,这卿大夫以天子特使的身份自居,当然他并非什么周天子的特使,而是徐偃王这个天子的特使,可见当时的徐国有多么的猖狂。
后来徐偃王被周朝打败,逃进了森林里,但是周王迫于百姓舆论,还是将徐偃王的子嗣册封在徐地,也就是如今的徐国,降徐国的侯爵为子爵。
徐国的鼎盛也跟着慢慢落寞下来,发展到如今,徐国虽还是东夷一带的大国,但在中原人眼里看起来已经不入流了,没什么太大的威胁。
就是这样的徐国,联合了一帮子不受周天子管教的淮夷人,直接将宋公与夷给掳走了。
祝聃送上文书,众人一听,全都窃窃私语起来,宋公不服天子管教,日前带领四国围攻郑国东门,把天子也一并子给围在里面,宋公的野心可见一斑。
因此这急报一送来,众人立刻沸腾起来,不知天子会如何决定,是援救宋国,还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的将自己的干儿子公子冯送回宋国,顶替宋公与夷。
卿大夫们都看向天子,年轻的天子眯着眼睛,兀立在黑夜之中,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微微波动着,似乎在想什么。
只不过卿大夫们都想错了,姬林并没有在想宋国的事情,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那便是……
马上便要到子时了,姬林很快就会变成小土狗,若是立刻召开朝议商讨宋国的事宜,那么姬林很可能众目睽睽之下昏厥过去,这是万万不可的。
于是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姬林竟然十分“高深莫测”的说:“诸位不必惊慌,传寡人诏令,明日一早,治朝朝议。”
明日一早?!
别说是卿大夫们了,连祁律也吃了一惊,这么重要的事情,天子却说明日一早再商议?
众人看着天子的面容,天子年轻,却稳重威严,面容平静,尤其是那眼神,高深莫测,任是任何一个人都猜不透此时此刻天子在想什么。
当然猜不透,因为恐怕没有一个人相信,天子会在午夜变成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土狗!就连身为“老父亲”的祁律,也不知自己的狗儿子便是当今天子。
姬林如此镇定,卿大夫们心中很狐疑,但不敢多说什么,心里都在猜测揣度着圣意,于是在众人的猜测之中,天子很平静,很稳重,很持重的带着祁律离开了虢公府邸,回洛师王宫去了。
因着明日一大早便要朝议,姬林顺理成章的把祁律带回了宫中,没让他在虢公府邸下榻。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刚亮,祁律被迫从榻上爬起来,獳羊肩给他洗漱更衣,祁律便匆匆的前往治朝大殿,准备参加朝议。
治朝大殿人山人海,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算起来上次这般热闹的时候,还是天子即位之时。
卿大夫们全都围拢在治朝大殿的门口,交头接耳的互相讨论着,祁律刚一走过去,便有很多卿大夫们围上来,说:“太傅,您与天子走得最近,您可知道天子是甚么意思?”
“是啊是啊,太傅,天子是甚么意思?宋国这么要紧的事情,天子竟然第二天才召开朝议。”
“天子怕是有所准备罢?到底是甚么准备,太傅给我们透露一二?”
祁律面子上十分温柔的笑了一下,说:“各位大夫,天子圣意,怎可是律能揣度的呢?马上便要朝议了,还请各位进殿罢。”
祁律面子上镇定,心里却说,我怎么知道?
众人进了治朝大殿,天子很快便走了出来,从内殿步出,稳稳当当的坐下,众人山呼“我王万年”,这才在自己的班位上坐下来。
姬林展开黑色的袖袍坐下来,端坐在天子席位上,十二条旒苏的冕旒微微敲击,很快平静下来,姬林的嗓音沉稳厚重,说:“各位想必已经听说宋国之事,可有什么看法,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天子!”立刻有士大夫站出来,说:“宋公无礼在先,分明知道天子在郑国都城,却带领四国围攻老郑城,其心可诛,如今宋公深陷徐夷与淮夷之手,也是宋公咎由自取,无法怨天尤人!”
“是了是了,确实如此。”
“宋国阴险,不值得天子派兵援助。”
“宋公子冯不正在咱们洛师?不防送公子冯入宋,再立一个宋公,让徐夷与淮夷的阴谋落空!”
朝中的情势几乎是一边倒,很多人都记恨宋国的行为,不主张援救宋国。而且出兵是要钱的,说白了,宋国距离洛师那么远,徐国又在宋国的更东面,徐国和淮夷就算是打了宋国,也打不进洛师来,所以卿大夫们有恃无恐,觉得没什么大碍,正好公子冯又在洛师,也是名正言顺的宋国血脉,送进宋国岂不是刚好儿?
祁律听到,却微微皱眉,一时竟没有表态。
姬林沉吟了一番,抬起手来,他一抬起手来,众人立刻噤了声,全都看向年轻的天子。
姬林说:“祁太傅如何看法?”
祁律被点了名字,站起身来,站出班位,拱手说:“天子,律以为,这是一件麻烦的事儿。”
麻烦?
众人都有些狐疑的看向祁律,如何麻烦,只要将公子冯包装一番,派兵送回宋国即位便行了,如何可麻烦了?比打仗要简单很多。
公子冯就在班位之中,如果是平日朝议,公子冯没有指定的官衔,是个闲散之人,不必参加朝议,但是今日是关于宋国的朝议,所以公子冯也来参加了朝议。
公子冯侧头看向祁律,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姬林淡淡的说:“哦?如何麻烦?”
祁律拱手,说话的声音不大,语调平和,有条不紊,说:“如今宋国送来求援移书,请求天子发兵援宋,讨伐徐国和淮夷,无非只有两个应对之法,第一是派兵,第二是不派兵。”
的确如此,只有这两个选项。
祁律又说:“倘或不派兵,的确可以犹如各位卿大夫所讲,遣送辎车二百承,送公子冯回国继承宋国国君之位,公子冯乃宋国正统,名正言顺。无需派兵,无需粮饷,不懂干戈,看似简单便宜……”
看似,祁律说的是看似,果然他还有后话,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但律窃以为,这看似便宜之事,其实背地里麻烦的厉害。”
卿大夫们窃窃私语起来,觉得祁律是危言耸听,想要别树一帜,毕竟几乎八成的卿大夫们都赞成送公子冯回国,独独祁律站出来“唱反调”,可不是想要引起天子的注意力么?
祁律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因为在意旁人的目光活得太累,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祁律拱手继续说:“请天子与各位卿大夫试想想看,徐国与淮夷联合,侵占宋国,宋国的子民乃是天子的子民,如果天子不派兵讨伐徐国与淮夷,只是送公子冯回国即位,在百姓的心里,恐怕还以为天子怕了徐国与淮夷。”
他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倒的确是这个道理。
祁律又说:“再者,淮夷与徐国蠢蠢欲动,突然攻击了与洛师遥遥相对的宋国,在律看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试探,夷人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宋国,而是向我中原开进,倘或天子即位之初,不能狠狠痛击夷人,恐怕会助长夷人的气焰,导致北狄、西戎、东夷和南蛮纷纷效仿,到那时候,四方作乱,便不是一个简单的送公子即位便能解决的事情了……因而律以为,如今送公子冯回国,的确简简单单,便宜又方便,但唯恐引来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