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冯慢慢站起身来,绕过案几,越过那些舞姿妖娆的舞女与讴者,半跪在那人面前,单膝点地,提起手来,一把捏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嗬……”男子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被迫扬起脖颈,牵动了他的伤口,疼的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的双眼被血迹蒙住,透过迷茫的血迹,与公子冯对视着,喉咙快速的滚动,眼眸紧缩,似乎是因着惧怕。
公子冯轻笑一声,在男子耳边沙哑的低声说:“大哥,别来无恙,冯儿当真是挂念的紧呢。”
公子冯运送粮草的队伍一去便杳无音信,姬林等了一夜,也没有任何消息。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祁律还在睡梦中,便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恨不能将门板生生拍下来。
祁律顶着一头呆毛爬起来,说:“甚么人?”
石厚的嗓音十足匆忙,隔着门板大喊:“太傅!大事不好,公子冯怨恨天子没有立他为宋国国君,出卖了容相,投诚淮夷了!”
第63章 今夜动手
祁律立刻从榻上翻身而起,说:“什么?公子冯投靠了淮夷?”
石厚说:“千真万确。”
祁律皱眉:“禀报天子了么?”
石厚说:“已经让祝将军前去禀报天子了。”
祁律赶忙洗漱更衣,一面套外袍,一面快速从屋舍中出来,快速往薛国的寝宫而去,他来到寝宫门外之时,便听到里面一片喧哗的声音。
原来不只是祝聃,宋国的大司马孔父嘉还有国相华督也来了。
淮夷攻打宋国的时候,宋公与夷因为怀疑孔父嘉,所以根本没有让孔父嘉上阵,而是自行亲征,导致宋国大败,宋公与夷更是被掳走。
孔父嘉一面向天子求援,一面派兵组织援救宋公,但是因着宋国不了解淮夷的复杂地形,所以宋国的兵马虽然强壮,却一直没能将宋公与夷救出来。
孔父嘉打算带着兵马来与天子汇合,一起营救宋公,不过华督一直不太同意,毕竟他的心思也不在营救宋公与夷的身上,而是打算趁这个混乱的机会,立公子冯为国君。
除了孔父嘉和华督之外,宋国也分为两派,一派亲近公子冯,准备迎接公子冯为宋公,另外一派亲近宋公与夷,打算营救宋公与夷,两派掐来掐去,内讧不断,如何能拧成一股去抵抗淮夷?
如今便不同了,传出公子冯突然投靠了淮夷的消息,孔父嘉和华督不约而同的全都同意来薛国朝见天子,于是今日一大早,孔父嘉和华督便率领着宋国的军马来到了薛国。
眼下孔父嘉和华督就在天子的寝殿之中,怪不得里面如此喧哗,宋国的士大夫们乱成一片,不停的吵闹着。
“公子冯如何可以投靠淮夷?!”
“这简直是我宋国的耻辱!先公怕是早知公子冯的品行不端,因此才不令公子冯继承国君之位!看来先公是有先见之明的!”
“你胡说甚么!?”华督的嗓音非常尖锐,冷冷的说:“公子绝不会投靠淮夷。”
祁律走进寝殿,便看到宋国的士大夫们在寝殿上大打出手,其实可以说是宋国的国相华督在寝殿上大打出手,单方面“斗殴”,别看华督身材高挑纤细,竟然一拳揍过去,直接将一个士大夫揍倒在地。
士大夫捂着自己的脸,一瞬间肿的跟包子似的,还是个发面儿的包子,华督打了那人一拳之后还不解气,又要冲上去踹人,被孔父嘉一把拦腰抱住。
孔父嘉大喊着:“华相!稍安勿躁!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华相!”
华督气的去踹那人,孔父嘉抱着他,华督恨不能直接尥蹶子,整个寝殿里精彩纷呈。
而天子姬林则是黑着一张脸,静坐在席位上,默默的看着他们吵闹,甚至打架斗殴。
“打够了没有?”姬林的声音很平静,冷冷的说:“没打够全都轰出去。”
祝聃正在殿中,听到天子发话,立刻说:“是!”
说罢,带领着虎贲军就要将华督和那些士大夫们押解出去,华督这才冷静下来,“呼呼”的喘着粗气,眼珠子赤红,显然是真的给气到了。
华督一撩衣摆,“咕咚!”直接跪在地上,说:“天子明鉴!公子忠心耿耿于大周,于天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等败坏之事,必然是一些有心之人乱传,想要从国内瓦解我军军心,其心可诛!”
那士大夫被打得怕的,却觉得不甘心,捂着自己的脸,说:“天子明鉴啊,小人并无不良之心,只是……只是公子冯记恨寡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宋国之内三岁的顽童都知道这件事儿,如今公子冯突然反叛,还能有甚么其他的理由么?”
华督和那士大夫险些又吵起来,孔父嘉连忙拱手说:“天子,公子冯投靠淮夷谋反一事,疑点颇多,还请天子下令,令卑将彻查此事……”
孔父嘉的话音还没有落,石厚突然从外面大步跑进来,他一身黑甲,右手搭在佩剑之上,明明已经是秋日,脸上却全是汗水,冲进来说:“报!天子,公子冯带领淮夷军队,烧了我军在薛国边境的粮草!”
“甚么?!”华督正在为公子冯辩驳,哪知道石厚突然来报,他身子一晃,几乎直接瘫倒在地上。
那士大夫冷笑着说:“天子,公子冯带领淮夷人烧毁了我军粮草,其心可诛!天地不容啊!公子冯果然已经叛变,还请天子早做打算,斩除孽患!”
一瞬间殿中又喧哗起来,士大夫们纷纷交头接耳,刚开始声音还很小,后来声音渐渐变得大起来。
“我军的粮草被烧了,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公子冯出卖了容相,咱们没有容相,不了解淮夷地形,没有烧了他们粮草,反而被烧了粮草,这一仗还怎么打?”
“就是,怎么打啊!”
“公子冯这个败类!真是我等之耻!”
祁律走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开口,一言不发,看着众人不停的喧哗着,凝着眉头,似乎也在想对策。
姬林扫了一眼在场的士大夫们,说:“寡人今日招各位士大夫们廷议,不是来听你们声讨这个,声讨那个的,如今公子冯投敌,淮夷更是烧毁了我军在薛国的粮草,该当如何,各位卿大夫有没有什么看法。”
他这么一说,众人立刻消停下来,全都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眼观鼻鼻观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师的军队本想收揽容居,容居了解淮夷的地形,还和淮夷的首领有一些交情,如此一来便可以趁机烧毁淮夷的粮草,让他们自断后路。
哪里成想,容居就要成功之时,公子冯突然反叛,背信天子,投奔了淮夷,瞬间将容居给出卖了去,不只是烧不掉淮夷的粮草,反而让公子冯带领着淮夷人,烧掉了他们在薛国的粮草。
从洛师到薛国,是从中心地带蔓延到东面的一条战线,战线不短,一旦战线拉的长,辎重就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没有辎重补给,如何能维持前线士兵的日常开销?
公子冯带领的粮草队伍,已经白白送给淮夷人一批粮草,而公子冯投靠淮夷之后,因为了解薛国的内部情况,竟然还带着淮夷人烧毁了一批粮草,如此一来,他们的粮草自然所剩不多。
没有了打仗的后援支持,拿什么打仗?
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孔父嘉的嗓音沙哑,说:“我宋国的粮草辎重倒还有一些,只是……不是卑将吝啬,不肯支援天子,只是这些粮草辎重也不够我宋国兵马再加上虎贲大军的,恐怕……”
孔父嘉带了粮草来,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粮草不够宋国和虎贲军一起吃的,也就是说,天子的虎贲军很快就将面临粮绝的状态,就算人能挨饿,但是马匹也不能挨饿。
姬林的脸色非常难看,看向一言不发的祁律,说:“祁太傅觉得,眼下情势,该当如何是好?”
祁律眯了眯眼睛,最终拱手说:“天子,如今淮夷人占进地利,我军又丧失大批粮草,倘或仍旧驻兵不退,只会有一个结果……”
众人便听祁律的声音十分冷淡,说:“那便是被淮夷军全歼。”
他这么说着,众人立刻哗然起来:“太傅怎么能助长他人威严?”
“是啊,太傅这样说不妥!”
“太傅说的有道理啊,虽然不中听,但若是天子再留在薛国不撤兵,等到粮绝之后,只能被淮夷全歼啊!”
“无错,天子,撤兵罢!”
“是啊,恳请天子撤兵!”
“恳请天子撤兵——”
“恳请天子撤兵——”
虽然起初有很多反对祁律的声音,但渐渐的,还是撤兵的声音占据了高峰,一时间殿中回荡着恳请天子撤兵的山呼声。
这个时候撤兵离开薛国,虽然面子上不好看,但不会有太多的损失,损失最多的就是宋国,和洛师没什么干系。
如果这时候强硬的撑下去,洛师的粮草还没有送过来支援,虎贲军很可能已经被淮夷打得落花流水了。
天子额角青筋直蹦,眯着眼睛,阴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众人怀疑天子或许已然睡着的时候,天子采用沙哑的声音说:“传寡人诏令……撤兵。”
“报——!!”
淮夷的军营中,一个士兵快速冲进幕府主帐,欣喜的大喊着:“我王!周人天子决定撤兵了!”
公子冯刚刚投降了淮夷人,为了表达诚意,不只是出卖了容居,而且还带领淮夷的军队,连夜偷袭了薛国边境的粮草仓库,淮夷人将粮草能搬的都搬走,不能搬走的便一把火全都烧干净。
天亮之时他们才从薛国的边境抢掠回来,正在大肆庆功,这个时候便听到士兵来报,周人的天子屈辱撤兵了!
“哈哈哈!”淮夷首领大笑起来,说:“爽快!!太爽快了!没想到周人的天子这么胆小怕事,如此竟然便撤兵了?我还以为周人的天子,有甚么三头六臂呢!”
公子冯身为这次的功臣,稳稳当当的坐在席上,端起耳杯来,悠闲的呷了一口酒水,随即慢条条的将酒水放在案几上,淡淡的说:“周人的天子不是胆小怕事,而是权衡了利弊。”
淮夷首领说:“这话怎讲?”
公子冯轻笑一声,说:“大王试想想看,咱们这里的地形复杂,丛林遍布,周人的天子如何能将虎贲军送到丛林里来?以前他们还仗着有一个容相,而如今容居已经成为了大王的阶下囚,没有了向导,虎贲军再厉害,也不敢闯虎穴不是么?”
淮夷首领点头,说:“没错,是这个道理!”
公子冯又说:“再者,冯请大王袭击薛国边邑的粮仓,并非因着好顽,他们刚刚受到容居被俘虏的重创,接着又听说了边邑粮仓被烧毁的消息,可谓是接二连三的重创,在这样一没向导,二没粮草,三没军心的情况下,周人还怎么和我王抗衡?自然要撤兵,撤兵是他们保存脸面,最好的法子。”
淮夷首领听罢了,连连抚掌说:“果然果然,宋公子深不可测,我就纳闷了,你老子死的时候,为何要将宋国的国君之位传给那个自负傲慢的小白脸,反而不舍得将国君之位传给宋公子?是了,怕是那小白脸才是你老子的亲生儿子罢!”
公子冯表情淡淡的,听到淮夷首领调侃自己的父亲,一点子也没有生气的模样,说:“是啊,冯也很想知道,为何君父偏心如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冯马上便要登上宋公的宝座了。”
淮夷首领举起酒杯,说:“那我先提前敬宋公了!”
公子冯却说:“大王不忙敬酒。”
淮夷首领奇怪说:“为何?”
公子冯说:“因为这一场战役,大王还没有赢得彻底。”
淮夷首领奇怪的说:“哦?宋公子还有什么妙计?”
公子冯的唇角轻轻一挑,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大王难道没听见么?周人的天子要撤兵了……周人的天子已经被吓坏,准备撤并逃走,这可是一个最佳的乘胜追击时机。大王试想想看,如果周人的天子退兵成功,那天子只是丧失了一些脸面和粮草罢了,他依旧是周人的天子,不是么?”
淮夷首领眯了眯眼睛,说:“宋公子的意思是……?”
公子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淡淡的说:“大王或许听说过,楚人之所以可以和周人分庭抗礼,是因着楚国淹死过一位周天子。”
在春秋时期,周天子是王,分封了很多诸侯,各地的诸侯都在周天子的管辖范围之内。诸侯们群雄并起,很多诸侯的实力强大到已经超越了天子,不受管教,但是他们明面上都很注重礼仪,到了战国之时,这些诸侯才开始“顺应天意”,纷纷称王。
春秋时期最大的霸主齐桓公虽然称霸一方,威严比过郑伯寤生,但是他没有称王,而是称霸,并且一生履行着“尊王攘夷”的理念,可见在这个春秋年代,想要打破礼仪和传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但凡有一个人敢在明面上不尊重天子,便会成为其他诸侯合力声讨的突破口,没人会做这个傻子。
但楚国不同,楚国和周天子分庭抗礼,自称为王,周天子不是没有派兵镇压过,但是都失败了。
楚国与周天子最著名的事件,必然是周昭王时期,周昭王亲征伐楚,最后“团灭”,本人更是死于汉水的事情。
这件事情可谓是轰动一时,也给后来的周天子们留下了警戒之心,不会那么轻易的和楚国过不去。
公子冯晃着酒杯,幽幽的说:“楚国之所以可以称王,是因为汉水淹死过一位周天子,大王想要稳坐王座,也需要效仿一二,如今这个淹死周天子的机会,便在您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