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良玉探出头去看,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这家的小主人却不如马漂亮,大概是溺爱惯了,胖乎乎的,穿着绸缎,正在仆人帮助下往马背上爬,爬了两下没爬上,正生气呢,只见一辆灰扑扑马车过来,里面探出个少年的头来,叫了一声“好”,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呢,气得大怒道:“哪里来的混蛋小子。”
雍府的马车把路都堵了,驾车的小太监原是放慢速度经过的,所以言良玉就把他这句话听了个满的,他也其实心地良善,脾气不坏,也不生气,笑道:“我又没说你,我夸你的马呢!”
那小公子会过意来,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道:“那也不准夸,这是我的马,不准你叫好!”
言良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道:“没意思,真小气。”竟然又缩回去了。
雍嘉年被他气得直跳脚,恨不能追上去打他一顿,还好仆人眼尖,劝道“这人应该也是进宫做伴读的,少爷进了宫再收拾他也不迟”。
雍嘉年原是当朝丞相雍瀚海的幼子,上面还有个哥哥,现做着太子伴读,本来对入宫这事满腹牢骚,磨磨蹭蹭,结果被言良玉这几句话一激,也不拖延了,一心要马上进宫去报仇,仆人见了,都在心里念佛。
却说这言良玉,惹了事自己还不知道,舒舒服服进了宫,大周朝的惯例,未成年皇子都是放在生母膝下教养,免得像前朝一样母子分离,所以难免骄纵些,都卯时了,皇子们还没起床,他们这些待选的伴读就都放在皇子平时看书的慎思殿里,等着皇子过来。
言良玉算是来得早的,殿里只有两个少年,和他年纪相仿,看起来家境也都不甚富贵,但又有不同,如那太监所言,言良玉原是被人“提携”的,破格选了上去。这两个少年,却是实打实读书读得好,好到一定程度,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监们实在瞒不住了,只能把他们的名字留着,所以才被选上来的。
又是败落的王侯子弟,又天资聪颖,可想而知,家里是寄托了多大的期望的。所以这两个少年,都老实得跟木头人似的,十分拘谨,一句话不肯多说。言良玉这样热情的性格,也只问出他们俩的名字,一个叫做“谭思远”,一个叫做“谌文”,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言良玉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对着两个木头般的同龄人,只觉得无趣,看这慎思殿虽然金碧辉煌,繁华无比,也没什么好玩的,等得无聊,在殿里转了两圈,又记着祖母的话,不敢出去逛,只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头人来,拿刀削着玩。
他爱听传奇故事,最喜欢隋唐,可惜零花钱少,所以迟迟买不起心意阁那一套隋唐十八将的泥人,干脆自己雕,如今正雕秦琼,已经雕出个模子来了。
他埋头雕木头人,聚精会神,无暇顾及周围,连殿里人越来越多也没发现,伴读们都陆陆续续到了,那雍嘉年正满殿找他呢,谁想到他正在角落里雕木头,周围的人虽看见他,也只觉得他一身红袍太乡气,偷偷笑他,谁管他。
雕了一会儿,又进来个白胡子老头,点了名字,把每个人该跟哪个皇子都分配好了,言良玉听见自己跟的好像是“七皇子”,后面讲的那些道理,什么“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他根本听不懂,干脆埋头雕木头。
正雕到秦琼的双锏时,只听到旁边有人冷冷道:“你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险些割到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一身漂亮的紫色锦袍,长得很俊美,神色阴骘地看着自己,他后面还跟着几个随从,旁边胖乎乎的那个,不是雍府前那个爬不上马的小胖子又是谁。
第5章 皇子海棠结果子关你什么事
“我,我在雕秦琼。”他还没回过神来,懵懂地想把木头人递给这少年:“你要看吗?”
那少年眉头一皱,早有身后随从直接伸手打落他的木头人:“大胆!手持利器面对七皇子,还不跪下。”
“七皇子?”言良玉反应过来:“你是七皇子,那我就是你的伴读了。”
那个是七皇子的紫袍少年仍然是一副阴郁的表情。
“段长福疯了,给我找来这么蠢的伴读。”他一副嫌弃的样子,把言良玉打量了一番,转身就走了。言良玉见其他人都跟上了,也默默地把木头人收起来,跟了上去。
雍嘉年见他被骂,高兴得很,朝他做了个鬼脸。
其实言良玉非但不蠢,其实还挺机灵的,长得也好看,他像他母亲,皮肤白净,就算天天到处跑也晒不黑,五官也漂亮,笑起来眼弯弯的,脾气也好,天真正直,很少有人会真心讨厌他。言老夫人怕他受欺负,特意给他做了身新袍子,大红色的圆领袍,虽然俗了点,看起来是很乖的。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偏偏分到了七皇子的宫里。大周皇姓是姓萧,七皇子名叫萧栩,生母早逝,自幼放在皇后宫里教养的,皇帝宠爱,皇后也是一味疼爱,反而把他惯得性格十分乖戾,毫无同理心,眼里除了自己亲近的人外,把别人一概不当人看,连一些不受宠的皇子他也看不惯,动辄叫人滚开。
其实按言君玉的功课,是万万选不上当皇子伴读的——看正经选上的那几个就知道,都是天资勤奋缺一不可的,言老夫人的八百两银子也不过杯水车薪,真正导致他被选上的,是一个人。
这就要从言君玉那天在桃花林打的纨绔子弟说起了,他打的那个冯小衙内的父亲,就是户部侍郎冯佑,背后的靠山,是宫里的一位公公,就是小太监说的“二祖宗”,七皇子骂的“段长福”,冯佑认了段公公做干爹,冯小衙内被他打了后,回家哭哭啼啼把事情说了,冯佑连忙进宫告诉了干爹,又送了几千两银子,段长福原本就是个贪财的,又睚眦必报,顿时把言君玉这名字记住了,正好选伴读,看见了这名字,就把他分到了七皇子名下。
七皇子脾气古怪,又刻薄寡恩,去年就有个小伴读因为不听话,被七皇子一脚踹断了肋骨,皇帝宠爱他,也不过罚他闭门思过三天罢了。空出这个名额,就给言君玉补上了。
段长福是想借七皇子的手,让言君玉吃点苦头,再找个机会好好算计他,把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言小侯爷教训一顿。
果然,言君玉一见七皇子,就被骂了一顿,又有雍嘉年在旁边煽风点火——雍嘉年是常进宫玩耍的,又有个姑姑在宫里当着贵妃,和七皇子有交情在,两相夹击下,七皇子对这愣头愣脑的小伴读第一印象就差得不行。
言君玉却不知道这其中厉害,他对于伴读的想法,大概还停留在三国演义里主公和武将的关系,一心要让七皇子知道他多会玩打仗游戏,以后把他派到边疆去,建功立业。
他并不知道,宫中如今已有太子,其余皇子,不过是当作富贵闲人培养罢了,伴读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是玩伴,最要紧是听话乖巧,知情识趣,他却对这些一概不懂。
七皇子住在皇后的长春宫中,自有一个小院子,他也分到一个小间,这宫里精致是精致,地方却太小了点,院子里的海棠已经开残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吃完饭,好奇地站在树下打量海棠花。
“你在看什么?”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我看海棠结果子没有。”他十分老实地回答道,回过头来,看见七皇子正带着四五个随从,瞪着他。
“海棠结果子关你什么事。”七皇子又骂他:“蠢东西,还不跟上。”
第6章 萧栩呆头呆脑,一脸蠢相
七皇子萧栩,很讨厌自己的新伴读。
他从小被人捧着,整个皇宫,他看得上眼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其余的人,在他面前都跟奴才差不多,就算是雍嘉年这种在自己家里是宝贝少爷的家伙,到了他面前,也得陪着小心,他最习惯的事,就是带着一堆人,在宫里招摇过市。
偏偏来了个叫言君玉的家伙,呆头呆脑,一脸蠢相,这还罢了,萧栩最讨厌的,是他身上那股态度。说不清道不明,偏偏跟别人都不同的态度。
比如挨骂这件事,寻常人被骂多了就怕了,就战战兢兢的。言君玉被骂了几次后,却不是怕,他只是从此就不太说话了,闷闷的,萧栩偶然扫到一眼,发现他又盯着海棠果子看,再问他,他就说“没什么”了,让萧栩想骂都不知道如何下口。
再比如受罚这件事,萧栩看他不顺眼,就罚他不准吃饭,他真就不吃,也不求饶,默默地过了饭点,自己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干巴巴的馒头,吃完了,显然是没吃饱的。但是萧栩下次罚他不准吃饭,他还是那样子,也不知道怕,也不求饶。
罚他面壁,罚他抄书,让他一个人站在墙角,他站完了,仍然做他的事,该找东西吃就找东西吃,雍嘉年带着人孤立他,不和他玩,他就自己在院子的角落里掏蟋蟀玩,翻开石板,找那些避光的小虫子,他还自己有一个小弹弓,站在墙边打靶子,一个人玩得自得其乐。
萧栩看得心头火起,抓过他的弹弓,踩得稀烂。
言君玉第一次露出生气的表情来,就是这次了。他那张蠢得要死的脸,登时涨得通红,阳光一照,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从白净的皮肤下透出血色来,萧栩几乎可以看清他额角的血管,他瞪着萧栩,眼睛滚圆,跟笑起来眼弯弯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了。
“干什么!”雍嘉年狐假虎威:“你还想打皇子不成!我告诉你,你敢对皇子无礼,是要抄家的!”
言君玉咬着牙,把牙关咬得紧紧的,有一瞬间,萧栩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忽然狠狠地掉过头去,不理他们了。
萧栩本能地觉得有点不舒服,但他过去的十五年过得太舒服了,他无法分辨自己是为什么不舒服,所以本能地怪在了言君玉身上。
“站住!”萧栩叫他名字:“不准走,你是我的伴读,去给我把弓箭拿来!”
他是想让言君玉嫉妒的,他有很多把好的弓箭,都是皇帝赏赐的,又漂亮又好用,雍嘉年说过,这样的弓箭在宫外面都是有价无市的,哪一把都比言君玉那把破弹弓要好。
有一瞬间,他脑中甚至闪过一个想法,如果言君玉求他的话,他可以把这些弓箭赏给言君玉一把,只要言君玉承认,自己的东西比他的破弹弓好多了。
但是言君玉没有求他,他只是默默地把弓箭拿给了他,就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发现言君玉在收集树叉,宫里的树是不能动的,他只能趁修剪的时候在剪下来的树枝里找,很多次萧栩看见他很开心地捡起一根树叉,仔细看看,又失望地放下来。
如果让雍嘉年知道的话,一定会笑他,给他起个新的外号——他们现在已经给言君玉起了很多外号了,包括“破落户”“榆木脑袋”,要是他们知道他在捡树枝,一定会叫他小乞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栩竟然没有拿这件事来嘲笑他。
第7章 不满他对言君玉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言君玉的弹弓在五天后才做成,皇后宫里的小叶紫檀盆景忽然枯死了,太监抬出去扔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喜出望外地弄到了一个小树叉,做了个歪歪扭扭的弹弓,常常别在腰带后面。
真是蠢相。
萧栩嫌弃地想道。
他仍然很讨厌言君玉,因为他发现言君玉这个人的讨厌之处就在于,他压根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大概把伴读当成了一件差事来做,萧栩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做完了,就自顾自过他自己的日子了,他似乎天生有这种天赋,不管别人怎么孤立他,打压他,他都能找到自己的事做。
他连掏墙缝都能掏得怡然自得,有次萧栩发现他在罚站的时候,耐心地数墙上的蚂蚁,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些馒头屑,摆成一排,看着蚂蚁们把它们搬回窝去。
他清楚地知道院子里哪个地方有蚂蚁窝,哪里有燕子窝,哪棵树的海棠果结得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跟他玩,他仍然过得很开心。
萧栩就讨厌他这份开心。
他越来越讨厌言君玉和自己说话时脸上的神情,那是一副全然应付的神情,不管自己说什么,他就只准备做完了去玩他自己的,萧栩压根不记得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不管萧栩怎么罚他,骂他,甚至推他,他都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一脸茫然地专心看着自己了。
那时候的言君玉,虽然蠢相,但是眼睛是看着自己的,他是能跟着自己的表情做出反应的,他甚至还问自己要不要玩他的木头人。
现在他总是一派冷漠。
萧栩心里的不满积压得越来越多,导致他对言君玉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现在雍嘉年他们早就不讨厌言君玉了,他们只是不和他玩而已。反而是萧栩,对言君玉越来越不粗暴,以至于雍嘉年有时候都要劝一下他了。
这天早起,要去上学,萧栩去给皇后请安,五月到了,皇后宫里已经摆了冰鉴了,宫女从里面端出梅子汤来给他喝,里面不过是一堆碎冰块罢了,言君玉这傻子,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奇地看着冰鉴,他的眼睛一认真起来,就是乌溜溜的,亮得像星星。
偏偏每次看着自己的时候,就像颗死珠子。
萧栩心头火起,拿起勺子,就朝他砸了过去。
别说他,皇后也吓了一跳,那勺子在言君玉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捂住额头,不满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