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原本在研究他表情,闻言一怔,便将手探入怀中:“嗯,也是,美人有难,出手相助也是应该的……嗯?”
他在怀中摸了摸,脸色忽然变的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还是把这积德行善的机会让给你吧?”温客行讪笑了一下,“在下这辈子积德已经积得够多了,实在没必要抢了老兄你的机会……”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着他。
片刻,温客行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方才在街上,一个俊俏男子脚下被绊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还对我笑了笑……啧,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
周子舒挑挑眉,决定自己还可以再无耻一点,起码不能输给眼前这人。他这么想着,便随手拽过温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轻轻一抛,正好丢到越说越离谱的小二的头上,小二猝不及防被砸,才要开骂,一低头,却发现和自己头皮亲密接触的是个白花花的元宝,立刻没脾气了。
只听周子舒懒洋洋地道:“这位公子的账,算我的。”
小二收了银子,自然无话,点头哈腰地走了,那蓝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便亲自上楼来道谢。
周子舒指指一桌子空盘子,对温客行道:“救他算我的,这顿算你的,回头记着,欠我三两银子。”
温客行小声道:“在下以身相许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稳:“对不住,在下胃口还没那么好。”
那蓝袍青年已经上楼来了,两个禽兽同时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摆出一副如出一辙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杰君子面孔。只见那蓝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宁,多谢二位仗义相助。请受在下一礼。”
温客行和周子舒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气。”
说完这句以后,两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都感觉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干咳一声,移开目光,对曹蔚宁说道:“曹公子请坐,在下周絮,这位……”
“温客行。”温客行微微一笑,轻轻地点点头,他静静地坐在稍远的地方,分明一个温润公子,含笑轻语的模样,简直像个正经人似的。
曹蔚宁感谢一番,也不客气,便坐下来,他乃是清风剑派的关门弟子,首次下江湖历练,不巧和师叔分开了,又不知何时遭了贼,才有这么回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周子舒解围,只觉这人仗义得很,连同他那张面黄肌瘦十分猥琐的脸都顺眼起来。
周子舒乃是惯于长袖善舞套人话的,遇到除了温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游刃有余,三言两语,竟叫曹蔚宁觉得一见如故一般,便噼里啪啦地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师叔乃是去洞庭大会的,谁料前几日经过赵家庄的时候听闻那边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赵大侠交情不错,便要过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和高崇高大侠告声迟来之罪……”
“洞庭大会?”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宁解释道,“不知周兄可曾听过那江南张家灭门一事,不光如此,听说前些日子,泰山掌门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门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间全部罹难,死状和张家人极像,那张家的小公子幸存,眼下也在赵家庄,赵大侠的庇护之下,亲自指认,凶手乃是青竹岭的恶鬼众们。洞庭大会,便是高崇大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铲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识地看了温客行一眼,却见他兴致颇高,还开口问道:“真有此事?”
曹蔚宁道:“千真万确,我和师叔便是奉我师父之命,下山参加洞庭大会的。”
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问就说,不问也说。
只听温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说要积德行善么,不如跟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惩恶扬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头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温客行的打算。却听曹蔚宁击掌道:“好一个惩恶扬善之事,大德也,温兄说得好,我瞧二位仗义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缘,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啧,这傻小子。
温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十六章 灵狐
于是两人行又变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标之一,他倒也没什么异议。
有的人生活的常态就是吃饱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应不过来,逼得急了还得脑袋疼,比如曹蔚宁。有的人却习惯于遇到事情,总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几分,这也是习惯使然,说不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脑子就已经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弯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温客行磕牙打屁照常进行,没事了就你损我几句,我调戏你几句,大有生命不息,试探不止的意思。
唯有曹蔚宁还傻呵呵地在一边听着拾乐,总结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闭上嘴,瞟了曹蔚宁一眼,十分无语,心道清风剑派的掌门莫怀阳他是知道的,彻头彻尾的老狐狸一只,怎么狐狸窝里会养出个大兔子来?
温客行就坡下驴,得寸进尺地伸手揽住周子舒肩膀,对曹蔚宁笑道:“多谢曹公子,实不相瞒,温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宁的嘴张得和眼睛一样圆。
周子舒习以为常似的飞快地接道:“怕要辜负温兄厚爱,在下命薄,罹患绝症,满打满算也没几年好活了,这棵歪脖子树眼看着摇摇欲坠,恐怕吊不死温兄的尊颈,还请换一棵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温客行认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独终老去。”
周子舒笑里藏刀地说道:“尊驾这般天纵奇才,必然高处不胜寒,孤独终老乃天命许之,在下小小一个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温客行没皮没脸地说道:“哪里哪里,阿絮你自谦如此,实在是太客气了。”
周子舒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其实我一点都没客气。”
曹蔚宁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游移半晌,终于三魂七魄归位,脱口便问道:“……难道因为周兄身上抱恙,才使得二位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
温客行和周子舒同时哑然了片刻,温客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只觉曹蔚宁此物绝了。
半晌,周子舒才干咳一声,将温客行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与这位温兄是怎么也成不了眷属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宁还以为他是强作欢颜,于是皱着眉想了一阵子,沉痛地说道:“周兄这般人品,不该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谢曹兄,我一点都不觉得……”
曹蔚宁道:“家师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异人有来往,还有幸识得几位巫医谷的前辈,若周兄不嫌弃,等洞庭一会、咱们解决了邪魔歪道以后,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师父他老人家定会有办法的。”
周子舒简直感动得潸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语。
孰料曹蔚宁还是个行动派,立刻对两人抱拳道:“二位请在前面客栈等我,我这就给师叔留记号传信去。”
言罢转身便走,温客行对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古道热肠,真乃我辈中人。”
一回头,却见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温客行便顿了片刻,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阿絮你的铁石心肠,打算以身相许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钝,还真觉得……温兄去洞庭的动机,扑朔迷离。”
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救人危急,仗义疏财,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么?”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温客行自顾自慢慢地说道:“地狱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说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地望着很远的地方,一张英俊的侧脸,平日里的戏谑玩笑之意倏地无影无踪,真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佛像。
“这是人间,”他接着说道,“人间,就不该有魑魅魍魉的东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侠,也是为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岂非枉读那许多年的圣贤书?听说很多年修行,方可来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业来,岂非对不起这几十年?”
周子舒没接话,温客行却回过头来,追问道:“阿絮,你说是么?”
半晌,周子舒才轻笑一声,说道:“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温兄是个正人君子一样。”
温客行却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爱吃肉的,可有可无的,和不爱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时候爱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穷人家,不爱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长大,岂不是很可笑么?”
周子舒沉默了一会,才极慎重、极缓慢地说道:“温兄说的什么哑谜,我是不明白的,不过倒也听说过一个道理。”
“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温客行闻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周子舒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蜡黄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却微微垂下,好像要看进温客行心里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直起身来,伸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眼泪,看着周子舒道:“我发现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对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实易容之术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脸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顺口道:“是么?”
温客行十分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也勉强可以把自己变成阿湘那副模样。”
周子舒呆了一呆,见温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脸猥琐地打量着自己,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转头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温客行看着他颀长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隐若现的一对肩胛骨上,就觉得即使那人破衣烂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好像那个阳光遍落的下午,他眯着眼靠在墙角,大喇喇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样,却比谁都悠闲,比谁都从容。
温客行就知道,那人其实只是在晒太阳。
有这样一个背影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是美人呢?温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这双眼,在世将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过一个呢。
眼看着周子舒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温客行这才抬起腿溜溜达达地跟上,嘴里低声自语道:“那橘子树又没长腿,怎么知道自己是要变成橘还是要变成枳呢?再说无论是爱吃肉还是不爱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饮血过活,可不也很痛苦么?”
傍晚的时候,曹蔚宁赶了上来,便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兄和温兄……是闹别扭了么?”
“曹兄多心。”又是异口同声。
温客行眯起眼睛扫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带钩子似的,十足的调戏之意,周子舒只当没看见,兀自不动如山。
曹蔚宁抓抓头,说道:“其实……这事我也不知怎么说,说实话,以前也听说过,不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遇见男子……”
温客行就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曹蔚宁忙道:“温兄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侠义之人……虽然还是有点奇怪,不过……咳咳,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砸吧砸吧地喝下去,心想,这傻小子已经语无伦次了。
曹蔚宁于是低下头,半晌,才重新抬起来,红着脸小声问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们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呛了出来。
连温客行都直直地望着曹蔚宁,心道,原来竟捡了个奇葩回来。
三个人之间的空气都诡异地静止住了,就在谁都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周子舒在那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极惨烈的尖叫,底下不多的客人都抬起头,只见店小二连滚带爬地从楼上下来,活像见了鬼,颤声道:“杀……杀……杀人了!”
曹蔚宁脸色一肃,抓起佩剑便一马当先地蹿了上去,几乎是同时,旁边桌子上一对像是兄妹模样、短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冲了上去——总有人争先恐后着管闲事。温客行用脚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来,微一欠身:“你先请。”
温客行站起来,往楼上走去,从周子舒身边路过的时候,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个房间,我就给你易容成阿湘的样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爱,在下宁可去睡马房。”
温客行“啧”一声,斜了他一眼:“不解风情。”便也上楼去了,周子舒紧随其后。
一上楼,一股子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天字号房门大开着,曹蔚宁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回头见了他们二人,招手道:“二位快过来看看这个人。”
周子舒走过去,打眼一瞧,只见一个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个乌黑的掌印,双手被砍去,掉在角落里,血洒了一地。那人的头歪在一边,目光涣散,脸色铁青,竟已是死去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