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弯腰摸了摸跟前懵懂的小脑袋,对他笑道:“多谢你,先回家吧。”
小孩脸蛋更红了,仰头看他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便有模有样地做了一揖,一溜烟地跑远了。
凌统托腮看着许久不见的这人,又瞧着眼前这令他一顿好找的小屋,笑得意味深长:“看来先生过得不错啊。”
李隐舟侧身让他进门,收起悬在屋檐下的药材,漫不经心地问:“可是有什么事么?”
这是魏境,凌统自有混进来的本事,但却未必有那个闲工夫。
战后的民生百废待兴,新置的兵线更缺乏将才,凌统虽一贯不羁自在,但好歹也领了个偏将军的衔,孙权不可能让他太悠闲。
他眼神微沉下,透过雪上明亮的折光看他,慢慢压低了声音:“局势有变?”
凌统打量四周的目光一顿,却没立刻答他,只讪讪抬手摸了摸鼻子,半晌才提起另一只手,将那一路随他北上的行李晃在手上,欠欠道:“无事,只是怕您老孤苦无依,特意给您送点吃食。”
这话说得可真欠揍。
虽过了四十的年龄,在这个时代也确属于长辈,但李隐舟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是凌统口中的“老年人”。
他搭在门上的手停住,目光一转,凉凉道:“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
凌统笑得更深:“冬至规矩,统为小辈,当孝敬长辈。”
李隐舟听出来了,几年没给他添堵,这小子皮又痒了。
他面不改色的抬手一指,极随和道:“哦,这样呀,你放在那边吧。”
凌统依言走了过去。
转过案角,显眼地瞧见一方简简单单的铜柜,他不以为意地往前迈步,刚拉开那柜门的一角,便不由自主地眯缝起来眼。
那貌不惊人的柜子里,从上至下,整齐累摞着数个精致的檀木箱,走近些,还能嗅到里面各色各样的香味。
他鼻尖抽了抽:“……乳酪?”
两汉数百年来,胡人与中土交汇甚多,他们的特产乳酪也不□□入中原食谱,但在这常年天灾的年头中,能吃得起乳酪的不是显贵,也是富甲一方了。
凌统不由生疑:“这村中怎么会有……”
李隐舟慢条斯理理着他的药材,懒得回头看一眼那金贵的吃食:“这个啊,是阿香差人送来的,说是西域进来的,给我尝鲜。我查之有滋养效果,平日有身子不好的产妇,便随手送了。”
这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陛下宫中送来的珍贵补品压根不值一哂,不过是有点“滋补效果”,甚至可以“随手送人”。
凌统深纳一口气,又掀开那铜门的另一半,果不其然瞧见了别的什么。
“……牛肉干?”
这年头能吃上肉的,非富即贵,更何况是这样品相上乘的牛肉!
李隐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此前蜀帝送来的,别的我都没要,这个适合赶路的时候补充体力,你要带些走么?”
凌统:“……不必了。”
他刚将自己的竹篮放进柜子中央,左瞧是吴王宫中的提盒,右看是蜀帝所赠的紫檀木箪,那小巧的竹篮摆在中央,便有些伶仃得可怜。
凌统挫败地低下头,却见脚下摆了个浅缸,缸中盛满了碎冰,冰里透出鲜艳至极的一抹红色。
细看一眼,才能看出冻上的是一尾锦鲤,下头还压着一头更加肥美的黄鱼。
不待他问,李隐舟已收拾完手中活计,拍拍指缝中的药屑,轻轻瞟一眼神情复杂的凌统,继续补上一刀:“子建送来的鱼,说是洛阳名产。常听人说道,‘伊洛鲂鲤,天下最美,洛口黄鱼,天下不如’,不知其滋味如何。”
凌统额角一抽,隐约听出这话里挟私报复的意味,按了按掌心,扯出一丝笑容:“看来先生游走列国,处处都是朋友啊。”
李隐舟踏步进屋,轻描淡写道:“不过早些年多与人为善罢了,种因得果。公绩远道而来,不如留下用饭。”
凌统心中警铃一作,下意识道:“吃什么?”
李隐舟万般和善地对他笑着:“今日是冬至,就吃阿茹托人送来的浆板番薯汤粿吧。”
凌统:“……”
这分明是在赤/裸/裸的炫耀!
——李隐舟这个“孤寡老人”可半点没有“孤老无依”,反而是四海之内皆亲故,一年四季有人忧,不出门户,千帆自来。
和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根本不同!
凌统有些牙酸地咬着唇,假假道:“先生收了这样多的礼,也不差统着一点了吧?”
话这样说着,双手却是稳稳揣在身前,站姿岿然不动,连走人作势都省略了。
逗也逗完了,李隐舟收敛起戏弄的把戏,淡笑道:“辛苦将军远道而来,某不胜感激。”
凌统不咸不淡地哼一声,双眼斜睨他,抱在怀中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反从贴身的蓑衣下摸出个锦布包袱,信手掷给了他。
“我送不了贵重东西,不过一点吃食,这是张家少主人张温托我一并带来的,先生看看吧,我也好带话。”
李隐舟抬手接下,将包袱摊在案上,却见一双做工考究、用料惊细的丝履平平叠在中间。
凌统也未拆过这包袱,好奇地一眼瞧过去,刻意压下的唇角禁不住溢出一丝笑:“对长辈才行‘履长至’,惠恕好心思。”
所谓“履长至”,是冬至节小辈对长辈的一种礼仪,意为帮助长者度过冬天,祝其在新春穿得新履,步向新日,以期长寿健康。
李隐舟一瞧这浑小子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在嘀咕些什么,捏着丝履的手却在思忖间越收越紧,心间疑窦密布。
张温并不是凌统般随性厮闹的脾气,更何况,他是怎么知道他双足的尺码大小的?
两人正各有所思间,忽闻门上叩叩两声,抬眼一看,却见是方才那小豆丁又折了回来,这回手上还提了个扑着热气的竹篮。
凌统打量过去,目光低压,刻意营造出一种悚然不善的吓唬:“又回来救你的李先生了?”
小屁孩战战兢兢看他一眼,却是小步跑到李隐舟身边,藏在他身躯前,献宝似的捧起竹篮,巴巴道:“先生,这是阿娘做好的祛寒娇耳,阿翁让我给您也端一盘来。”
祛寒娇耳?
凌统有趣地挑起眼:“祛寒娇耳是什么?”
小屁孩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隐舟接过那竹篮,揭开盖子,便觉一阵扑鼻温香袭上脸来,不觉含笑:“师傅行至此处时,路遇穷苦困顿的人家,曾用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成一种祛寒娇耳汤,汤可为药,剩下的药渣也是食材,包进面里便能当一餐饭。因面中包着食材像耳朵,才取了祛寒娇耳汤的名号。”
他顿了一顿,声音在飘渺不定的雾气中越发轻低:“后来师傅驾鹤西去,这里的百姓便都在冬至节包娇耳,纪念他曾经施下的恩惠。”
能想出药食同用的办法,真不愧是张机,也唯有那样仁善的心,才能处处为穷苦的百信考虑周全。
凌统那散漫不羁的笑容淡去,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何处。
片刻,才笑了一声:“他老人家是好人,百姓不会忘记他的。”
不会的,李隐舟比任何人都清楚。
娇耳便是后世的饺子。
或许后世不会记得这种日常的食物的来历,不会知道背后辛酸又温暖的故事,但他们依然会记得曾有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在这艰难困苦的岁月中悬壶而行。
他也渐渐地明白,短暂的生命并不会随着消逝而消失,那些曾照亮一角的辉光,终将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循循不灭。
……
和李隐舟一同吃完了一顿特殊的娇耳餐,凌统终于起身告辞。
他远望而笑:“魏帝滋扰不休,都督也够辛苦了,我总该帮他分担些。”
战火只是暂且休止,小范围的摩擦依然不停出现,只要有人侵.犯故土,他们这些将士便要毫不犹豫提枪上阵。
李隐舟知道他的责任所在,并不强留,只送他出门。
凌统刚要举步,袖尖沉沉一坠,像是被谁拉住了。
低头一瞧,却是刚才那顽劣的孩子,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他,有些怯生生的期待含在眼中。
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收我做弟子吧!将军!”
凌统:“……啊?”
小屁孩双眼放光,万分向往:“我也想像你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威风凛凛啊……凌统笑了笑,却未直接走人,反有趣地看向他:“可军营很苦,当兵很难,当将军就更辛苦了。”
小屁孩想也不想地:“苦就苦,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保家卫国!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当魏国的将军了!”
凌统笑意更深:“你是魏人,我是吴人,你更不该拜我为师了。”
小孩被噎了一下,旋即一拍脑袋,仰头脆生生道:“我听说战国时的商鞅也是卫国人,可是他最后为秦国施展才能,可见一个人的出身和前途未必相关。更何况从你们吴人身上学到本事,我才能对付你们吴人啊!”
年纪不大,倒挺能说会道,是读过几本书的。
只可惜到底是孩提心思,半点不加遮掩,也未曾真正懂得两国之间的纷争意味着什么。
凌统垂下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并不直接回绝,只轻道:“我倒希望,等你长大,不必再上阵杀敌。”
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地仰头看他,不懂这话的深意,只以为自己被委婉拒绝,伤心地抽噎起来。
他哭得伤心,凌统却笑得阔达,片刻,才拍拍他抽动的小肩膀,严肃了神情:“要想保家卫国,头一件事就是不许哭,知道吗?”
那孩子眼睛用力一眨,努力遏制住抽噎的胸脯,极认真地点点头:“我,我不哭,嗝。”
“好了。”凌统抽回手,笑着对他扬了扬,阔步走进漫天的飞雪中,边行边道,“有缘再会。”
此时日落,霞光万丈,千山影重,万里雪落。
李隐舟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那坚.朗的背影踏着积雪愈行愈远,在流转的霞光中显得格外深长。
他便也收回目光,只浅淡而笑,对着那飞雪后的远方,无声道:“再会。”
第159章 番外
“我瞧见了, 是个大老鼠!”
“少主可不得胡说,那是五谷神。”
“神仙怎么会咬人呢?”
“这……”
五岁的陆延牵在老奴手中,乖乖正正立在孙尚香的医馆前头, 仰脸追问见多识广的大人, 反把人问噎住了。
祖祖辈辈流下来的传说, 一个半字不识的老骨头又问谁去?
陆延虽年幼,读过的书也有半个自己高的一厚摞,圣人贤士成日念叨着礼仪仁义, 可谁也没告诉过他老鼠算哪门子高士神仙。
于是不满地砸了砸嘴, 念念道:“你不知道, 我要问顾公去。”
小陆延口中的顾公, 自不是那个缄默严肃的从祖父。
老奴忙不迭拉稳了他的手,叫了声祖宗:“少主嗳, 要问什么时候不能去?眼下快十五了,顾公要理一族事务不说,还得忙着帮陛下操办‘燃灯表佛’的灯会呢。等过了节庆,老奴天天领你去顾府,成么?”
这么点大的孩子,正是猫嫌狗不爱的时候,即便是乖巧可爱的陆延,也能把人折腾得够呛。
偷偷领着出府也就罢了, 若是叫都督与夫人知道了, 还少得了他罚跪抄书的时候?
陆氏家风素是严谨。
可半大的孩子, 谁不爱玩闹呢?
老奴到底偏疼小少主,怕他闷在家中无聊,更怕叫都督和夫人知道了,免不得一顿管教。
一老一少正杵在门口僵持着, 陆延眼尖地从对方摇摆的袖角旁瞥见了什么,方才的念叨登时全丢在了九霄云外,眼珠子一亮,极为惊喜地唤了声:“先生,先生!”
薄雪糖霜似的洒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叫清冷的冬阳融去几分,洇得满地湿润墨黑。
来人踏上柔软的苔痕,两袖风尘也照着亮光,随着步风轻轻落下。
李隐舟自夷陵战后多离乡索居,近来得了孙尚香求助来信才启程返吴,算来也和陆延两余年未见,乍然听见清脆一声孩童的呼唤,还稍怔了怔,低头一瞧,才认出是谁。
继承了孙陆两家的血统,小陆延的相貌打小就赢在了起跑线上,这会唇边的热气滚在白绒绒的风毛上,更衬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的可爱。
一双漆黑圆亮的眼就这么巴巴望着自己,便是雪人的心也该看化了。
李隐舟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步子却没怎么停下,擦身时只对老奴解释了句:“孙先生说此次病人众多,病症却各有异同,我先去看看,你照顾好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