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允遂问:“你可知褚将军去哪儿了?”
门童挠头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去清风楼吃什么新上市的吹雪梅花酥了。”
叶淮允闻言一笑,时刻离不开吃,果然是他的性子。但寻常人出门吃个点心,何以提剑?
他微仄了仄眉,又向门童打听了茶楼的具体位置,当即往那处而去。
这吹雪梅花酥似还挺有名气,一路上,叶淮允听到不少人在讨论清风楼门前人满为患,其间还有几个骂咧咧吐槽竟然有人插队的。
“西北蛮子就是不讲道理!”
“要我说,还是那个戴面具的侠士干得漂亮!对那种没素质的人,就该狠狠揍一顿。”
那俩人正好走在叶淮允前面,他恰能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西北蛮子……戴面具……
他隐约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方才叶淮允出宫时,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了那位被他们从西北俘虏来的皇子,又思及门童所言的提剑,叶淮允顿时加快了脚步。
该不会……人被褚廷筠揍了?
华灯初上,星子淡稀。
西北那扎着脏辫的皇子坐在茶楼桌边,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梅花酥。离开大辰皇宫,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忽地,一抹冰凉抵上右侧脖颈,那皇子下意识想要侧头。
“别动。”比剑刃更冰寒的男子声线传入耳廓。
嘴中糕点还没咽下的人骤然僵了一僵,眼尾余光瞥到一点银色,果然没敢再动。
“大辰的糕点好吃吗?”褚廷筠似笑非笑。
“好好好吃。”皇子结巴。
他在战场上亲眼见过眼前这个人杀红眼的模样,因此对这张冰冷面具下的主人不可避免存有恐惧和阴影。
“那就再吃一口。”褚廷筠压低了声音,缓声笑着。
皇子被他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吓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地把手伸向糕点盘,随便抓起一块往嘴里塞。
褚廷筠眸色渐深,“咽下去。”
皇子立马就停了咀嚼,囫囵把整块糕点吞下喉咙,自然被噎得不住干咳。
但不过一息,咳嗽声戛然而止。
唯有褚廷筠低缓却阴冷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散开,“这是你的断头饭。”
长剑侧刃上沾了一点血迹,褚廷筠嫌脏般的用布巾擦了擦。而后一只再干净不过的素白玉手缓缓推开房门,他就这样撞进了门外眉峰紧缩的叶淮允眼中。
“人也是你杀的?”叶淮允语气不善。
也难怪他动怒,邦国皇子被人杀害于大辰京城,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让辰国如何在边境邻国面前立足。
眼前这个人面对他的乍然质问,眸色只是不禁闪了闪,但又旋即敛去,有恃无恐地收剑回鞘,爽快承认:“不错,是我。”
叶淮允顿时觉得喉头干疼,明明是一样惊艳的相貌,隔着面具,他却像是看一个陌生的魔鬼般盯着褚廷筠。
重活一世,有时他总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叶淮允眼睫不住颤动着,最终只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褚廷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重复咀嚼过这三个字,忽又似受了刺激而狷狂地笑了出来,笑声桀骜,“殿下不妨去问问他们,十六年前为何杀我父母?又为何屠我燕北百姓!”
燕北……褚家……
这倒是让叶淮允回想起了什么,自从确认过褚廷筠就是他心头白月光后,他自是去查过他过往身世的。
“那你也不该就这样……”他眉间的褶子忽深忽浅,说到一半的话也随之顿住。
叶淮允想着同他说些杀人犯法的道理,可又觉得自己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论谁见着杀死双亲的仇人能一笑泯过。
而只是这相对无言的一会儿功夫,茶楼死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京兆尹。
来现场勘查的京兆尹见着叶淮允和褚廷筠也在此处显然有些惊讶,草草施了个礼后道:“微臣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敢问殿下与褚将军可有见到凶手?”
“不曾。”叶淮允不动声色地说着瞎话:“孤与褚将军也是在附近听到声响才过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说话间,还拉过褚廷筠的衣袖往侧边站了站,恰好能让京兆尹看见屋内情形。
叶淮允又道:“既然大人来了,那孤与褚将军就不妨碍大人办案了。”
音落,他已拽着真凶转了身抬步就走。
可笑方才他质问褚廷筠时,这人坦荡的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这会儿被自己拉着往外走,叶淮允反倒察觉褚廷筠的脚步略微迟疑了起来。仿佛是万万没想到,素来在朝堂上中庸而处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交集并不深的人说谎?
叶淮允眼尾余光瞥见那双淡色薄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在初春里温热的指尖此时轻擦着褚廷筠的掌心,透着如雪的冰凉。
天知道他面对京兆尹说谎时虽瞧着面不红心不跳,指关节却是在不受控制轻颤的。
直到拐入一条离驿站极远的小巷,叶淮允才松开拽着褚廷筠衣袍的手。
褚廷筠饶有兴致地侧头看来,似是揶揄:“殿下是第一次撒谎吧?”
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孤为何要常常撒谎?”
身旁人闻言低笑了一声,恰好巷口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还未收摊,褚廷筠顺手牵走两根,又信手抛了两枚铜板到老伯手中。
“吃吗?”褚廷筠把糖葫芦递来。
叶淮允懵懂看着这一串红彤彤的晶莹圆珠子,迟疑接过。
他听褚廷筠边把鲜红冰糖嚼得嘎嘣脆,边道:“这人呢,有时候和糖葫芦也差不多。”
“谎言就像外头那层光鲜的糖衣,如果不把自己包裹得紧些,就容易露出易嚼的山楂,被人捅了刀子。”
闻言,叶淮允方舒平了的眉头又浅浅仄起。
上一世曾说天道好轮回,好人有好报的人,到了这一世竟然告诉他祸害遗千年,教他要做个伪装者?
叶淮允抿了抿唇,“可你知不知道,今晚之事就算能唬弄过京兆尹一时,纸也是保不住火的。”
“我自然知道。”才几步路的功夫,褚廷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根糖葫芦,手指捻着竹签子,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空气中。
他唇边笑意随着动作冷下,“但左不过是个罢官或赐死的下场,总比眼见着杀父仇人在眼前吃香喝辣却还要处处隐忍来的爽快。”
他说的坦然,可赐死二字落在叶淮允耳中却仿若针扎穿耳膜般刺痛。
而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将军府门前。
微黄府灯打在褚廷筠脸上,让那张银色面具愈显冰冷,却照得那双藏在底下的桃花眼盈盈深邃。
往里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唇角似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浅笑,回过头来,“下次撒谎可别再手抖了。”
“还有,糖葫芦需得快些吃,像殿下这样拿在手上只看不尝,糖衣都该化了。”
叶淮允对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就咬下一颗……还挺甜。
【作者有话说:话说……能看出是双向暗恋么?这本的感情线升温比起上一本的慢热而言,大抵就是畅通无阻高铁动车与十字路口拥堵轿车的区别。】
第3章 虚劫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人,直到品尝后才晓得当糖衣彻底化在舌间后,余下的就只剩酸味儿了。
就像褚廷筠替家人报仇那一刹确实心头畅快,待到东窗事发,却只叫叶淮允愁眉不展。
此时他正站在朝堂之上,听着查明事情原委的京兆尹弹劾褚廷筠枉顾王法,又听着几位臣子含蓄指责自己包庇元凶。
倒是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叶淮允侧头看向站在武将之首的褚廷筠,只见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似是没有睡醒的倦怠,又像是无聊的不耐。
仿佛察觉到了叶淮允的目光,褚廷筠也朝他望过来,浅淡菱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叶淮允稍稍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嘴型说得好像是:要不要我帮你?
帮他?帮他什么?
反驳这群山羊胡老头借机参他意图培养势力的荒谬话么?
可还不等他对褚廷筠摇头表示莫要多此一举,那人就已经站出列,直接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京兆尹。
“大人说这些话,莫不是没听过京中最近的传言?”褚廷筠掏了掏耳朵,在金玉朝堂上的姿态也并不规矩。
京兆尹被问的一愣,褚廷筠接着又道:“襄王殿下与我关系亲密,自然护着我些,否则倒显得我是床笫功夫不行,未能讨得殿下欢心了。但这与你说的结党营私有什么关系?!”
叶淮允双颊唰得一红,这种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怎是好当众说出来的。
但他倒也没想到,褚廷筠这两句话的效果竟是极好。他那原本已起了降罪之心的皇兄,转眼就禁止百官再妄议储君。
叶淮允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褚廷筠就是吃准了他皇兄那耳根子软又极爱风流花与月的性子,才故意为之。
但这人入朝总也不过两个月,何以能将帝王的脾性莫得如此清楚?
叶淮允回头看去,褚廷筠被禁卫军压下去的时候,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步调依旧恣意。
倒是在他转身的一瞬,叶淮允看见那双薄唇再度动了动,似乎又是对自己说的话。
只是这一回隔得远了,叶淮允没有看清。
他想起上一世褚廷筠被权臣弹劾后,亦是相似的情形,紧接着没过两日皇帝就赐下了一杯毒酒。而当叶淮允赶到时,那人已再无起死回生的余地。
这晌下了朝,他也顾不得太多,当即穿过深长宫廊,朝大内天牢的方向走去。
当叶淮允下到阴暗地牢里时,褚廷筠正翘着二郎腿,拎着一壶酒优哉游哉地喝着,嘴里还轻声哼唱着什么,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叶淮允命人打开牢门,走近去听。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是褚廷筠的唱词,听得叶淮允在沉重气氛中笑出声,“你还有唱曲儿的爱好?”
一身囚服的人抬起微醺眸子,纵然是阶下囚,褚廷筠身上也只有狷狂与懒散两种姿态,“就当来牢里过两天闲日子,自然要吃好喝好,享享清福。”
他说着又将酒壶高高拎起,在叶淮允眼前晃了晃,“喝吗?”
三句不离吃喝,叶淮允无奈从他手里接过酒壶。
褚廷筠却在他指尖碰到酒壶的瞬间,骤然收回了手,“家里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叶淮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掀眼皮哂了他一眼,“现在倒把自己当陌生人了,方才大殿上怎么没见你有这种自觉?”
褚廷筠没有回答他的奚落,只是问道:“你可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酒。”装在酒壶中的还能有什么,叶淮允觉得他这问题甚怪。
褚廷筠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酒。”
这人仿佛已然有些醉了,撑着地上干草站起来,俯身凑到叶淮允耳边轻轻吐气:“而是御赐的鸩酒!”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鼻息撩拨的酥痒,还是被鸩酒二字刺痛了耳膜,叶淮允像是乍然受到了什么刺激,身形一个不稳地往后趔趄了半步。
重活一世,他还是没办法护住这人吗……
褚廷筠又对着酒壶嘴儿喝了一大口,清澈酒液划过他凸出喉结,留下一道晶莹。
而后下一秒,随着酒壶白瓷碎了满地,褚廷筠亦是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山崩般倒下。
碎瓷片溅上叶淮允裸露在外的手背,划出一道殷红。
他赶紧将人接到怀里,慌乱地去探鼻息。
“廷筠……”叶淮允指尖不可抑制地一颤,失魂落魄地从喉间漏出一声又一声低喃。
再没什么比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更令人绝望。
而正当叶淮允悲恸得不能自已时,怀里人却突然睁开了一边眼睛,愣是让叶淮允差点就要掉下的半滴眼泪卡在眼睑将落未落,好不尴尬。
只见褚廷筠冲他挤了挤眼,低声道:“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听着异常熟悉的话语,他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什么商量?”
“做出我饮下鸩酒后死而复生的假象。”褚廷筠道:“陛下最是信天命,我就是要告诉他,天不亡我,纵使他是皇帝也杀不了我。”
还是那般目空一切的话语,哪怕这人口中的皇帝是叶淮允胞亲皇兄,此时他都只剩下庆幸一种情绪,虚劫一场。
他按照褚廷筠说的,叫来仵作验尸。
叶淮允便站在一旁看了场戏,那待仵作斩钉截铁确认人已死时,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又坐起,迷蒙地看着眼前众人说自己方才做了一个环游地府的梦。
阎罗王不收他,所以他又活过来了。
若非知道真相原委,恐怕连叶淮允都要信了他的演技。
果然,仵作将此事回禀到御前后,皇帝没再杀他,只是小惩大诫的禁足罚俸半年。
“方才那壶酒……”叶淮允又狐疑地看了眼身后地上。
沾了酒液的干草无不发黑,俨然是毒酒无疑,而他是亲眼见着褚廷筠灌下一大口的。
“哦,你说那个啊。”褚廷筠顺着他视线看去,轻描淡写:“我百毒不侵。”
叶淮允:“……”
“忘了告诉你。”褚廷筠续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叶淮允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唇上,恍然对上褚廷筠被压出大殿时的口型,好像那时他对自己说的也是这一句话,亏得他提心吊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