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余看着姜恒站在桃花里转头笑的模样,神色略一怔。
姜恒示意他别跟了,说:“我下去站一会儿,你身穿武将官服,百姓见了你,一定害怕。”
于是项余距离姜恒十步远,看着姜恒走到那妇人身外五步距离。
忽然间,项余意识到不对,右手按在了左手手套上,以食指勾住手套的边,做了个动作,慢慢地扯下手套。
那洗衣服的妇人回过头,朝姜恒咧嘴一笑。
姜恒说:“天气挺好。”
“很好。”妇人手上不停,搓洗衣服,说,“快过年啦,小哥是哪儿人?”
姜恒说:“我是从雍国来的。”
项余听见二人对答,松开手,把手套戴好。
妇人说:“雍国人,你是新来的那个质子了?”
姜恒倒是意外,连民间也知道吗?只听妇人又说:“我是奉命来杀你的,质子。”
姜恒登时脸色一变,妇人却收拾起衣服,说:“再留你十二个时辰的性命罢,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死了,好好看一看人间,想吃什么,就去吃点,或者想逃也行。被我盯上的人,天底下无人能救,哪怕你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王子哥哥,也办不到。喏,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去罢。”
姜恒:“……”
姜恒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她竟是轻描淡写,端起木盆。
姜恒下意识退后半步,喊道:“哥!哥——!”
项余瞬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只听“扑通”一声,那妇人跳进了江里,眨眼间消失无踪。
姜恒险些不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项余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怎么了?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姜恒有点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碰上这中,被杀还有预先通知的情况。
姜恒与项余对视,定了定神。
项余说:“告诉我,不用害怕,你可以相信我,姜大人。王陛下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
姜恒说:“那妇人……说,她是来杀我的,我只能活十二个时辰了!哥!哥!”
姜恒摊上这事,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耿曙商量,当即将项余抛在身后,忙不迭地上去。项余却大步追了上来,说:“慢点!当心滑倒!”
水榭临江而建,正在半山腰上,下来很容易,爬上去却委实让人疲惫不堪,姜恒气喘吁吁,临近回到水榭中时,收拾了心神。
项余说:“不要害怕,姜大人。”
“嗯,”姜恒说,“也许只是放放狠话而已。”
姜恒只是短短片刻,就已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件事还是别往外多说更合适。
水榭内,交谈已近尾声,耿曙侧坐案前,手指不耐烦地在茶案上随手有节奏地敲着,看了眼爬上来的姜恒,说:“脸怎么这么白?喘得这么厉害?”
姜恒已完全镇定下来,就像没有事发生过,笑道:“没什么,爬山路有点喘。”
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姜恒跪坐到耿曙身边,耿曙便拿着茶碗,喂给他喝,显然也不打算再把两人的关系瞒下去了。
“你的提议,”耿曙说,“我会认真考虑。”
太子安说:“除了郢国,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姜恒只是一句话,就听出了太子安想与耿曙做交易,只不知道他给出了什么诱人的条件。
耿曙却已无心再听太子安多说,以手指背一捋姜恒额发,注视他的表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扬眉现出询问之意,看出来他的不安不是爬山爬的。
姜恒也以眼神回答,稍后再说。
“那我们就告辞了,”耿曙又道,“项将军稍后还有什么安排?”
姜恒出去一趟回来,短短顷刻局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耿曙恢复了他说一不二、目中无人的身份,根本懒得像姜恒一般,与一国储君有来有往地以礼相待。
“我们也回去了,”太子安反而变得客气了许多,说,“大伙儿一起走罢。项余你还有什么安排?问你呢。”
项余也在思考,没有告诉太子安江边的事,说:“原本打算晚上请两位去看戏。”
“那就替我好好招待他们。”太子安起身,在前面先走了。
耿曙握着姜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走在最后,姜恒仍忍不住回头看。
“怎么了?”耿曙凑到姜恒耳畔,低声说。
“上车再说。”姜恒答道。
两人上得车去,这次耿曙与姜恒同车,姜恒道:“江边有个人说,想杀我,多半是和那刺客一伙的。”
耿曙:“哦,我就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姜恒把那洗衣妇人的话复述了一次,耿曙只沉默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姜恒:“怎么办?”
“不怎么办,”耿曙说,“有我在呢。”
就在此刻,马车停下,耿曙却没有拔剑,听出了脚步声,果然,项余上得车来。车里一下变得拥挤,项余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稍稍屈着。
“稍后就回王宫?”项余一眼便看出两人已交谈过,说,“在王宫里,我担保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不知道对方十二个时辰后,会不会果真前来……”
“没必要,”耿曙冷淡地说,“该做什么做什么,想看戏就去看戏罢,恒儿想去吗?”
姜恒得到耿曙的回应后,反而更不知所措,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说:“去……去吧。”
项余想了想,说:“那就照旧?不过今夜,我建议一定要回王宫过夜。”
耿曙不置可否,姜恒说:“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杀我?”
“不知道你上哪儿惹的。”耿曙难得地朝姜恒开了句玩笑,“你是不是背着哥哥,去外头做什么了?”
姜恒顿时哭笑不得:“哪有?”
耿曙说:“那就姑且信你。被太子安念经念了快半个时辰,念得我头疼,睡会儿。”
于是耿曙横过身,躺在姜恒腿上,抱着烈光剑,闭上双眼。
第131章 朱雀宫
姜恒忽然想起来了, 先前都沉浸在即将被杀的预告中,竟忘了问太子安的话。
“太子安说什么?”姜恒道。
“没说什么,”耿曙道, “翻来覆去地念经,看见他那张脸,忍不住想动手揍他。”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不也是一样?”
说着姜恒伸出手, 轻轻地为耿曙揉太阳穴, 耿曙显然很舒服,稍微动了下。
“到底说什么?”姜恒又问。
“让我调动嵩县兵马, 再给我增添八万人,带兵出去, 替郢国打仗。”耿曙说。
“梁国吗?”姜恒转念一想, “我猜大抵不会是郑国。他们顶多想趁联会开始前, 多分点土地罢了。”
“你是人精, 都猜到了, ”耿曙说,“还用我说?”
“条件呢?”姜恒又问。
“收留咱俩, ”耿曙说,“无限期。长陵君与他们向来不对付,郢王不喜欢他, 太子也不喜欢他, 当年被杀, 国内也没人替他说话。郢国与我爹……与咱们的爹,没什么血海深仇。”
姜恒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刺客会不会是长陵君生前的门客?”
“有这个可能。”耿曙说,“但郢人的武艺, 不会有多强就是了。”
耿曙睁开眼睛,说:“长陵君生前的门客?你也许找到了线索。”
姜恒停下动作,怔怔想着,当年长陵君死于耿渊之手,生前门客,死后四散,难免有江湖人要替他报仇。
“喂,”耿曙见姜恒手指停了,说,“报酬呢?”
姜恒低头看枕在自己腿上的耿曙,耿曙说:“虽然不会有多强,可也得拿着剑去对付,小公子,你雇我保护你的钱还没给,不会想就这般赖账了罢?”
姜恒笑了起来,低头,耿曙瞬间睁大眼,接着,姜恒亲了下他的脸。
耿曙顿时满脸通红,一手撑着要起来,姜恒却揽着他,让他依旧睡好,耿曙又挣了下,坐正,别过脸去,仿佛生怕被姜恒看见。
姜恒说:“还要报酬么?”
耿曙一如对姜恒恨得牙痒,按捺住诸多冲动,最后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一句话,威胁道: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江州城实在太大了,姜恒只觉自己一整天都在坐车,无论去哪儿都得坐车,时间都花在了坐车上。郢人习惯又与雍人不同,雍人喜欢骑马,郢都则挤满了房屋,道路也窄,乃是近百年前就规划出的格局,房屋都挤在一处,到处都是人,纵马极易撞上百姓。
这里住了太多的人,最初的江州三道环圈内挤进了近四十万人口,直到住不下时,只得一环一环地往外扩,也正因如此,江州城中,每亩地所容纳的人口数量,乃天下之冠,将近落雁城的二十五倍。
姜恒从车窗望出去,全城光芒璀璨,只是这灯火之下,不知有多少是贫民窟的一星油灯,又不知有多少是豪富府邸彻夜笙歌的华彩之光。
“哥,你快看!”姜恒震惊了,让耿曙朝远处望去。
水道弯弯曲曲,到得辰丙坊间,数道河流汇聚,河面上有七道桥,水面中央,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木制建筑,建筑足有七层高,绘有栩栩如生、翩然飞天的朱雀红纹,十六面鎏金屋檐,一层层的琉璃瓦片层层叠叠,闪耀着灯光。每一道瓦缘前都挂着一盏明灯。
巨大的灯楼坐落于区域中央,四面则是无数空中檐廊,与延展出去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形成了不夜城般、灯火通明的夜市,
耿曙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场面,当真太震撼了。
“这是我们的南明坊。”
这时他们已早与太子安分开,项余骑着马,不紧不慢走在马车前,脸上仍带着忧虑,却勉强笑了笑,朝姜恒解释:“南明坊是天下戏艺、琴曲汇聚之地,于九十年前动工,用了三十年时间建成,不少别殿还陆陆续续在建,环绕朱雀宫为中心,朱雀宫入夜之时,将点起三万六千盏灯火。”
姜恒问:“是祭祀之处吗?”
“祭祀?”项余一愣,答道,“不,是戏坊,王家听戏的地方,不过他们不常来,平日便开放给达官贵人消遣。”
耿曙:“……”
建成如此巨大宏伟的人间奇观,目的只是为了消遣,这工程想来动员雍国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建起来。
项余倒是不像太子安与郢王一般,换了他们,姜恒料到一定会说:“哈哈,你们雍国没有吧?”
就连耿曙也忍不住说:“当真是人间奇迹。”
项余却道:“都是百姓的血汗罢了……”
但一句话未完,项余马上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姜恒却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半句,说:“雍地昼短夜长,晚上又冷,想取乐也没有心思,不像南边,入夜后,一天才开始。”
“对,”项余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了,咱们进去罢。”
项余邀请他们来看戏,想必也因为郢王的吩咐,要让两个北方土包子,好好领略一番郢人的灿烂文化、强大国力,生出敬畏之心。否则这大晚上的,谁想出来陪他们?宁愿回家与家人待在一起。
“辛苦项将军了,”姜恒笑道,“我俩一来,让你忙得脚不沾地。”
“姜太史太客气。”项余却不像太子安,在猜测出耿曙身份后瞬间变脸,对一国王子礼敬有加。他先前态度怎么样,现在态度还是那样,只将姜恒当作重要客人,言谈间还挺亲切,说:“托您的福,其实我很想来。”
朱雀宫乃是戏曲、斗技的会场,每夜根据安排,又有不同,分七十二阙,每阙便是一个小型的会场,常有散居四国的越人来此鸣琴起舞,或是代人说书讲古、郑人拔剑竞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项余显然位高权重,下马后便有人簇拥上前,朱雀宫更清楚是郢王所招待的贵客,大执事亲自出来迎,笑得如沐春风,朝众人道:“将军,公子,这边请。”
耿曙表情冷淡,不吭声,视周围人若无物,注意力只在附近环境上,只有姜恒与他交谈时,耿曙才转过头,现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后头是教坊,”项余说,“想去教坊看看么?”
姜恒忙摆手,说:“听将军的安排就行。”
执事在前引路,朝耿曙嘘寒问暖,姜恒则与项余落后些许。
项余想了想,说:“姜大人尚未成婚?”
“没有。”姜恒说。
“成亲前可以多玩,”项余笑道,“否则成亲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姜恒哈哈笑,说:“这是项将军的心情吗?”
执事将他们带到一个小房间内,四面以蝉翼般的纱帘相隔,遥遥看见戏台,一清二楚。项余便道:“两位请在这里稍歇,我就在隔壁房。”
姜恒与耿曙坐定,包厢底下人头攒动,全是郢地贵族,或两人一案,三人一案,等待夜戏开场,中央置一明亮戏台,坐北朝南,灯火通明,等待开戏。
执事又亲自领着十名侍女,摆开夜食,琳琅满目,全程不多说一句,撤盒时跪坐在地,朝二人行礼:“两位公子有事尽可吩咐。”
“知道了,”耿曙说,“下去罢,不必留人。”
人全散了,包厢内便余姜恒与耿曙,隔壁则是纱帘隔挡的项余,正独自坐着喝酒,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吃点?”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坐在这满是灯光的包厢里,忽然觉得犹如梦境一场。
耿曙先一样尝了点,似乎怕有人下毒,最后朝姜恒说:“这应当是果木炙的肉,味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