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圭又道:“但汁泷仍在通过门客秘密下令,他知道你们还活着,托我带来一句话,你们在开战,他也在,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会尽力在朝中周旋。”
梁国的百姓没有遭到劫掠,汁泷已尽力了,他在确保中原不再发生大乱,重现人吃人的炼狱,他通知周游,秘密带着粮食,离开安阳,赈济逃难的百姓。
“管魏呢?”姜恒道。
“管相留在落雁,已经告老了,在陪太后,”界圭道,“没有跟随迁都。我是从落雁一路过来的,就怕你俩还在城内。”
海东青飞来,姜恒笑了起来,耿曙仰头,吹了声口哨,海东青便落在他的肩上。
“风羽!”姜恒道,“你回来了!”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三人一路抵达浔北城外,通往郑国王都的官道上,来了郑军的信使,稍一停留,怔得一怔,便与他们擦身而过。
“发生什么事?!”耿曙驻马,远远喊道。
“十万火急——!”信使远远答道,“崤关沦陷了!王都让龙将军马上回援——!”
第173章 卜运签
一夜之间, 守备空虚的崤关遭遇了大火,犹如宋邹火烧玉璧关那场战役,崤关彻底沦陷, 关门一破,雍国真正的主力顿时在汁绫的率领之下, 冲进了关内,并急行军朝济州不断逼近。
二十五万大军在浔东拖住了郑国的主力, 如今济州城内的兵员, 只有不到一万人,郑国即将面临亡国的命运。
而姜恒的计策,正是将计就计, 要把汁琮的主力队伍, 诱进郑国腹地, 开一个口子,将他们拉到济州城前, 在兵力得以有效分散后,予以决战。
“汁琮若不在这支队伍里呢?”界圭说。
“他一定在,”耿曙说, “夺下郑国王城的一刻,他绝不会缺席。”
没有人比耿曙更了解汁琮, 在这场灭国之战里,汁琮不会假手他人, 必须亲自攻破郑国的王都, 走上宫殿前的台阶, 享受他人生至为志得意满的一刻。
抵达济州时,他们看见了雍国的兵马正在城外扎营,汁琮派出攻打浔水的兵, 不过是要拖住龙于,他率领五万雍军轻骑上阵,越过崤关,直扑济州。
现在这五万人,正在用曾经赵灵攻陷落雁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挖着隧道,要让城墙一刹那崩塌,来朝郑人宣告他们的复仇。
汁琮亲至,在城外五万大军阵前,朝太子灵道:“把姜恒那叛贼给我交出来!我知道他就在城内!赵灵!你再从城墙上跳下来!我便饶你全城百姓的性命!”
姜恒与耿曙已匆匆进城,孙英在东城门处接应,带着他们上了城楼,藏身角楼后。
九千多兵员稀稀疏疏,排布在城墙上。
太子灵率领群臣,面朝城外战场上汁琮的挑衅,不为所动,反而笑了起来。
“时局逆转,”太子灵说,“今日轮到你来叫阵了,雍王。”
汁琮手里玩着烈光剑,眺望城头,曾宇、汁绫护佑其身畔,雍国每一名将士,都对郑人有着刻骨深仇,城墙一破,屠城在所难免。
“你那假父,已被我大军拖在浔水,”汁琮说,“他不会来救你了!越地沦陷指日可待,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亡国之战,不死不休!”太子灵道,“雍王,不必再废话了!来攻城罢!血债血偿!”
汁琮冷笑一声,早知太子灵不会献城投降,回身下令。骑兵涌来,竟是在连日急行军后,尚不及休憩片刻,一口水未喝就开始攻城!
刹那间济州成为了战场,济州受封四百余年,为昔时郑侯发家之地,河外平原土壤稀松,适宜种植,地基却绝不似西川、落雁般坚固。汁琮使用了新的办法,在上游堵截了济水,意图通过河水泛滥,来推动滚木,继而在大水撤去后,让士兵脚踏滚木,登上城楼。
“交给你了。”太子灵匆匆下城墙,临别时一瞥耿曙。
耿曙点头,姜恒与界圭远望洪水呼啸而来,滚木重重,堆向城墙下。
“能守住几天?”界圭道。
“最迟三天,”耿曙说,“城墙必破,以巷战为主,拖住他们的主力。”
界圭沉默不语,片刻后道:“你们想做什么?”
“界圭。”姜恒忽然道。
界圭将目光转向姜恒,姜恒下了城墙,耿曙没有跟随,开始排兵布阵,在城墙高处安排守军,将七千人撤回城内,占据各个战略要地。
姜恒站在济州桥上,正街已空无一人。
姜恒说:“我想好了。”
姜恒转身,于桥中央面朝界圭,说:“界圭,我决定恢复太子炆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于你而言,我将是汁炆。”
界圭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以汁炆的名义,恳请你协助我。”姜恒说,“昔年你为我父亲付出了一切,他死在汁琮手中,如今我欲为他报当年之仇,诛除国贼汁琮。”
“我向您效忠,太子炆。”随即,界圭垂着他受伤已废的左手,右手按在胸膛前,于济州桥上,单膝跪地。
“请起。”姜恒沉声道,“你的忠诚,我将永世不忘。”
界圭在那昏暗的天色下,犹如雕塑,姜恒伸出一手,按在界圭肩上,躬身握住他的右手,拉着他站起。
“我们走罢,”姜恒说,“成败尽在此一刻。”
太子灵此生的最后第二天里,他哪里也没有去,让侍卫拦住了所有的消息,深居宫中。
“什么天理伦常,”太子灵朝赵炯笑道,“如今都可以滚一边去了。”
赵炯没有说话,只专心地看着太子灵的身体,他雪白的肌肤与身材线条十分匀称,就像雪一般。
赵炯与太子灵彼此抱着,太子灵腾出一手,放下了帐帷,除此之外,便是两人的喘息。
从天黑到天明,及至此生的最后一天,赵炯服侍太子灵沐浴、焚香,以艾布细细地为他擦拭身上每一寸肌肤。
赵炯一身赤裸,单膝跪在太子灵身前,亲吻了他的身体。
“今天穿什么?”赵炯说,“王服么?”
“不。”太子灵说,“那件麻布袍子。记得咱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我也穿的麻布袍。”
于是赵炯拿来一袭麻布长袍,为太子灵束住,太子灵未穿里衣,身材在布袍下若隐若现。
两人就像雕塑般,在廊下天光照耀中,久久看着彼此,直到远方的杀戮声越来越近,“破城了——”的呼喊传到宫外。
“王陛下,”姜恒走进庭院,说,“时候到了。”
太子灵放开赵炯的手,说:“那么,我先走了。”
赵炯点了点头,太子灵没有再回头,跟随姜恒离开宫殿。
之后,姜恒迈出庭院时,听见一声轻响,那是匕首刺穿血肉的声音,是铁刃裂开骨骼的声音,这声音,他听见了无数次。在他们的背后,赵炯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郑宫之中已是一片混乱,宫外正门前尸横就地,汁琮的军队不断进入国都,却在各街上遭受了预先埋伏的兵员的阻截。
“王陛下!”大臣们恐慌前来,喊道,“快走!快离开这儿!雍军入城了!”
太子灵却充耳不闻,褪去王服的他,只穿一身麻布袍,腰畔甚至没有佩剑,自若看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们。
远方,济州燃起大火,雍军正在这火海中开出的一条通路内不断逼近。
“开始罢。”姜恒低声说。
太子灵没有说话,转身前往宗庙前,拾级而上。耿曙满脸是血,一身铠甲前来,在宗庙前与他们会合。
界圭也来了,四人登上台阶,进入郑国的宗庙。
太子灵今日沐浴焚香过,身上血迹不染,面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依次点上灯。
“三位,陪我喝杯酒罢。”太子灵又斟了酒,分给三人。
界圭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示意喝就是了,于是三人各自喝了。
耿曙鏖战脱力,手还有点发抖,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知道他需要休息,稍后姜恒将躺在血泊里,让耿曙抱在怀中,一旁则是太子灵的人头。
只待汁琮接近,耿曙便将发起决胜一击。
姜恒暂时让他坐在郑国的护国神兽,青龙像一侧。
“我去房顶埋伏。”界圭答道。
姜恒陪伴在太子灵身边,太子灵道:“说也奇怪,姜恒,与你相识的第一天,我就有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姜恒想起的,却是曾经在洛阳时,陪伴姬珣与赵竭赴死的那天。
“这一生,走到最后,”太子灵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说不定会是你。如今我的预感,竟是成为了现实。”
“你还没死呢。”耿曙说。
太子灵一笑,和衣跪坐在塑像前,宗庙下传来呼喊之声。
“姜恒,”太子灵又朝姜恒说,“你想知道天下未来的气数么?”
姜恒答道:“你要卜卦?”
太子灵拿起一旁装满了竹签的签筒,说道:“身为国君,就让我为神州的气运,卜一卦罢,也不知道准不准。”
耿曙仍在雕塑后调息,姜恒抽出匕首,说:“卜罢,我也很想知道。”
但就在此刻,忽然间姜恒感觉到了一阵麻意,从舌头到手臂,再飞快地蔓延到了全身。
我不能动了……姜恒甚至无法开口,第一个念头是:那杯酒。
太子灵转头,朝姜恒笑了笑。
济州城大火开始蔓延,那火焰沿着城东、城南飞卷。汁琮五万铁骑散入城内,杀出了一条血路,秋日枫叶如血,正街上据守的敌军,很快就被他荡平了。
“报——”信报奔马前来,“王宫前道路已清出,曾将军夺取了宫城!”
“汁绫!”汁琮朝不远处喊道。
汁绫率军前来,汁琮说:“你那边怎么样了!”
“城西已经控制住了!”汁绫喊道,“但火势太大,不少将士被困在火海里!正在想办法出来!别再杀了!王兄!”
汁琮冷笑一声,曾宇赶来,喊道:“王陛下!大臣都在宫内!”
汁琮道:“赵灵呢?”
曾宇说:“他往宗庙逃了!御林军还有八百人,守在宗庙前!”
“曾宇去帮公主灭火!”汁琮说,“我还有话,得好好与赵灵聊聊!”
汁琮调遣三千兵马,朝着火海中清出的最后道路,向郑国高建于山上的宗庙而去,两侧的烈焰与浓烟仿佛一场盛大的举国之祭。
“车轮斩,”汁琮最后朝曾宇吩咐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曾宇吁了口气,勉强点头,吩咐将士去准备车轮,接下来,郑国将迎来真正的亡国灭种——所有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将被斩首。
宗庙前集结了最后的八百御林军,汁琮只用了一轮冲锋外加箭雨,便令这八百人尸横就地,鲜血沿着台阶淌下,雍军纷纷抢上台阶,登往宗庙。
汁琮尚不下马,策马沿着台阶而上,到得宗庙外广场上的八个巨鼎面前,才翻身下来,信手一弹天子分发的青铜鼎,又望向宗庙高处悬挂的大钟。
“把鼎运回安阳。”汁琮吩咐道,“赵灵呢?”
“在里头!”亲卫喊道。
雍军包围了宗庙四周的要地,手持强弩,一瞬间涌入庙宇正堂,散开,以强弩指向中央。
“果然都在这儿呢。”汁琮身着铠甲,全身上下乃是精钢打造的王胄,但闻铠甲声响,信步走进郑国宗庙。
“哗啦、哗啦”声响,太子灵正摇动着手里的签筒。
姜恒唇、舌的麻痹之感缓慢退去,但来得太晚了,太子灵竟是在那杯酒中下了麻药!
汁琮只看了姜恒一眼,见他缓缓掏出匕首,便知姜恒本意是自尽了事,毕竟以姜恒武艺,自己又有了防备,想杀自己比登天还难。
数千把强弩同时朝向姜恒与太子灵。
“雍王终于来了,”太子灵轻轻道,“等你很久了。”
汁琮在距离太子灵近十步处停下脚步,他感觉到青龙雕像的背后也许还有人,凡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在这个距离下,他有铠甲护身,哪怕对方抽剑扑上来,也奈何不得自己,更何况太子灵一袭布衣,身上并无武器。
“在做什么?”汁琮语带嘲讽之意,“求你的祖宗庇佑?”
“占卜天下的气数,”太子灵道,“占卜神州的气运。传说国君将死之前,卜算是最灵验的,雍王是着急杀我,还是想看看结果?”
汁琮将烈光剑拄在身前,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峦,铠甲于宗庙顶部天窗投下的秋日中,折射着光泽,犹如一名武神。
“看看无妨。”汁琮脸上浮起笑意。
“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太子灵摇了最后三下。
姜恒已能动了,原本他的计划,乃是刺死太子灵后佯装假死自尽,再由耿曙出面,提太子灵的头而骤然刺杀汁琮,吸引走亲卫的注意力,界圭最后从旁出现,一剑刺死汁琮。
但他们现在因为那杯酒,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耿曙短短片刻无法动弹,就在汁琮走进宗庙前的最后一刻,他比姜恒更快恢复过来——但他没有贸然动手,而是握紧了黑剑,并计算着距离。
他不知道太子灵为何朝他们下毒,那已不重要了,机会转瞬即逝,还可以补救,只要汁琮再上前两步,耿曙就有成功的把握。
奈何汁琮始终不上前,就像感觉到青龙雕像后埋伏有人一般,经历了被姜恒刺杀后,他仍旧很小心,哪怕有重重铠甲护身,亦不会贸然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