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点头,各自起身相辞。汁琮死后,令群臣心力交瘁的国难,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耿曙在殿外等待姜恒,太子泷则与曾嵘一同离开,他需要重新听取首席谋臣的报告。姜恒走出殿外,秋日的连场暴雨结束,天空碧蓝如洗,难得地令他心情舒畅。
管魏拄着手杖出来,姜恒马上行礼,说道:“管相。”
“今天朝会上,我突然有一个念头。”管魏说。
姜恒:“什么念头?”
管魏持杖,缓慢走过姜恒身畔,慢条斯理地说:“究竟是雍吞并了四国,还是四国吞并了雍?”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说:“是,我也觉得,似乎有一点荒唐、一点疯狂、一点惆怅。”
“看似雍国即将成为这场棋局的最大赢家。”管魏悠悠道,“但谁能说,不是关内四国,将雍从玉璧关外拖了出来,慢慢地吃掉了它呢?”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姜恒缓缓道,“谁吞并了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管魏说,“天道,这就是天道,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依循着上天之道。海阁的辉煌,当真深不可测。”
“您过誉了。”姜恒认真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所以叫‘天道’,正是人无法去左右的,有没有我,甚至有没有鬼先生与海阁,这仍然是最后的结果。”
管魏点了点头。
“联议章程,我就不插手了,”管魏又朝姜恒说,“你觉得合适,就放手去做罢。”
姜恒敏锐地听出了称呼的改变,从前管魏都唤他为“姜大人”,如今用了“你”字,其中又隐有意味深长之意。
姜恒说:“我将尽力,管相。”
管魏说:“我相信你最初来到落雁时,并未抱有私心,哪怕有,也只因你的哥哥。”
姜恒一笑而过,管魏说:“这些年里,你为雍国做了许多,今日我有一个念头,也许距离你爹尚在时的愿望,已只差一步之遥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马上就知道,管魏一定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但姜恒没有逼迫这名三朝老臣站队,他已经很累了,一生为雍国鞠躬尽瘁,临到告老时,若仍躲不过,被卷入这场风波,对他太不公平。
“今日朝中,虽以太子殿下为尊,”管魏又道,“来日中原大地,却依旧是你的战场。殿下如今对你言听计从,一旦出现无人反对你的局面,才是最危险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姜恒。”
姜恒心中一凛,知道管魏是冒着开罪他的风险在提醒,绝不可变成另一个汁琮。
“我会的,落雁那边,就麻烦管相了。”姜恒朝管魏行礼。
“有缘再会,姜大人。”管魏微微一笑,朝姜恒回礼,缓慢走下高台,即日离开安阳。
耿曙呢?
姜恒送走管魏,方才耿曙还在不远处,一转身已不知道去了哪儿。
王宫一侧,山路上传来谈笑声,姜恒抬头望去,只见数人聚在山腰的小瀑布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耿曙。
自打从济州回来后,耿曙不再像从前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姜恒了,也许因为汁琮已死,再无人有能力布下无数陷阱追杀姜恒,外加血月的杀手只剩最后一名,他已不似从前般担心姜恒的安危。
也许,他在济水上说过那番话后,便刻意地与姜恒保持了距离。这些日子里,姜恒回到安阳忙得不可开交,耿曙便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白天与他各坐一案后,夜里等他睡去,自己再在屏风外打个地铺入睡。
大多数时候姜恒身边跟着的人换成了界圭,界圭就像一个忠实的影子,鲜少开口说话,甚至大部分时候消失在影子里,但姜恒只要转头,界圭便会出现,并知道他在找他。
“你去休息几天罢。”姜恒朝界圭说。
“我现在就在休息。”界圭说,“怎么?又嫌弃我了?”
姜恒好笑道:“没有。”
姜恒最近能与界圭聊几句天的时间很少,界圭每次一抓住机会,便总不放过,想方设法地逗姜恒玩。
“最近你哥似乎有点小脾气啊,”界圭漫不经心道,“有苦不能言,总是憋着,对身体不好。”
姜恒淡淡道:“有苦不能言的是我才对吧?”
界圭痞兮兮地一笑,姜恒知道界圭一定看出来了,他虽不一定知道他俩有什么心结,但耿曙的话越来越少,界圭不可能没有察觉。
姜恒想了想,说:“我给你点钱,你去喝酒,放你三天假。”
“行吧,”界圭无所谓道,“既然被嫌弃了,人就要识趣。”
姜恒哭笑不得,说:“没有这意思!只是想让你休息会儿。”
姜恒觉得界圭全身带刺,只有见到自己时,才会将刺收起来,而有他在身边,耿曙也许就不想多说。
他打发了界圭,朝山上走去,到得小瀑布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第179章 含苞荷
“宋大人!”姜恒欣喜不胜。
宋邹正与太子泷、周游说话, 耿曙则站在瀑布前,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宋邹笑道:“姜大人,三日前赶来奔丧, 却终归晚了一步。方才赶到,通传你们在殿内议事,便不来打扰了。”
太子泷第一次见宋邹, 周游却是见过的, 诸人谈笑风生, 宋邹身为天子辖地封臣,隐隐身份高了一头,却十分谦和, 称太子泷为“雍王”,太子泷明显也十分喜欢他。
当然, 太子泷与周游更喜欢的, 则是宋邹带来的钱——宋邹从嵩县带了十万石粮食、三千两金,以耿曙的名义赠予雍国, 说是帮梁人重建家园, 实际上这笔钱要怎么花,仍是姜恒说了算。
“在聊什么?”姜恒笑道。
“婚事,”太子泷说, “哥哥的婚事。”
姜恒:“……”
耿曙转头看了姜恒一眼, 说道:“他们想让我依旧与姬霜成婚, 你觉得呢?”
“那得看你, ”太子泷笑道, “不是我们想让你成婚,是你愿不愿意。”
“对啊,”姜恒笑道, “这得看你。不过,这不是娶,而是嫁,可得注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恒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的哥哥嫁人了。
姜恒随即望向周游,此事是他们前些日子里讨论过的,如今以天下局势:梁已败,不足为患;郑国国君赵灵已薨,经过济州大战后,需要休养生息;郢国芈清公主摄政,继任者年幼,也将乱上一阵。
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雍对抗的敌人,便只剩下代国了。最初汁琮就定下策略,让太子泷与姬霜联姻。这么一来,姬霜是姬家唯一的后人,太子泷则是雍国国君,姬霜更控制了代国,他俩的婚事将是一举结束天下纷争的难得机会。
姬霜一旦成为王后,生下的太孙,便将既有晋王室的血脉,又是雍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天子。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东宫的一致反对,原因是:你确实摊了一张好饼,却有没有考虑过,能不能吃得下的问题?
姬霜可不好左右,她不是只有象征意义的公主,汁琮总觉得天下女子都像风戎公主般,是可以让他摆布的,小觑王后,当心在寝殿里被掐脖子掐死。
自古算计人者,往往被人算计,太子泷性格本来就温柔,假以时日,一个强势王后想做什么,由不得他说了算,娘家更是代国,东宫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今天宋邹前来,带来了新的消息——一份代国的文书,这是李霄的提议,姬霜看上的人,却不是太子泷,而是耿曙。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耿曙与姬霜成婚,未来的孩子随王族姓,延续姬氏血脉。
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代国愿意息战,开放所有关隘,与雍通商、通婚,渐渐达成彼此的融合。从此代国与雍国将在五十年后,成为一国。
为此,李霄甚至愿意放弃天子之争,继续当他的代王。
耿曙说:“我有选择么?你们一个两个,嘴上说着看我是否愿意,实则心里明白得很,想不再打下去,我只能成这桩婚。”
太子泷笑着解释道:“我和哥哥都一样,没有区别。她愿意当王后,我也可以,只可惜她看不上我。等哥哥有孩儿了,我就把他立为太子,姓姬姓耿,姓汁,都一样,我无所谓。”
周游咳了声,暗示这话可不能乱说——耿曙虽改姓汁,入了宗庙,却终归不是汁家所出,当年汁琮对他的承诺是等到天下一统,耿曙便可恢复原本姓氏。
太子泷笑道:“怎么了?我是当真无所谓。”
宋邹看出众人表情,欲言又止,曾嵘却道:“淼殿下若有小太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耿家就从此……”
太子泷又道:“耿家不是还有恒儿么?”
姜恒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你觉得呢?”耿曙朝姜恒一扬眉,说道。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知道耿曙让他来决定,他想要他,他自然会拒婚,就像上一次前往代国一般。
他若不想要他,耿曙当然也可以为他一统天下的理想,放下坚持,去娶姬霜。只要他点头,耿曙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耿曙拒绝这桩婚事,接下来,雍国就得准备打仗了——代国不可能像梁一般软弱,连年中原大战,代国僻处西方剑门关外,依旧保存着实力。代王李宏死后,李霄整合了所有的军队,来势汹汹,足有二十万数。
这个规模的军队,确实足够与雍国一战。
“我觉得有用么?”姜恒明显地吃醋了,却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还是那句话,要看你自己。”
耿曙又朝姜恒说:“你是不是怕哥哥成婚了,就不疼你了?”
众人一下忍不住全笑了起来,都知道耿曙与姜恒要好,简单地理解为兄弟之间的吃醋。
太子泷道:“哥也该成婚了罢,方才我们劝他,他只说要问你意思。”
姜恒安静地看着耿曙,耿曙只不说话,视周遭人等于无物,眼里只有姜恒。
耿曙递给姜恒一朵尚未绽放的荷花。
“你说罢。”耿曙道。
“我不知道。”姜恒笑了笑,说,“你自己决定。”
话音落,姜恒朝众人点点头,笑着走了,竟不再与耿曙多说。
是夜,姜恒正在阅读周游所拟的联会草案,耿曙今天很晚才回来,进他房内坐下。
“今夜起我搬到隔壁睡,”耿曙说,“我爹从前的卧室。”
“去吧。”姜恒没有提白天的事。
耿曙又道:“晚上迟归,我是与宋邹去喝了点酒。”
“不用朝我交代。”姜恒阅读草案,今天总是心神不定,这件事横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他甚至说不清对耿曙是什么感觉。
他爱他吗?姜恒甚至不用多问自己便清楚地知道,他比谁都爱耿曙,他们仿佛从第一次见面那天起,便注定了永远不会分离。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与耿曙会走到那一步,这令他有点害怕。
“我想好了,”耿曙说,“不如这样,我与姬霜成婚。我想了想,我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仔细想过,虽然不及对你的喜欢,但设若我将成家,我想,我会好好爱她。”
姜恒停下动作,抬头看耿曙。
耿曙眼里带着酒意,看着案上的琴,又说:
“这么一来,代国也将站在你的这一边。梁、郑、代,这三国总有一天,会拥立你为天子。你不想伤害汁泷,是不是?届时我出面,牵头率领军方上书,为你恢复身份……”
姜恒轻轻道:“我说了要当天子吗?”
“你注定是天子。”耿曙说,“否则呢?我都想好了,时机成熟,就让汁泷退位,将王位交给你,我去做,你不用操心。”
姜恒放下案卷,说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耿曙终于转头,看着姜恒,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济水上,朝你说那番话,我是好受了,害你如今进退不得。”
“你出去!”姜恒忽然怒了,他说不清是何原因,只想朝耿曙没来由地发一通脾气。
“你生气了?”耿曙又拨了几下琴弦,端详姜恒,从他的表情里辨认。
“你说过的。”姜恒有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了,他究竟要耿曙做什么?他要让他怎么办?他把一生都给了他。
他发着抖,朝耿曙道:“你说过的。”
耿曙想了想,说:“是,我说过,可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说再多,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才能帮上你的忙,这样大家都好,恒儿。但凡事有先有后,我会先为你平定天下,按你的计划来,五国再无战事后,再解决你的身份。”
姜恒说:“你出去。”
姜恒的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今天耿曙所言,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嘴里说着“出去”,心里想的却是“不要离开我”;是站起来,走到耿曙身前,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般。
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就不能再留着耿曙,他理应有自己的家庭。
耿曙没有再说,放下琴,沉默地收拾了他的东西,换了卧室,回身朝姜恒说:“我在隔壁房,你叫我一声,我就过来。”
耿曙所住之处是耿渊当年的卧室,姜恒所住是毕颉的卧房,而太子泷下榻之地,则是当年梁国毕商所住,被火烧过一次再修缮后的新寝殿。
耿曙拿着琴出门时,界圭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两人差点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