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军很快就抢回了主场,郑军明显无心恋战,只搅了一夜的浑水,便匆忙退去。而天明时分携着雍人主力部队,抵达玉璧关的,还有太子泷的茫然。
“汁泷,怎么是你?”耿曙站在书房中,难以置信道。
太子泷道:“姑姑正在行军,我担心你,就亲自率军来了。关城里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
耿曙没有回答,饶是他向来镇定,一时也慌张了起来。
太子泷上前,焦急道:“哥,你没事吧?我听说洛阳又被夺回去了,你没受伤吧?让我看看……”
耿曙朝他道:“爹要死了。”
太子泷霎时天旋地转,呆呆道:“你说什么?爹?怎么会?”
耿曙睁大双眼,看着太子泷直喘气,武英公主还在发兵增援的路上,太子泷却因担心耿曙吃了败仗,先带着部分援军抵达玉璧关。
出玉璧关的行动,乃是大雍举国动员之计,太子泷将朝廷托付予管魏,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没想到,抵达的一刻,却听见了汁琮被刺的噩耗。
汁琮此刻躺在榻上,血止住了。
绕指柔在他腹部留下了一个灰黑的创口,毒素正朝他的全身缓慢蔓延。他的眼窝深陷,出着汗,浸湿了全身,并发起高烧。
“哥哥……”汁琮喃喃道。
太子泷看见汁琮时,充满了恐惧,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就连耿曙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会在此刻上演。
他总觉得汁琮是不会死的,甚至不可能受伤,他会高坐在朝堂上许多年,威风凛凛,直到老去,在某个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撒手人寰。绝非中了刺客如此一剑,死得毫无体面可言,嘴唇发抖,脸颊凹陷,不住咳嗽,就像个垂死的老人。
这种死法,蓦然让太子泷生出了近乎绝望的情绪。
“父王?!”太子泷道,“父王!”
“他中了毒,”耿曙转身,低头看盘上捧出来的剑,说,“剑上淬有剧毒。”
军医全部来看过,却俱对此毒束手无策。
耿曙说:“那刺客说不定有解药,幸亏我一念之差,没有杀他。”
太子泷发着抖,不知所措,朝耿曙说:“就算有……他会为爹解毒么?”
“别哭,”耿曙说,“还没到哭的时候。泷儿,弟弟,相信我,侍卫们正朝他用刑,说不定有办法。”
太子泷抱着父亲那半死不活的躯体,忍着眼泪,竭力点头。
耿曙摘下玉玦,递给太子泷。
“把它并在一起,”耿曙低声说,“朝它许个愿望,星玉就是天上的流星,一定……一定会保佑咱们。”
太子泷接过,耿曙又把他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摸了摸他的头。
囚室内,姜恒已呕了三次血,意识处于弥留之际,然而透彻心扉的剧痛,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拖回现世。
他的手指依次被钉入木签,每钉一根时,身前便有人问:“解药在哪里?”
姜恒答道:“无药可解……准备后事罢。”
“解药在哪里!”曾宇怒吼道。
姜恒侧着头,两手被按在铁砧上,一名侍卫开始准备用铁锤击打他的手指。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他听见那拷问自己的将领说道:“殿下?”
接着,狱卒放开了他的双手,他便一头“咚”地撞在地上,身体不住抽搐。
姜恒在那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浔东的高墙,那年他站在墙上,展开手臂,小心翼翼地顺着墙顶,缓慢走去。
春风吹来,墙外满是欢笑,河边的柳树一片翠绿,欣欣向荣。
他看见了耿曙的背影,他已绕过高墙,几步跳上屋顶。
姜恒笑着喊道:“哥!等等我!”
耿曙转身,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们来做笔买卖,”耿曙单膝跪地,揪着姜恒的头发,让他抬起头,低声在他耳畔,危险地说道,“把解药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耿曙的声音充满了仇恨,仿佛随时要将姜恒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最后的意识已离开了姜恒的身体,他只是无意识地,反复说着一句话。
“哥,等等我……”
姜恒正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一切都结束了,他将在桃花绽放之处,与母亲、卫婆、耿曙、父亲……那些来到他身边,却又离开的人们再次相逢。
耿曙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看着姜恒的脸。
他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姜恒的脸颊,拨开他的额发。
姜恒浑身无力,滑落在耿曙怀里。
耿曙发着抖,解开姜恒胸前满是鲜血的里衣。随着那动作,耿曙手腕的颤抖愈发激烈,到得最后,甚至哆嗦起来。
耿曙撩起姜恒腰间里衣,借着囚室外的晨光,低头看去。
一道被烈火烫过,并永远留在他们彼此生命里的疤痕,仿佛天空中明灭不定的火焰。
正如划过天际的流火余烬,照耀这离鸿之晨。
——卷二·归去来辞·完——
卷三·雁落平沙
第47章 回天丹
玉璧关前, 大雪飞扬。
一骑穿过关隘外的密林,扬起漫天雪粉,绝尘而去。
耿曙纵马疾驰, 用尽他平生的所有气力。
他剧烈喘息着, 天地间一片静谧, 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以及身前那软绵绵的身躯。
五年前,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被埋在了灵山积雪下的坟墓里。但就在这一天,黑暗的世界里忽而投入了一道炽烈的强光, 彻底唤醒了他, 把他从坟墓里毫不留情地拖了出来——
无情地鞭笞着他的灵魂!
面朝那刺眼的阳光, 他又活过来了, 一切来得如此令人震撼,痛楚是如此强烈、如此令人不知所措!
“恒儿……恒儿……”耿曙翻来覆去,口中只有这两个字, “恒儿……”
姜恒听不见耿曙的声音,他被毯子紧紧裹着,依偎在耿曙身前。
耿曙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中, 只祈求自己的命,能借由心跳的传递, 分予他一些,伴随他支撑过去这最艰难的时刻。
“恒儿……”
耿曙的泪水落在毯上,凝结成冰碎。
“我们就快到了, ”耿曙发着抖, 说,“就快到了, 你会好的!你会好的——!驾!”
天蒙蒙亮时,耿曙便不顾一切,带着姜恒冲出了玉璧关。汁琮也好,太子泷也罢,麾下的将士、玉璧关、北方的大雍与落雁城……一切都不重要了。
现如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村落的剪影依稀呈现于雪雾之中,过了松林坡,就是南下的道路,往南边去,是洛阳;往东面去,则是崤山。
太阳出来的地方,一定有能救他的人……
耿曙盲目地往前疾驰,他不知道该去何处,亦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能一味地往前,仿佛每疾驰一刻钟,便远离了背后的黑暗与死亡半分。
剧喘声中,他呼出的热气化作雪雾,混着飞扬的雪花,犹如一道彗星的尾迹,投向天地尽头。
但慢慢地,他停下了马速,驻马松林坡前。
空旷的雪原外,站着瘦高刺客的身影,他手持一把长剑,等候耿曙的到来。
界圭掸去肩上的雪花,疑惑地问道:“殿下想去哪儿?”
耿曙将姜恒依旧放在马上,沉默下马,从随身包裹中抽出寒光闪烁的剑。
界圭斜持长剑,一步一步走向耿曙。
“太子殿下很着急,让我四处找你。”界圭想了想,说,“扔下你弟弟,在他快要死去的父亲榻畔担惊受怕,王子殿下这就不管了?”
耿曙依旧沉默,仿佛恢复了那年初抵落雁的模样,固执、危险、多疑与暴戾。
“让路。”耿曙冰冷地说道,“否则杀了你。”
界圭眉廓稍稍一抬。
“我不明白。”界圭眯起眼,喃喃道。
耿曙答道:“关你什么事?”
界圭现出危险的笑容,说道:“我是疯狗啊,殿下,您毫无交代就这么一走了之,当然得做好被疯狗追咬的打算。王子殿下,请赐教。我知道你想揍我很久了。”
界圭与耿曙同时拉开剑势,在雪地里让出生死一战的空地!
姜恒已经昏迷了,雪花落在他的脸上,旋即慢慢融化,水迹拖过他的脸庞,犹如一道晶莹的泪滴,剑风四下飞射,一道灼热的鲜血溅上了他的脸庞。
紧接着,鲜血如同旋转的星轨一般,朝外爆发开去,就像喷发出的血液被一阵旋风卷起,于雪白的地面绽放出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血迹中央屹立的身影,正是耿曙。而界圭在那暴风圈中,中了耿曙一剑。
耿曙身上大大小小,全是细微的伤口,犹如红线般朝下渗着血珠,最后关头,他侧身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接住了界圭一剑,令界圭那一剑卡在了自己的肋骨中,反手一剑刺穿界圭的肩头。
界圭拔出那两败俱伤的一剑,捂着侧肩,喃喃道:“你的武艺竟已到这程度了。”
耿曙再不多言,一抖长剑,缓步逼近界圭。
界圭终于作了一个聪明的决定,化作虚影后退,没入了树林中。
一步、两步……耿曙走出第三步时,一个踉跄,膝下无力,跪在了雪中,喷出一口血,染红了雪地。
他竭力摇头,将剧痛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眼前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还不能倒下……必须……必须……他踉踉跄跄,扑到战马前,伸出手指,将手上的血小心地在自己身上擦干净,再摸了摸姜恒的脸。
姜恒额头滚烫,正发着烧。
“恒儿……好了,”耿曙喘息着说,“我们走。”
耿曙牵着马,马背上载着他的性命,朝松林坡摇摇晃晃地走去。
松林坡是玉璧关东南的一座小小村落,它隐藏在群山之下,非是出兵必经之路,山中所居,大多是猎户。
太阳下山时,耿曙撞进一户人家的柴房,把姜恒抱了进来,放在地上。
他在黑暗里摸索着,解开姜恒的蒙眼布。
“恒儿,醒醒……”耿曙颤声道,“你还好么?”
柴房里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姜恒始终昏迷,耿曙把他抱在怀里,不知等待着什么,是等天黑还是天亮?天亮以后,又要去哪儿?他不知道。
耿曙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与界圭的交手令他受了内伤,喉头发甜,血一股一股地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甘冽的液体灌入喉头,强自挣扎着坐起,睁开双眼,被一盏灯照着脸,面前是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你受伤了?”男人不知何时打开了柴房的门,提着灯,好奇地看着里头两兄弟,手里拿着一碗参汤,正是方才耿曙被灌下去之物。
耿曙闻到气味,知道那是吊命的参汤,低声道:“谢谢……我弟弟!求您看看他!”
男人一手先搭在耿曙脉门上,再转而朝向姜恒,姜恒依旧昏迷不醒。
“我不过是个村医。”男人说,“剩点人参,手头也没有药材,一时半会儿,治不得他。得进崤关,或是去玉璧关才有,我自然能将他治好。”
耿曙喝下那药后,渐渐清醒了不少,勉力起身。
“血迹是你留下的?”男人狐疑地问。
耿曙握紧了剑,犹豫不决。男人又转头朝外望去,说:“村子外头有士兵四处搜查,找你的?你是雍国的逃兵?”
“有多少人?”耿曙逐渐冷静下来。
“一队,五十。”男人说,“你们还是快点走罢,免得被抓回去。”
男人正将堆叠起来的兽皮装车,大多是雪兔皮、狐皮与狼皮。
耿曙抱着姜恒,看了一眼,想朝他开口借车,但这车无法飞奔,而距离崤关,还有将近一百二十里地。崤关是敌人的地方,逃进那里,自己是死路一条,但姜恒一定能活下来!
“大哥,您去哪儿?”耿曙说。
“崤山。”男人把车套上一头骡子,转头看他,“去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给人看病,这孩子又是你的什么人,你俩都得赶紧走罢,治伤去。”
“我不打紧。”耿曙恳切地看着他,跪了下来,面前此人既然愿意救他,便不会有歹心,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了,说,“大哥,我求您一件事……我求求您,我走投无路了……”
男人打量耿曙,就在此刻,远方雍军来了,四处呼喝,正在搜村,马蹄声阵阵。
耿曙喘息,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这名大夫成为他唯一的希望,说不定他能将姜恒平安带进崤关。
他在身上焦急地寻找,想将玉玦给他,却想起玉玦已给了太子泷。
接着,他解下了母亲留给他的佩剑,亲手递到男人手中。
“哟,”男人笑道,“好兵器,你不是寻常人。”说着顺手拍了拍耿曙的肩膀。
追查声越来越近,耿曙低声说:“我去拖住他们,他是我弟弟,就交给你了,我去引开他们,马上就追上来,大哥,求求你,我若赶不上,您或是……把他交给太子灵,医者仁心,他们一定会重重地答谢你……”
“嗯。”男人漫不经心道。
耿曙将姜恒放上车去,用兽裘盖住他的身体,久久注视着他的脸颊,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
“恒儿……恒儿……”耿曙最后道,握着姜恒的手,把满是鲜血的脸埋在他的手里,“哥很快就会来,哪怕死,也会和你死在一起……”
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纸折,扔给耿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