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耿曙最初的印象并不好,严肃而冷酷, 隐隐有股傲气凌驾于天下人之上。但渐渐地,她对他越来越好奇,直到她震惊于他的坦然——那种无所畏惧,“你想杀我,来就是,我光明磊落,我不在乎”的坦然。
昨日耿曙离开后,她不知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他。此刻心中竟是有了那么一丝愧疚之情。
耿曙拉着姜恒离开,并肩坐在了前院的台阶上。
李谧与姬霜在房内低声交谈片刻,两人又听姬霜隐隐饮泣声,片刻后,声音更低下去,姜恒在院里便听不见了。
“你瞒着我,给落雁城送了信。”姜恒开始找耿曙算账了。
“我……”耿曙说,“我没有送信,只是报了个平安。”
姜恒看到海东青再来,并带着界圭前来的时候,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耿曙索性没有解释,老老实实,看着姜恒的双眼,说:“是,我通知他们了,对不起,恒儿。我只是想……”
“人之常情,”姜恒说,“有什么好道歉的?”
海东青从剑门关离开,没有带着任何信回去,但只要看见它,太子泷便大致能猜到耿曙的处境了。
哪怕有自己在,耿曙还是对落雁的那个“家”有感情。
“我只是想,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耿曙又解释道。
“不用再解释了,”姜恒认真地答道,“我不怪你。”
耿曙转头,注视姜恒,嘴唇微动了动,像是想重申什么,却忍住了。他在观察姜恒是否因此生气,姜恒的表情却很平静。
“事情都解决了,我们走吧。”耿曙仿佛想弥补自己的错误。
“走?”姜恒不解道,“去哪儿?”
耿曙:“回嵩县。”
“不走,”姜恒说,“事情还没办完呢。”
姜恒看着耿曙,忽然兴起,拍了拍他的脸,耿曙从这个简单的举动中感觉到了,姜恒没有生气,便复又开心起来,正想张嘴时,姜恒却在那冬日里灿烂的阳光下凑上去,亲了下耿曙的嘴唇。
耿曙:“……”
耿曙忽然又满脸通红,这个举动向来是他们最爱做的,尤其在离开浔东,姜恒失去了一切,身边只有他的那数年里,耿曙偶尔会亲他一下,表示亲昵。
重逢后,耿曙也常常亲姜恒,姜恒却很少主动亲耿曙。
“我最喜欢亲嘴了。”姜恒笑道。
耿曙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会亲一亲他的唇,表示疼爱。而昭夫人,则从来没有亲吻过姜恒。
耿曙脸上现出单纯的笑容,嘴角稍稍勾着。姜恒则不再开口,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耿曙看着院里冬日的暖阳出神,把一手放到姜恒的后腰上,覆在他那个被火烧过的瑕痕处,来回摸了摸,继而搂住了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这时候,姬霜走了出来,看了两人一眼。
姜恒忙与耿曙分开,朝姬霜人畜无害一笑,扬眉,示意现在如何?
姜恒没有提半句姬霜朝耿曙说的话,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今天一早,二哥来见过我,他也想救出大哥。”姬霜低声说,“你说得对,大哥必须回到朝堂上,给我们一点时间,我相信他能说服父王。”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姬霜决定继续按他的计划来。
“但我们绝不能让任意一国插手,”姬霜带着隐约的怒气道,“代人的事,只能由代人自己解决。大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觉得可以相信你。”
耿曙把手覆在姜恒腰间,始终沉默不语。
姜恒想了想,答道:“那么就按咱们原定的计划,继续往下走?”
姬霜叹了口气,在两人身旁坐下,刻意地避开了耿曙,坐到姜恒身旁。
“父王每年在冬至那天,会往钟山的宗庙,祭祀叔父公子胜。”姬霜说,“叔父不是王室嫡出,进不了宗庙,只能葬在钟山后。”
“我见过他的墓地,”姜恒说,“就在梅园里。”
李谧站在房内,说道:“届时父王身边只会带两千人随行,分散在钟山山顶,这是最合适的机会。”
姜恒看了眼耿曙,动了动他,催促道:“说话。”
耿曙沉默,姜恒说:“行军打仗的事,只能靠我哥,要破这两千人,制伏代王,非是我擅长之事……”
耿曙旁若无人地朝姜恒说:“我不想帮他们了,都是白眼狼。”
姜恒笑了起来,知道耿曙要什么——他想要一个道歉,否则不会在这里把话说出口。他并不记恨姬霜,面对真正讨厌的人,耿曙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对不起,”姬霜懂了,说,“殿下,对不起。是我语出唐突。”
耿曙隔着姜恒,朝姬霜投以一瞥。
姬霜面容沉静,解释道:“胜叔父与父王,就像我的两个父亲。”
这句话,已在姬霜心中盘桓了一整天。
“他都懂的,”姜恒说,“霜殿下,不必如此伤感,聂海比你更明白。”
与此同时,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危险的事实,并为此隐隐后怕起来,如果当初自己真的将汁琮刺死了,那么对他与耿曙而言,将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谢天谢地,无论汁氏从何处得到了解药,这当真是上天给予他们的宽容。
“如果是寻常将领,”耿曙得到了要的道歉,便分析道,“给我一千人足够了。但面对李宏,又有钟山山顶地形居高临下,占据有利位置,这个数目,至少要四千。”
房内李谧、姜恒、姬霜三人沉默,俱思考着钟山山顶,伏击李宏并将他抓起来的那场战役,将成为十天后决定代国未来的转机。
“四千人不难,”李谧说,“只要说服罗望与李靳其中一个。”
“不,很难,”耿曙说,“这就是这次行动里最难的,这四千人,不能是代国人。”
姜恒马上就听懂了,说道:“嗯,代国军队里,没有人敢和你父王动手。”
李宏身为一代军神,积威近三十年,已被军队神话了,谁敢围困他,朝他发出挑战?
“所以我需要调来雍国,抑或嵩县的军队。”耿曙说,“如果你们不能接受外国干预,一切就不必再说了。”
姬霜与李谧相对沉默,姜恒又想到了先前驿馆中,周游的表情,想来这厮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一定是他朝耿曙点出了关键问题所在。
“我有一个办法,”姜恒说,“只能算折中。”
耿曙:“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
姜恒:“就不能听我说完吗?”说着揪住耿曙耳朵,他实在是受够耿曙这模样了,平日里与他说话和和气气的,在姬霜与李谧面前,简直就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耿曙:“好好……你说。”
李谧:“……”
姬霜:“……”
姜恒带着责备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后,方道:“我需要调集嵩县驻军,却并非以雍国的名义,而是举天子王旗,我们五年前,都是晋天子麾下的官员。”
李谧:“!!!”
姬霜道:“可是……”
耿曙也想起来了,别人不论,但他与姜恒,是完全有权代替晋天子姬珣,对地方封国行使干涉的!
李谧说:“可天子已经崩了。”
“天子已崩,王旗却没有倒下。”姜恒说,“当然,说白了,这一切俱是自欺欺人,怎么说都行,便看两位能否接受了。”
李谧与姬霜沉默良久,最后李谧点了头,说:“那么,便请殿下亲自赶回嵩县一趟。”
“不需要,”耿曙冷冷道,“我自有安排,顾好你自己的事罢。”
李谧朝向姬霜,露出些许不安,说:“接下来,就是罗叔与李靳了。这两个人里,必须成功说服一个,就怕……”
姬霜温柔地说:“大哥,尚未努力过,又怎么知道就一定失败呢?”
李谧苦笑道:“你说得对,瞻前顾后,这样不行。”
姜恒说:“我可以为太子殿下约来罗望。”
“暂定明夜罢。”李谧说,“具体细节,我还须得与王妹好好商量。”
接着,四人再次端详了地图,再次确认了计划——冬至当天,李谧将坐镇西川,回到王宫,在罗望的保护下,召集起一众大臣。
而耿曙与姜恒,则将带领嵩县的王军,趁李宏出城祭拜亡弟公子胜时将他围困,逼他写下退位诏书,送回王宫,交给李谧。
李谧将昭告代国全境,包括稳住在外的军队,并将父亲关押在后宫内,充当人质,如此政变完成。
最大的难题,还是如何解决罗望与李靳,但这已是李谧该头疼的事了。
“两位不要回去了,”姬霜说道,“就在府上住下来罢,来来去去,也容易暴露身份。”
姜恒一想也是,毕竟城中戒严,有耿曙在,还能保护李谧的安全。
“我俩要一间房就行。”姜恒朝姬霜说道,“我将去调配药物,届时如果实在无法说服,就只能将罗望扣下来了。”
第65章 待客茶
是夜, 姜恒无聊地躺在榻上,耿曙则认真地给海东青梳毛,低声在它耳畔说着什么。
姜恒侧头偷看耿曙。
“你喜欢她。”姜恒说。
“你又看出来了?”耿曙抬头, 不悦地盯着姜恒。
姜恒说:“你就是喜欢。”
耿曙说:“我没有!你要我解释多少次?”
姜恒一脸茫然道:“你不喜欢风羽吗?你看它的眼神, 完全和看别人不一样啊。”
耿曙:“……”
耿曙回过神, 知道姜恒又在拿自己寻开心,便不再与他争执, 小声朝海东青交代后,让它停在自己的手臂上,侧过臂膀轻轻一送。
海东青带着信, 飞出院外, 飞走了。
那个动作极其潇洒, 姜恒看着耿曙, 感觉到他每次看那只鹰时,眼里有股温柔。
“喜欢,”耿曙不客气地说, “喜欢又怎么?你看出来了?”
“你看风羽的眼神,”姜恒笑道,“与看我一模一样。”
耿曙一怔, 忽然又有点脸红,但姜恒的这话, 一时令他非常受用,便走过来,躺在榻畔姜恒身边, 两兄弟并肩躺着。
姜恒随手将那玉玦从他脖子上扯过来, 像拖着狗绳般,放在面前端详, 耿曙被他拖得不太舒服,却没有挣扎的举动,也侧过头,与他挨在一起,看玉玦流转的光华。
数日后,按姜恒的计划,是分别约见罗望与李靳,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否则一旦走漏了风声,只会引起另一方的警觉。
李靳手握两万城防军,罗望则拥有五万代国骑兵。
最好的结果是说服罗望。
退而求其次,李靳若愿意投向太子谧也行。
最坏的情况,则是两人都宁死不屈,无论如何不愿就范。
“如果他俩都不松口呢?”李谧问。
姜恒说:“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殿下,自己办不到的事,就不能怪别人出手收拾。我发现自打安阳那场屠杀之后,天下各国的国君,就陷入了一个怪圈里。他们已经输不起了,我希望殿下能当个输得起的人。”
李谧自然知道姜恒言下之意,他身为储君,收服西川掌管兵权之人,是他的责任。设若他甚至无法让罗望、李靳二人的任意一人朝他效忠,也即意味着他这储君的地位相当危险。
届时他们只能求助于周游,以及埋伏在潼关下的雍国外援。姜恒给了他机会,办不成事,还能怪谁?
“事成之后,姜先生如何打算?”李谧岔开了话题,姜恒看那模样,这名代国未来国君,似乎想招揽他们两兄弟。
可是留在代国,就要面对公主姬霜,她真的能放下公子胜的仇恨么?
“我听恒儿的,”耿曙道,“他留下来,我就留下来。我爹不是我,我不会为他赎罪,与我没关系,这血债反正我不认。”
“什么血债?”李谧尚不知耿曙身世,只单纯地认为他是雍国王子。
这话再一次证实了姜恒的猜测——太子灵设若密告诸国,想置耿曙于死地,不可能不告诉代王。眼下传信之人,只通知了霜公主,连李谧也不知道。
非常可疑。
究竟是谁要将他们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呢?
姜恒隐隐约约,怀疑自己触及了真相。
殿内无人回答李谧,李谧也习惯了,王室内部从来就不怎么把他当太子看,尤其自己的家人。与其说他是一国储君,不如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全家操持的长子。
“所以假设罗将军不愿意,”李谧拿着姜恒给他递过来的小药瓶,再三确认道,“我就要二话不说,先下手为强毒死他?”
“殿下狠得下心么?”姜恒问。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只能照办。”李谧说,“我又不是太子灵,我不会算计前来帮助我的人。”
听到这话时,姜恒忽有所感,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这种信任让他很感动。
“那还是我来下毒罢。”姜恒说。
“该送信了,”姬霜认真地说,“大哥,我相信你能成功。”
姜恒送出信去,交由姬霜的侍女,将罗望带进公主府内,自己却不露面。
午后时分,罗望被带到府内,踏出密道的那一刻,便彻底明白了。
姜恒的信上内容乃“私下约见”,罗望也是托大,竟不带任何护卫,及至进到公主府内时,便知道自己极有回不去的可能。
但在见到李谧的一瞬间,罗望顿时慌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