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出,殿内众人露出嘲讽神色。
“你能退四国联军?”曾嵘扬眉道,“他们马上就要在玉璧关下集结了。”
姜恒掏出一件用黄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众人,没人接。
耿曙见过,马上笑了起来。
姜恒:“喏,拿着啊,没人要么?”
汁琮:“!!!”
汁琮的脸色瞬间变了,姜恒把它放在了桌上。
“金玺可以借给你们先用,”姜恒说,“用它盖几个印罢,昭告天下,让宋邹替天子行使命令,征集四国联军,来讨伐汁雍。”
所有人:“……………………”
汁琮:“这……”
太子泷当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打自己?”
陆冀率先反应过来,登时大笑道:“妙计!妙计!”
姜恒也懒得解释了,拱手道:“告辞了,各位大人,半年后见。”
耿曙虽也没想明白,却跟在姜恒身边,说:“我送你出去,我还有话说。”
姜恒前脚刚走,汁琮便解开金玺上所蒙的黄布,一手竟止不住地发抖。象征天子王权的传承之器,就这么到了他的手里?他还以为姜恒将持它与雍国做交易!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来了!
“恭喜吾王,”陆冀说,“贺喜吾王。”
“他什么意思?”太子泷还没想明白,更不知道这枚金玺,对雍国而言代表着什么。
陆冀说:“殿下,宋邹是晋臣,嵩县是天子封地,对不对?”
太子泷带着疑惑点头。
陆冀:“那么由宋邹出面,讨伐我大雍,乃是情理之中。设若宋邹发出征讨令,加盖金玺,照会诸国,各封国是不是要听他的号令?”
太子泷忽然就懂了,这么说来,联军的召集者,就变成了宋邹!
“可他们怎么会让他当联军的盟主?”太子泷说,“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曾嵘也回过神来了,点头笑道:“不错,确实妙计,他当不当上盟主不论,诸侯国的国君,总不能去讨伐他罢?用什么名头?”
陆冀耐心解释道:“宋邹大可收编驻扎在嵩县的,咱们的雍军,让他们充任天子王军,各国哪怕不听他的号令,总不能动手攻打他罢?剿灭嵩县,师出无名,这支奇兵于是便谁也端不掉,必然安安稳稳,押他们的后方,这么一来,联军顾忌腹背受敌,根本不可能出关一战。”
曾宇想了想,说:“他们也可以将宋邹的王军收编,并入联军,让他当个名义上的盟主,由赵灵指挥……唔,不过这样也好,宋邹若临阵反水,联军势必大乱,更简单了。”
曾嵘道:“现在就怕赵灵会不顾金玺敕令,强行攻陷嵩县。”
“不,他不会,”陆冀说,“这就是姜大人所算最准的地方,因为他但凡这么做了,定将遭到代、郢两国的围攻。谁也不想当撕破脸的那个。陛下,就这么办,但为保万全,还须得让周游派出特使,前往郢国。”
汁琮现在耳畔已听不见任何人的话了,眼里只有那枚黑色的金玺。
金玺竟然是这个模样的……汁琮只见过盖了玺印的锦帛,却从未看见金玺本身,本以为是黄金所铸,那材质却极其奇特,传说只有黑剑能斩断它?那么天底下,金玺便无从伪造……汁琮终于明白了。
“借用。”汁琮握住金玺,冷笑一声。
雍国的宗庙庄重深沉,高处开一天窗,天窗顶端,乃是直没天际、镇守全城的墨玉镶金玄武像,那是汁雍家族初来塞外时,于巨擘神山深处,得到的地脉之玉所打造。
玄武墨玉像前,设四张灵案,供奉历朝历代国君,又有王家玉牒置于案前。百年风雨,几度春秋,北雍历经各族叛乱、变法、重整朝政,与南方数次交战,已成长为这乱世之中的一方霸主。
俨然一名初出茅庐,却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锋芒毕露,一如姜太后年轻时所嫁的那名雍王汁穆。汁穆文武双全,把一生的才情与力量,奉献予他的国家,膝下两名嫡子中,汁琅继承了他运筹神州的文韬,汁琮则得到了他睥睨天下的武道。
二十年前,雍国朝野之中,都认为汁琅将是结束这大争之世的英主,是百年来不世出的伟大国君,在他的治理之下,雍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已隐隐有问鼎中原的气势。
也正因如此,梁国才如此紧张,召集联军,要一举挫败雍国。
但耿渊的计划尚未成功,汁琅便已驾崩了。
他走得实在太早了,就像长夜中一道闪烁的强光,观者以为日出将至时,却发现那不过是璀璨的流星。
界圭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来到汁琅的灵位前,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将一杯酒放在案前。
姜太后无声无息地来到了界圭身后。
阳春三月时节,宗庙四面换上了雪白纱帘,在阳光下飞扬。姜太后手拈一杯,杯中满是桃花花瓣泡就的茶,放在儿子的灵位前。
“他很坚持。”界圭回头,朝姜太后说。
“那就去罢,”姜太后出神地说,“本该如此。”
话音落,姜太后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界圭说:“在雍国探访不会出意外,太后请放心。”
“有你在身边,总是放心的,界圭。”姜太后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发颤,“他知道吗?”
界圭道:“他不知道。”
姜太后沉吟片刻,又问:“他呢?”
“我想,他应当也不知道。”界圭说,“但以他多疑的性子,察觉此事,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以前,咱们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姜太后一夜间似乎老了许多,闭上双眼,十七年前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
“我老了,”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几年可活了。”
界圭欲言又止,姜太后又说:“这一路上,一定要非常当心。去罢,界圭,没想到一眨眼十七年过去,终究绕不开,要折腾你一辈子。”
界圭离开前,又回头道:“正求之不得。”
雍都王宫外,耿曙追在姜恒身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姜恒一去就是半年。姜恒好说歹说,要劝他留下来,耿曙那脸色则黑得不能再黑,最终姜恒生气了。
“我们不能总是待在这儿,”姜恒说,“哥,我要为雍国办事,我要当大臣,你是上将军!”
于理,耿曙知道这是必然;于情,他们刚相逢不到半年,又怎么割舍得下姜恒?
耿曙知道以姜恒脾气,与他耍性子是没用的,他只认道理,遂耐心道:“四国联军既然今岁不会出关,我就不必留在雍宫。”
“练兵怎么办?治军怎么办?战术怎么办?”姜恒难以置信道,“不用提前准备吗?胜者先胜而后求战,败者先战而后求胜。兵家怎么说的,都忘光了?”
耿曙又陷入了倔强的沉默,姜恒耐心道:“界圭会保护我。这半年,我必须去,否则不好好做功课,来日怎么治国?”
姜恒已经将时间大幅度缩短了,按他的计划,走遍任何一国,要深入民间,都需至少三年。但眼下时间不等人,不因耿曙,只因雍国面临的危机实在太多了,看似十分强大,实则内忧外患,随时将遭遇灭顶之灾。
姜恒抱了下耿曙,说:“哥,我走了。”
耿曙又寸步不离地跟在姜恒身后,看那模样,显然是劝不离的。
姜恒板着脸,走出宫门,忽见不远处站着一人,手里也拄着一把手杖,那人两鬓染霜,身着朝服,五旬开外,双目神采奕奕,带着智慧的狡黠之光。
“游历去了?”那人打量姜恒,笑道。
姜恒不知此人是谁,望向耿曙,耿曙则抱拳道:“管相。”
“管魏大人。”姜恒知道这一定就是那位闻名中原的大雍丞相了。
“姜太史,”管魏笑道,“路上有什么吩咐,派人往朝中传个信。”
“自当如此。”姜恒说。
管魏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缘因雍国国土地广人稀,又大多是苦荒之地,出外游历的世家子弟不是没有,却局限于雍国六城,姜恒是唯一一个,愿意亲自去丈量这土地的外来者。
管魏又道:“王子殿下,不必依依不舍,再过数日,风戎军团便当往北方练兵了,风戎人追逐水草而去,想必你们不多时便能见面。”
耿曙忽然心中一动,问:“当真?”
管魏说:“在您归朝之前,陛下便有此打算。”
姜恒闻言猜到,汁琮要重整军队编制,耿曙应当会被委以重任了,届时集结风戎人的军队后,想必他也要离开落雁城北上,说不定能碰面。
管魏的到来,简直救了姜恒的性命。
于是姜恒朝他说:“你看,这不是正好么?”
耿曙终于接受了这必然的暂时分别,想了想,说:“行吧。”
接着,耿曙朝王宫的方向打了个唿哨,过得良久,海东青扑打翅膀,朝他们飞来。
“把风羽带上,”耿曙说,“我要知道你到了何处,每天都必须给我送信。”
“你要累死它了!”姜恒哭笑不得道,“五天。”
“三天,”耿曙道,“不能再少了。”
姜恒妥协了,又见界圭牵着两匹马,等待在宫外。
“走了。”姜恒眼眶忽然有点湿润,耿曙则不发一语,直到姜恒翻身上马,才说:
“恒儿,我想你。”
姜恒回头看了眼,朝耿曙伤感地笑了笑,界圭沉默不语。出得落雁城去时,姜恒再回头,耿曙依旧站在城墙高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第80章 催命符
桃花殿内, 汁琮依旧看着金玺出神,姜太后、武英公主传看了一轮,姜太后说:“我见过盖了金玺的王旨, 却也是五十年前, 刚嫁给你爹那时的事。”
汁琮说:“是, 母后,王旨已有五十年, 未曾发到塞北来。”
管魏说:“终于找到了?”
汁琮抬眼,扬眉,说:“大雍的天命, 尽在于此。他走了?”
管魏放下手杖, 在一旁坐下, 说:“走了。陛下, 老臣记得,十八年前,先王尚在时, 便有意立下这个规矩。”
汁绫说:“那会儿塞北处处是敌人,怎么游历?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抓起来, 准备赎金去换人。”
管魏笑道:“也是,若非汁淼殿下征服各胡, 此议也不现实。如今倒是个很好的时候。”
汁琮心知肚明,十八年前,汁琅还活着的时候, 就要求朝中年轻官员在上任前, 必须展开为期一年的历练,靠自己双脚, 走遍雍国全境,去了解民生,以及百姓的疾苦。
限于当时的条件,这条官员考核的办法,迟迟没有推行,阻力与干扰实在太多了。文臣需要游历,武将去不去?官员去了,王族去不去?王子去了,太子去不去?太子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出宫的,万一落在胡人手里,得怎么办?
汁琮想了想,说:“管卿所言不错,拟章程罢,但须得一步一步来,不可操之过急。我大雍子弟,胆量一定是有的,总不能连中原前来的一名年轻士人也比不过。”
管魏笑道:“正是如此。”
三月末,塞北草长莺飞,姜恒与界圭纵马离开雍都落雁城,一路北上,海东青在天空中盘旋,若即若离。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北方最大的部落——风戎。
姜恒所骑策的,乃是王宫千里马,日行四百里地,三天便可纵横塞北上千里路。从小到大,他便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看见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苔地、万年不融的雪山、犹如宝石的湖泊时,只觉异常震撼。
“太美了,”姜恒说,“真是太美了!”
姜恒起初有点惋惜,没能与耿曙一同欣赏这美景,但转念一想,耿曙在雍国生活了四年,一定早就看腻了。
界圭答道:“你道塞外之景壮丽广阔,雍人却总是心心念念,想着回中原,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罢?”
大片未曾开垦的荒原,一年有七个月可以耕种与收成,花草之下,则是黑色肥沃的土地,北方虽然条件艰苦,但只要耕种得宜,一定能养活更多的人。
姜恒朝界圭说:“界圭,你常出来么?”
界圭放慢马速,不疾不徐,跟在姜恒身后,姜恒也放慢马速,刻意地与他并肩而行,于是界圭再放慢点,始终落于他的身后。
“不常出来。”界圭说,“你做什么?”
“是你做什么?”姜恒莫名其妙道,“走啊。”意思是让他并肩而行。
界圭忽而好笑,效命于王族时,他必须落后少许,这是规矩,但姜恒无所谓,界圭便追上了他,说:“我伺候的人不能随意走动,连带着我也不能出外。”
“汁琮管得太厉害了。”姜恒答道。
界圭道:“你要是太子,你也不敢出门的。”
“那可不见得,”姜恒说,“我要是太子,出来就出来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把这个穿上,”界圭翻出一件猞猁裘,说,“春天终归冷。”
姜恒看那衣服,不像是界圭会有的,想必是太后给他的,当即心里一阵暖意,便换上了。界圭又道:“到了风戎人的领地,你打算做什么?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不容易,小太史,你最好老老实实,别乱说话,也别乱看,交涉的事归我。”
“会听你话的,”姜恒笑道,“我又不是汁琮。”
姜恒很承界圭的情,毕竟他愿意长途跋涉,在这半年里跟在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将承受极大的责任,而且也很累。但这个人选再好不过了,甚至比耿曙更好,只因界圭熟悉塞外各族的语言与风土人情。想与人打交道,较之性格孤傲的耿曙,让界圭负责,这趟旅途显然会更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