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别的。
郎煌抱着他的剑,望向花园内飘洒的细雪,这场雪从太子灵攻入落雁城后便绵绵密密地下着,足足下了三天,犹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战死、却永远不得回归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没有作声。
“去哪儿?”耿曙又道。
“还没想好。”郎煌说,“汁琮一定会秋后算账,必须在他病愈前离开落雁。”
耿曙:“他不会,我答应过你们,会给林胡人新的家园。”
郎煌答道:“我听说了,太子明岁就会推动变法,但事有万一,我还是信不过你们雍人。”
耿曙:“所以呢?临走前,想讨回血仇?”
“打不过你,”郎煌随口道,“暂且只能搁着。等你老到拿不动剑的时候,我会让年轻的林胡人来杀你,就像你打败李宏一般。”
耿曙与郎煌屹立于风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带着血丝,一副倔强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风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东青拍打翅膀,扑棱棱飞来,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处裹着绷带,先前飞越玉璧关时,中了一枚鹰箭,但汁绫治好了它,它顽强地挺过来了,并为落雁带来了大雍重夺玉璧关,走向新生的捷报。
郎煌反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下风羽,风羽没有躲闪。
“它还记得你。”耿曙知道海东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进献给雍王室的。
“它这辈子只要见过一个人,”郎煌淡淡道,“永远都会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知道他的儿女,甚至子孙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够久的话。”
耿曙说:“你可以留下来,你的仇还没报呢。我等你苦练功夫。”
“我不恨你,”郎煌道,“我真的不恨你。我知道,你不过是……说好听点,一把刀。说难听点,一只狗。想杀林胡人的,也不是你,现在把你的头割下来,又有多大意思?总不能自欺欺人,把这当成报仇了。罪魁祸首,是汁琮。”
耿曙没有回答,沉默地听着,他承认,确实如此。
“汁琮之所以收养你的原因,想必你早就知道。”郎煌漫不经心转头,确认这走廊里没有第三人听见,说道,“但我今天叫你来,不想与你讨论此事。”
“我有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爹的。总有一天我会死,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耿曙:“哪一个爹?死了的爹,还是活着的爹?”
郎煌:“活着的爹,想听听吗?”
耿曙凝视郎煌双眼,他无从判断郎煌是否在说谎,换作姜恒,他一定知道郎煌的弦外之音,那些被湍流所裹挟着的言外之意,暗流汹涌的来处。
耿曙素来不懂得揣测人心,他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只能纯粹依靠直觉。
但直觉告诉他,郎煌没有撒谎,也不准备撒谎。
“说罢。”耿曙沉声道,“换个地方?”
“不必。”郎煌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养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信与不信,都在于你。”
耿曙不为所动:“这是我跟在他身边的第五年,我比你更清楚。”
郎煌若有所思,望向大雪,伸出手去。
“他杀了他的亲生兄长,”郎煌说,“你知道么?”
“不知道,”耿曙说,“我不相信。”
郎煌说:“十八年前,大萨满为汁琅看过病,他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而死。”
“说话当心点,就算是,与他又有多大关系?”耿曙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杀气,他手中没有剑,却随时可以一招扼断郎煌的咽喉。
郎煌说:“想给一国国君下毒,除了太后、汁绫,以及汁琅的妻子姜晴,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耿曙在这点上向来毫无保留地维护家人,绝不会听信于一名外人,说:“走,咱们到他榻前去,当面对质。你若说的是实话,我保你不死。”
郎煌却忽然笑了起来,说:“还有后面的,你就这么急着想我死?”
耿曙一怔,郎煌又扬眉,缓缓道:“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只有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现在加上你,变成三个活人了……”
“……十八年前,汁琅薨后,为姜晴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耿曙依旧不为所动:“所以?”
“姜晴生产那天,是大萨满亲自接生,那年我只有七岁。大萨满带着我,前往宫中,为姜晴接生当天,在王后的汤药中,验出了堕胎的草药。我还记得她怀胎八月,突如其来便血流如注,大萨满让我找到宫外的一个人,一名御前侍卫……嘱托他一件事。”
耿曙随着郎煌的回忆叙述,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让他到落雁城中,去找一个死婴,涂上血,带回来,把那孩子换掉。”郎煌低声说,“他没有辜负期望,很快就找到了,他将死婴递给我,由我交给大萨满。大萨满接生出一个婴儿,那孩子,我不知是死是活,很轻,又是早产,没有哭叫,被我包在一块狐皮里……”
耿曙的呼吸窒住了,如果郎煌所说不假,那么……这件事将掀起朝野的轩然大波!
雍国尊晋礼,立嫡立长,汁琅死后,该是他的遗腹子被立为太子,继承国君之位……汁琮不仅谋杀兄长,更连姜晴也不放过,还要斩草除根,杀掉尚在襁褓中的一个婴儿!
“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郎煌睁大眼,靠近少许,朝耿曙缓缓道,“但那不是我该问的,我把他又交给那侍卫,侍卫将他带出了宫,从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
“侍卫在何处?”耿曙说。
“也许就在你眼皮底下,当年他戴着一枚纯银的面具,想来身居高位。”郎煌说,“至于是谁,那年我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说毕,郎煌眼里带着笑意:“现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这个秘密随着我的死,彻底消亡了。不过,选择是否告诉别人,你可千万要慎重,毕竟谁知道这件事,谁就将成为汁琮的眼中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耿曙眯起眼,喃喃道。
郎煌说:“因为我期待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汁琮。被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不会。”耿曙扬眉,喃喃道,“是汁琮养大了我,不是汁琅。”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传,”郎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说道,“汉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护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泷那一块是偷来的,就像耿渊的主人是汁琅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没有这个人,”耿曙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也没有主人。哪怕有,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不是汁泷,不是汁琅,更不是汁琮。”
郎煌与耿曙对视良久,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看见他们在为族人收尸,”山泽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想前去哀悼,乌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伤最多,带来三千人,战死将近两千,而这两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无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归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轮不到你来哀悼。”
山泽笑了起来,又道:“淼殿下。”
耿曙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精神已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都极易让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过山泽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山泽带着诧异,郎煌却嘴角略牵,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与林胡人向来友好,只与风戎人曾有过小不快,当然,面对雍人时,三族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说。
“不能离宫,”山泽说,“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儿还有铁军的模样?现在若号召城中三族军队暴乱,”郎煌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山泽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杀了雍人,又来了郑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何况,答应好的事,岂能食言?姜恒还躺着,要是他救不回来了,你再掀起暴乱,凌迟王族不晚。”
“他已经醒了。”郎煌说。
“那么,当真算汁琮命大。”山泽笑得阳光灿烂。
第112章 碎玉诀
耿曙回到姜恒寝殿时, 看见界圭躺在屏风后,随时注意着榻上姜恒的细微动向,见他回来了, 朝他“嘘”了一声。
“刚服下药, 又睡着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换过药的伤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汤, 在榻下倒头就睡。
太子泷耳畔全是血, 在脸上缠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郑军冲击宗庙之时,乱军之中, 那浪人刺客杀掉他身前的两名护卫, 又一剑把他的耳朵削了下来,幸而耿曙及时赶到, 否则孙英手中的刀只要轻轻一带, 便可将太子泷的脑袋平整地割下来。
“我哥呢?”太子泷忍着剧痛,问道。
周游调了药,说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军还驻扎在城中, 咱们现在只有不到一万人了, 殿下。”
王宫内,落雁城中,极目所见一片狼藉, 宫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处理政务, 需要统计这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抚恤将士、埋尸、安抚外族联军、修复垮塌的城墙。
“父王呢?”太子泷又道。
“在重整军队。”周游颇有点担心, 现在汁琮强撑着, 在朝堂上露面, 设若三族军队知道他受伤, 落雁又守备空虚,集合起来一把火烧了王宫,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换言之,这三天当真是所有人心惊胆战的三天,局面较之太子灵攻入城更凶险。汁泷则表现出了远超他平时模样的冷静。
周游甚至有点震惊,耿曙悍然以一敌万,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本来就是武学上的天才。但太子泷居然也拿着剑,不顾性命地冲杀得满头是血,以他平日里从耿曙处学到的寥寥武艺,头一次参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归来,在这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人惊惧不已。
“不会有事的,”太子泷说,“如果我是赵灵,我就不会再来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顶着暴雪进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联军。但孟和、郎煌与水峻的回报是,他们希望确认姜恒醒来,无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说什么?强行解散军队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这是姜恒送来的药。”周游说。
太子泷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周游好说歹说拦住了,周游看着太子泷,不禁又叹了口气。
太子泷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这样的眼神,也听过不少相同的叹息,他早已习以为常。
“你说得对。”太子泷淡然道。
周游露出尴尬表情,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太子泷很清楚,周游在责备他,出城就不该杀回来,如果落雁城陷落,连他也死在城中,雍国就彻底完了。
太子泷又道:“但你也该理解我一点,周游。”
周游沉默点头,人之常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始终是人,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从最大利益出发来考量。
有时候,感情与冲动,终究会战胜利弊权衡。
眼下太子泷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祖母在养伤,父亲带伤坐镇朝廷,姑母在玉璧关统兵,兄长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露面……
“召集东宫,”太子泷想了想,“尽快恢复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去罢,”太子泷说,“这就是咱们该做的。”
“您先把药喝了。”周游说。
太子泷喝下姜恒送来的药,忽然觉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耻大辱,数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报仇,而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亲。
只差一点点,只要他们烧毁宗庙、杀掉国君与太子,雍国便将亡国,像越人一般。
可想着想着,他回忆里,最多的,却又是耿曙的那声嘉许,短短三个字,却跨越了雷鸣电闪,让他随之久久铭记。
当天下午,东宫再次召开会议,太子泷从管魏处分摊了重整国都之外,曾被占领的山阴、灏城与承州三地的繁琐任务。众幕僚看着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脸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纱布上的血迹,谁也没有多说话,带着耻辱与愤怒,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泷喝下那药,眼皮渐重,最后一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殿下?”周游低声道。
“让他睡会儿罢,”曾嵘翻过书卷,叹道,“他太累了,不容易。”
第四天,随着郑军尽数撤出潼关,逃往代国境内,曾宇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重夺潼关这雍国的西南大门。
消息传到雍都落雁,雪停了,阳光灿烂。
姜恒再次睡醒,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趴在自己身边的耿曙。
“喂,起床了……”
“起床了!”姜恒声音大了不少,吓得耿曙一个激灵,险些从榻上滚了下来。外头屏风后,界圭也瞬间弹了起来,两人一起醒了。
“哎哟好痛……”姜恒伤口已愈合了不少,山泽让郎煌带来的药十分有效,只是呼吸时仍阵阵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