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毒从小就得种下,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就伴着这种疼,硬生生过了十九年,血和泪都在辗转间吞下去,他拿什么撑起了一身皮骨,然后带着满心乖顺来自己面前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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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谢怀风的吩咐,哈驽申被提出地牢,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好好养伤。他身上明显的伤口倒是不多,不知道柳蔓香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人还是个人样,只是哈驽申像被抽空了魂,一看见柳蔓香便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两个飞沙门的汉子拖着他,哈驽申手上的锁链在地上拖出当啷响声,经过几人面前往小房间里去。
唐漠负手立着,昨日跟在他身边那少年匆匆从外头进来,贴着他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唐漠脸上表情未变,眉眼都是冷厉的,好似谁也不能叫他波动半分。
“去吧,不用撤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唐漠淡声吩咐。
谢怀风听着唐漠的话心下明了,应该是飞沙门的人也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而发现他们的人是谁自不必说。唐漠没露情绪,对谢怀风做了个请的动作,加上柳蔓香三人往前厅里走。
方才谢怀风在外头瞧见了飞沙台,四四方方的青色石台,四边连个围绳都没有。当初唐漠就是在这块石头上三胜唐天成,一举把唐家夺回自己手里。唐漠有这个魄力,也有胆色,不过就像白邙所说,中原武林对唐漠来说什么都算不上,他只管得自己脚下这一方土地。不贪权,不参政,只是把孩童时咽的委屈讨回来。
和郁迟有那么点儿像。
谢怀风想到这,眉目间不自觉柔和几分,也不跟唐漠绕弯子,直接道,“夜修罗不是杀害我大哥的凶手。”
这个话谢怀风连柳蔓香都没说过,虽然这会儿柳蔓香就在跟前坐着。柳蔓香有片刻错愕,但面上的怔愣只一瞬,她垂了眉眼,静静听着。
唐漠坐在最当间的石椅上,眉峰一提,“这么说凶手是谁四爷已有眉目。”
谢怀风玩笑般,“应该不是唐兄吧。”
唐漠也不恼,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淡声答,“谢四爷觉得呢。”
谢怀风敛了笑意,声音端上些郑重,“唐掌门,当今五大家族只剩其四,魔教势力四起,江湖纷争不断。绝命谷里一支魔教余孽绝非特例,自仙尊退位后魔教早已蠢蠢欲动。传闻夜修罗当上魔教教主并非属实,背后是谁在推动这些流言,后起之辈诸多,江湖格局已然大乱。”
谢怀风坦然对上唐漠一双眼睛,“谢某知道唐掌门自觉身处江湖外。所谓正派究竟是谁给了他们一尊独大的权力,权力背后藏着正还是邪,这些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谁背上了罪,谁洗脱了恶,谁堕入旁道,皆是一念之间。”
“谢某向来爱茶馆,喜听说书先生编些江湖趣事。想来唐掌门是没这些市井爱好,所以也不知道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多是什么。”
“江湖在哪儿?什么是江湖。”
“你,我,五大家族,魔教。天上飞的鸽子,明面上的交易,见不得人的勾当。唐兄,你我皆是江湖,世不可避。”
“金府半月来辽人只多不少,怕已经不单单是江湖事。凛州傍着飞沙门,唐家在凛州百姓心里镇一方天地。唐兄,三思。”
谢怀风话音落下,厅内几乎落针可闻。
唐漠脸上透着几近杀伐的冷,太久没人这么和他说话了。任谁都知道他唐漠对唐家的怨恨,他孤身一人站上飞沙台,刀架在唐天成的脖子上,冷眼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一遍遍说对不起,说他错了。唐漠以为那就能消除他二十几年来的梦魇,等他真的接手飞沙门的那一天,亲眼看着唐天成滚出凛州地界,入夜梦里却还是诡谲的杀戮。
他是妖怪,他是邪祟,他是黑暗。
他是正义之下无所遁形的腌臜,他坐着江湖正派五大家族之一的掌门人位置,却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和光明搭边。
谢怀风今日说的是什么。
他在为正义开脱,也在为唐漠解开自己身上的枷锁。
唐漠阖眸,眼皮下藏着的是两颗颜色相同的眼珠。其实柳蔓香能在金府查到唐漠的人已经说明唐漠不是真的能任由凛州土地遭外族践踏,他面上冷厉,心里却盘算周全。
他再睁眼,却是直问谢怀风,“谢四爷说了许多,唐某也有一事相问。江湖传言谢堂风是四爷亲手所杀,你二人本就不是亲生兄弟,明着是把盟主的位子让出来,远远地去了江南,实则却派了夜修罗去了结谢堂风。四爷刚刚一番话,也确是想让我支持你当这个盟主,不是吗?”
柳蔓香心里一惊,她自然也听过类似的传言,关于谢堂风的死什么五花八门的传言都生了出来,但她没想到唐漠能直接当着谢怀风的面这么问。
谢怀风却是不甚在意地一笑,“唐兄天高皇帝远,躲在这飞沙门的寨子里,却对江湖事分外知悉。”
他不避讳,“我大哥想要的位子,他没坐上,那就得我来坐。”
唐漠扯出个笑来。
他笑起来和谢怀风大不相同,谢怀风的笑不论何种情绪总携着风流。而唐漠只唇角提上去,眼神表情都冷着,再怎么笑也露不出半分暖意。
“你带过来的人是辽人?”
他这个问题问出来意思就已经是被谢怀风说服,谢怀风便看柳蔓香,“柳家主,哈驽申知道的尽数告知唐兄。”
里头坐的是三大家族的领头人,郁迟和玲珑自然还不够格进去听着。
玲珑正问郁迟那日在绝命谷里发生的事情。
郁迟怀里拢着刀,一脸闷闷不乐。
“你说说嘛,我又不问你寒毒发作时发生了什么,问了你也不知道啊!你就说说魔教的事情,我还没见过魔教,那个哈驽申真是魔教啊?还有他们那个功法。”
郁迟也是第一次见魔教,但他没觉得魔教和普通的江湖人有什么不同,反正光是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他便挑了功法回了谢玲珑。
玲珑听了浴火功的修炼方法听出来一身冷汗,凛州的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哆嗦,“哇,这么丧心病狂啊!别的魔教也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功法吗?”
郁迟皱眉,“我哪知道。”
“那……那魔教的功法是什么时候开始修炼的?小时候?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主动的吗,还是一生下来就不得不修炼那种功法,也不对。”玲珑突然又说,她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了,问了你也不知道。”
谢玲珑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为什么对魔教这么感兴趣,郁迟算是被谢怀风不信他这件事搞怕了,怕谢玲珑觉得自己其实真是魔教的人,犹豫了半天还是主动开口,“我真的不是魔教的人。”
玲珑眨眨眼,突然笑出来,明媚的眉眼弯着,“我什么时候说你是魔教的人啦!”
郁迟转开眼睛,又抱着刀沉默下来。
“谢怀风喜欢柳蔓香吗?”
玲珑差点一屁股摔下去,她伸手掏掏耳朵,瞪大了眼睛去看郁迟,“你刚刚说话了?”
郁迟:“没有。”
谢玲珑拖着腔调长长“嘁——”了一声,“你看少爷像喜欢柳姐姐的样子吗!他还没我喜欢柳姐姐呢!”她说完突然转头看郁迟,“但少爷对你却真的很好,还好你是个男的!你要是个姑娘家,我都要以为少爷看上你了。”
这话要是郁迟以前听了说不定还会心生欢喜,但郁迟昨晚才刚苦恼过这个问题,谢怀风喜欢女子,自己又不是女子。玲珑这番话算是正正好戳到他的伤心处,他刀鞘戳了一下地面,在沙地上戳出一个坑来。
“那他……他身边还有其他女子吗?”
玲珑掰着手指头数,“那可太多啦,身份尊贵的就有不少。白前辈当初带少爷去世交家里作客,就是朝廷权贵方家那个二小姐,她一眼就喜欢上少爷了,非闹着要嫁到落日山庄。还有江南商贾赵家的小女儿,早年谢家和赵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赵小姐也是对少爷一见钟情……”
她突然顿住,想起来什么似的,不怀好意地一笑,“最恐怖的其实这些都排不上,还有一个人……”
谢玲珑话没说完,目光突然被天边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吸引,是谢家的鸽子。
她怕打扰了里头谈话,伸手到嘴边打了个响哨,那鸽子却没来得及改道。
“嗖——”一声响起,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破空而出,竟是直直将白鸽射下来,坠地。
谢玲珑豁地起身,含着笑意的眸转瞬便凌厉起来,手里长鞭紧握,死死盯住白鸽坠地的远处。
作者有话说:
死都死了,不能白死,烤来778
第28章 敬师茶
开阔的天幕把整个天空抬高,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只透出来一点淡色的蓝。寂静笼罩下来,空气里填满的都是蠢蠢欲动。
“咻——”
郁迟一个旋身倏然将谢玲珑挡到身后。
就在刹那间,一叶飞刃竟然已经切至他们面前,而谢玲珑一点发觉都没有。那刀刃极薄,银白色的一片,融在同样白茫茫的天色里很难被察觉到。郁迟没用上刀,只来得及出掌。他一掌推出去,一道无形的掌风硬生生是让那刀刃偏了路线贴着他面颊擦过,锋利刀刃切断他几根发,发丝轻飘飘坠落。
郁迟面色凝重,低声道:“去叫四爷。”
玲珑被吓了一跳,知道现在不是自己逞能的时候,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里面掠去。
而那片刀刃绕着郁迟的转了一圈,像是被什么催动着,又朝着天边飞了回去。过不上一会儿,郁迟只听见一道饱经沧桑的沙哑声音响起来,是个老者。
“哈哈哈哈哪儿来的小辈,一掌就能接下老朽一记飞刀!”
郁迟面色不虞,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刀。但他不能在这里用刀,他眼神往旁边闪,似乎是想找有没有趁手的武器,早知道应该叫谢玲珑把她的鞭子留下。
“小子,报上名来,叫老朽先会会你!”那老者话音刚落,四片同刚刚相同的飞刃已经朝郁迟打过来。郁迟抿唇,并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他一时没找到别的武器,只能急速往后撤,他足尖碾着脚下黑沙,拖出来老长一道痕迹,谁知飞刃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追着他。
郁迟皱眉,知道这刀是受那人操纵,他几乎没有停顿,借着后掠的劲儿刀鞘点地往后一个空翻,而后脚下一蹬竟然是直接朝着那四把刀贴上去!郁迟一跃而起,轻飘飘在空中旋了两圈,似一片飘摇不定的浮萍,只那么一晃,身子却正好从刀阵中毫发无损地钻过,而那四把刀像是顿时失了操控般两两相撞,“叮当”两声,落地没了动静。
“好一个以柔克刚。”
郁迟听见身后冷淡的声音,转头发现谢玲珑已经带着人出来了,刚刚说话的人正是唐漠。郁迟没来得及说话,唐漠便再次扬声,声音里透着冷漠的讥诮。
“飞刀刘,你我同是飞字辈,闯我飞沙门有何贵干?”
“哼,唐家小鬼,论辈分你可是比老朽差着辈儿呢。老朽今日找的是谢四,你唐家莫要跟着瞎掺和!”刚刚和郁迟说话的老者答,语气中满是对唐漠的不屑。
“唐漠,你唐家什么时候开始插脚中原武林的事了?”另一个女声突然也不知道从哪响起来,听着像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女子,那甜蜜娇媚的劲儿比之柳蔓香都有余。
唐漠面色不太好看。他放眼往远处天际看,白茫茫的一片,却不知道究竟隐了多少人,绝对不止是飞刀刘和妙音娘子两个人。
像是佐证他的猜想一般,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附和道,“就是,你把姓谢的那个交给我们,和你唐家没个屁的关系。”
郁迟眉头都拧到一起去了,而谢怀风却一身闲适,那模样和他坐在茶馆听书时也差不太多,仿佛这些人找的不是他一般。谢怀风长剑在怀,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给站到他身边的郁迟介绍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
“出口成脏的这个是‘酒肉僧’,有江湖传闻说以前也是个正经和尚,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虽然不知真假,但还是挺为佛门圣地庆幸的。”
“刚刚那个嗓子灌了三斤蜜的是妙音娘子。别以为真是个小娘子,其实七十多岁了,我有幸见过一面,挺丑的。所以一般都不太敢见人。她以前爱慕仙尊,仙尊那人冷,和唐漠差不多,对女人没兴趣,特别是像她那么丑的。”
“和你过了两招的是飞刀刘,不知道到底有几把飞刀,最多的同时见过十一把。”谢怀风说着突然笑了一下,弯了些身子,挑着眉,眼睛里含光,“你刚刚那招用得挺漂亮,估计他气了个半死。”
谢怀风贴着他耳边,特别是最后这两句。几乎要碰上了吧,声音放得很低,好像是两个人之间私密的夸奖。郁迟心里狂跳,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谢怀风离他离得近了就像是给他施了定身咒,郁迟生怕自己要是动了一下直接碰上什么地方。他耳根红了一片,嗓子眼都紧,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躲掉的那四把飞刀。
郁迟好不容易找回来一点思绪,压着跳到嗓子眼的心,问,“他们……”
谢怀风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压根不知道自己刚刚一个靠近身旁的人差点烧透。谢怀风意味不明地扯唇,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等他问完,径自接上,“魔教和正派之间的中立派,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怎么,一个都不认得?”
郁迟短促地“嗯”了一声。
谢怀风仗着自己比郁迟高,光明正大地垂眸看他通红的耳朵,突然觉得自己牙有点痒。谁都不认得,怎么江南那晚就知道自己去见了柳蔓香?这小狼崽子,把自己家底儿都扒烂了吧。谢怀风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他知道那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无非是江湖传言和说书先生,那些玩意儿嘴里能有几分真,他能分出真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