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风站姿很闲散,举手投足间都是恣意潇洒,伸手过来的时候像摘一朵花的姿态。郁迟狠狠咽了口口水,他压下自己心里很是隐蔽的紧张,抬手解了面具绑在后脑的绳结。
之前谢怀风还以为他是脸上有什么印记,或是伤疤,但没想到面具摘下来是这么一个翩翩少年。原本隐在面具后的眼睛现在露出来,里头装着犹豫和试探。郁迟手指紧紧捏着面具,快把它揉成一团。
“我戴面具只为方便。”郁迟讲话干巴巴的,似乎总找不到更好的措辞,但是又怕失去说话的机会。
“浪费了这张脸。”谢怀风收了自己瞬间的惊艳,诚恳评价。
比柳蔓香好看吗?
郁迟心底压着这句话,不敢问出来, 只说出来一句,“那不戴了。”
“喝一杯?”谢怀风提议。
郁迟自然应下。
谢怀风回房间放了香膏,郁迟先下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这个时间说晚也不算太晚,也有赶路至此的方才坐下,温一坛酒点半斤肉,但到底比不上白天的热闹。
郁迟那面具说不戴就真的不戴了,一身黑衣的少年,长得极英俊,周身又没有谢怀风身上那股一般人高攀不起的贵气。这客栈老板的女儿姓墨,客栈是方圆几里内最有排场的,墨小姐“小貂蝉”的名号也叫得响亮,那模样,那身段,不乏有人为了看她一眼专来客栈点上一壶酒的。
她家客栈卡在出入江南的口子上,每天不知道过多少俊朗的公子哥,昨天便见了一个白衣的公子,那容貌气度都非同凡响,但她见人太多,一眼便看出那是位笑里藏刀的,不敢上前搭话。
郁迟惯常要了一壶温过的金茎露,他不知道谢怀风今日想喝什么,没擅作主张。
墨小姐特意回房间收拾了一番,重新描了眉抹了胭脂,下楼的两步路走得风姿绰约。她截了小二正要端上去的金茎露,又拐去后厨切了一盘酱牛肉。
郁迟等着谢怀风下来,根本没注意到人家大小姐为了他描眉抹粉的,见了放在桌面上的酱牛肉,表情语气都冷淡,“上错了。”
墨小姐见他这幅木头样子还觉有趣,软着嗓子道:“这位少侠,怎的这么晚了一个人喝闷酒?这是小女子赠您的……”
谢怀风下来便撞见这幅场景。
郁迟面色都涨红几分,墨小姐话都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他赶忙看谢怀风,“谢……冯兄,她上错菜了。”
墨小姐转头看了这“冯兄”一眼,这不正是那位笑里藏刀吗!合着这两位是一起的?她小貂蝉被浪费了一通感情,热脸贴了冷屁股,更失了面子。她心里不太爽快,又不太敢当着谢怀风的面撒泼,便板着张脸想收回桌上那盘牛肉。
谢怀风惯是不爱拂美人面子的,他手指往蓝色瓷盘的边上虚虚一按,对上墨小姐不满的眼神,笑道,“何来错?美人儿怎知我这舌头馋什么?”
墨微芷心里一喜,柔弱无骨似的便要贴着谢怀风给他倒酒。
倒的还是郁迟点的金茎露。
郁迟手按着桌上的刀,手指动了两下,还是忍住了没抽刀出鞘。他盯着酒壶,润白的瓷瓶,里头装的是谢怀风笑过太清淡的温酒。
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都被谢怀风看在眼里,谢怀风明着是想给墨微芷个面子,暗地里其实是想看看郁迟会是个反应。不看还好,这么一看把谢怀风看得心里痒,好不容易才在郁迟把自己气个半死之前挡了墨微芷倒酒的动作,他酒杯一抬,对着墨微芷,倒是给足了她面子。
“多谢小姐,一杯足矣。”
墨微芷走之前留下好几个留恋的眼神。
郁迟眼巴巴看着谢怀风吃酱牛肉,他这一晚上心里灌了不知道多少醋,晚上玲珑拉他一起出去游街,那小丫头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他们是谢家的人,随口帮谢怀风胡诌。说谢怀风去见他青梅竹马的小美人儿去了,他不用猜便知道是柳蔓香。
江南地界,一半属谢家势力,一半属柳家势力,谢柳两家如此渊源,谢怀风人到了江南又怎么可能不和柳蔓香见面。走了一个柳蔓香,又来一个墨微芷。
郁迟筷子戳盘子里的牛肉,一片当成柳蔓香,一片当成墨微芷。
“郁兄明日便启程吧,叶伯伯同家父为好友,会提前几日到落日山庄。”谢怀风开口。
郁迟下意识点头,然后才发现他话里意思,错愕道:“你不回去吗?”
谢怀风眼神往窗外飘,目光很沉,同浓黑的夜融在一起,“不回去。”
不回去,不回去是什么意思?
落日山庄举办这么大的寿宴,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受邀往落日山庄去,谢怀风却不回去?
郁迟不明白里头缘由,却猛想起来昨日听着邻桌那几人说的话,寿宴在即,谢怀风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江南?他知道谢怀风和谢家并不是一个意思。他心里猛地一撞,总觉得从谢怀风的眼神里读出来些落寞。
郁迟满门心思追着谢怀风跑,对现在的江湖格局了解不多,但也不是一无所知。谢堂风将任武林盟主,其在江湖上不管是资历还是武功都得大家认可,但要真的说天下第一,更多的人认得却是风流剑谢怀风。风流剑也不光是个江湖绰号,更是因为谢怀风剑法了得。前辈们年纪到了退出江湖纷争,新一辈才人辈出,却没人能盖过他风流剑的风头。
谢家开始架空谢怀风了吗?
谢堂风忌惮谢怀风第一的名号,他怕自己盟主的位子不稳。
郁迟被自己一番推测憋得难受,好似已经感受到谢怀风心里的落寞失望。
谢怀风二十几年拿谢家当成本家,敛了他一身锋芒当谢家四爷。长兄为父,谢家老爷子不是他亲生父亲,他早拿谢堂风当成长辈,如今谢堂风便如此对他吗?
郁迟突然觉得怀里揣着的请柬烫手。
师父交代他找到“阎王愁”,或可解他身上寒毒。但谁人都知寒毒无药可解,便是那“阎王愁”又如何?不过又是无功而返罢了,自己的性命将将能走到年关,这很短暂的十九年,他能坐在客栈里和谢怀风说上几句话,谢怀风那双携着风流的眼睛有一瞥是望向自己的。
死也无憾。
他不想去落日山庄了,不想去找叶神医了。
想告诉谢怀风,说他曾经在那个雪天救了自己一命,说有一个人为了他苟活这么多年。
郁迟眼眶红起来,抬头喝下一杯酒。谢怀风说金茎露太过轻淡,但郁迟其实甚少喝酒,再轻的酒液也是火辣辣经了嗓子下肚。
有没有可能有一天江湖上也能人尽皆知他的心思?就像柳蔓香对他那样,那么多人眼红,也那么多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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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迟觉轻,第二天一早就听见隔壁玲珑大概收了香膏,惊喜地又蹦又跳,连声说后悔没去看柳姐姐。
他头脑冷静下来,昨晚被谢怀风一个眼神惊得差点就要坦白了这么多年藏着的心思。
落日山庄还是要去的,就算自己不去也没理由能在剩下的生命里留在谢怀风身边。对于谢怀风来说自己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甚至这个人还是几日前屠了正派家族之一的夜修罗。谢怀风能赠他请柬,同他一起喝酒,但并不代表谢怀风信任他。
郁迟推门出去,正看见谢玲珑从自己门前路过。
玲珑一见他就想起昨日之辱,臭着一张脸两步跑开,冲楼下的谢怀风告状,“少爷!被你说中了,郁迟真的是个高手!我昨天同他切磋,他拿着一根树枝便教我落败!”
谢怀风抬头往他们这儿看,看见郁迟愣着的那张脸,笑了一声,“醒了?”
他话刚说完,谢玲珑又风似的“咚咚咚”跑回来,直挺挺站在郁迟面前,“啊”地叫了一声,引得楼下好几个人抬头往这边看。
“少爷!郁迟把面具摘啦!!”
谢怀风闻声往楼上走,装着不知情的样子扬着声调,“哦?那冯某一定要看看。”
他见了郁迟,刚睡醒的少年脑袋上还立了两根不太听话的黑发。谢怀风剑鞘托着郁迟的下巴往上抬了一点,左右认真打量了一番,开口调侃。
“郁兄,可谓国色天香。”
作者有话说:
他调戏你是小娘子耶(看热闹
第6章 酒酿元子
玲珑一早上都沉浸在郁迟竟然如此长相的震惊里,连连念叨着明明如此叫人神魂颠倒的一张脸,又没有残疾又不是丑八怪,非要用面具给遮上一块,连带着昨晚败于一根树枝的屈辱都被郁迟那张脸冲淡了不少。
郁迟惯常独来独往,更是没和玲珑这种直性子的人相处过,又加上被谢怀风方才那句“国色天香”臊得脸红,闷着头吃了两碗酒酿元子。
被突然发作的寒毒耽搁两日,郁迟今日已是不得不动身往落日山庄去了。
玲珑一直记挂着他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片刻不敢耽误他,若非如此玲珑定要缠着郁迟天天比试,直到自己能打过他为止。
“郁迟!你若寻了解药……”她话没完,本是觉着有缘分,想让他解了身上的毒再找他玩。突然想起自己同少爷用的是假身份,总不能现在说一句自己就是落日山庄的人,就算郁迟身上的毒解了也没处寻他们,半道悻悻改口,“寻了解药……定要好好保重。”
谢怀风在她身后失笑,这傻丫头。
郁迟点头称好,目光却一直往谢怀风身上瞥。
郁迟方才感谢他救他于毒发时,又感谢他赠请柬。谢怀风都不说话,但看他的眼神很深,把郁迟看得心跳漏下好几拍。
“冯兄,在此作别。”郁迟抱拳,对上他的视线。
“保重。”谢怀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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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风此次来江南正是为了收租。
谢堂风赶着老爷子寿宴的当口,竟然把风流剑谢四派下江南收租,这一来一回少说半月。不怪柳蔓香和郁迟都心生异样,任谁都会觉得其中蹊跷。
玲珑是个大条的,前几日还未发觉,满心觉得自己只是来办差事的。
直到谢怀风慢悠悠在江南晃了少说有十日,五家铺子的租银能收上一整天,听别人叫一句四爷便坐下喝一个时辰的茶水。直把人家老板都喝得脑门上直冒汗,却也不敢说出半句赶他走的话来。
收个租银的事能有多累?他收了一天竟然还得休息上一天,玲珑这才急了起来。
“少爷,你的心都要被拴在江南了,再不快些我们怕是赶不上老祖宗生辰了。”
再看谢怀风,好似柳蔓香的悲愤和郁迟的错愕都没进他心里,这人此时正拿着把小刀削一把木剑。
那神态,那动作,就差往自己胸前挂上一个“江湖第一大闲人”的牌子。
谢怀风闻言,把刚见雏形的木剑往半空里挥了一下,连刃都未开,竟也叫他挥出一道劲来。他事不关己似的悠哉开口,“你今日动身,赶得上寿宴。”
玲珑被他这不着调的话激出来一点气氛,利落的马尾辫甩了一下,抬了声音,“我动身?我动身!你呢!”
谢怀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我?”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转头看玲珑,“这一路上带你听了多少书,怎的没听出门道?”
玲珑一愣,这几日谢怀风正事干得闲散,依旧是遇着茶馆便好往里钻,玲珑为此没少受气,怎么叫他说得还像是为了她好似的。此地正处谢家势力,夜修罗屠门的风头淡了,说书先生又干回老本行,编排谢家,听得她那叫一个七窍生烟。
落日山庄这次是光想着办个寿宴吗?想得太简单了,谢堂风想趁此机会登位武林盟主。
江湖豪杰云集他落日山庄的地界,谢堂风本就势头盛,支持者众多。这谢堂风不可谓不心机啊,你有异议?你想走?那可是得问问落日山庄允不允许了。这场寿宴,说是鸿门宴也不为过。
不信?那便看看谢怀风,就连谢四都被他支走了,难道还看不出谢堂风的野心?
这几天听来的江湖话本一个接一个往玲珑脑子里蹿,玲珑心里猛地一跳。
谢怀风同她隔着一张桌子。
他底下坐着石凳,一只手拿着一柄短刀,说完那句话便又低头一下一下地削着木剑。
玲珑无措地朝他走近一步,少女惯常清脆的嗓音里面含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少爷,那……都是江湖话本,他们惯爱编些……”
玲珑说不下去了,谢怀风抬眼看他,那双眸里沉静的黑,好似装着世上最深的深渊。
玲珑今年十九,再有两月便是生辰。
十二岁的时候她被谢怀风捡去,和柳蔓香不同,谢怀风看见小丫头的时候她正在街上和乞丐抢一块馒头。她那会儿灰头土脸的,谢怀风一时甚至没看出她是男是女,只听着她一边哭,却一边厉声骂那个乞丐,“这馒头是我讨来的!你这臭不要脸的,还给我!”
那乞丐是个近30岁的男人,哪儿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玲珑也不顾得脏,扑上去便死死咬住他手臂,恨不得直接咬下来一块肉来,直把人咬得当街嗷嗷大叫。
谢怀风本也想照着救柳蔓香的法子,扔她一锭银子教她自生自灭便罢,结果这小丫头头一次见如此风度的大侠,说什么也得跟着。谢怀风无法,给了她一封书信,叫她拿着去落日山庄。
玲珑也可以算是在落日山庄长大的。
在她心里谢家每一个人都很好,不光是救了他的谢怀风。落日山庄没人拿她当下人,她说自己想学武功铲除这世上的坏蛋,谢堂风哈哈大笑,转日便真把她给扔进武堂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