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遇见谢怀风,他可能冻死在关州,可能在十五岁的最后一天被慕容寻打败而死,也可能十六岁毒发身亡。
“我知道我又做错事了,你不许我搏命,我没听话。”
“于我来说死在你前面一定是最好的结局……很自私,但我见不得你受伤。”
“我知错了,你罚我吧,好不好?”
那双眼睛抬起来,亮晶晶又湿漉漉地看谢怀风。
郁迟觉得自己自私,谢怀风更加觉得自己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他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才能遇见一个郁迟,他未尝情爱,不通人性,把最天真烂漫、最忠诚无二、最深情笃定全都交给自己了。是完全,十分,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的爱,谢怀风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种爱存在,但郁迟摆在他面前了。
谢怀风狠狠闭上眼睛,捞着掌心下的脖颈往自己面前带,再一次亲上去。
-
又过两天,恰好是南平王死刑行刑的日子。
谢怀风当初给出的计策只到定北军和小狼王接触,至于接触后如何便是定北两位将军自己的计谋了,现今结果是小狼王灰溜溜回了北辽,他们倒是动过施计将小狼王扣押的想法,奈何小狼王也不是个草包,不然也不会诱着南平王定下这般对北辽百利无一害的约定。
谢怀风对此已经不太关心,但南平王的死对北平王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时机,这就意味着贺文竹该回北平王身边去了。北平王安排贺文竹跟着唐漠来落日山庄无非是想好生接触谢怀风,结果谢怀风油盐不进,对朝政毫无兴趣,贺文竹也确实该回去了。
今晚是落日山庄最后一顿这么热闹的晚饭了,明日唐漠和贺文竹启程回凛州,柳蔓香也打算动身回江南,双叶这丫头再不回夜叉楼双岳就快亲自来落日山庄抓人了。
“哎,谢玲珑,虽然你武功很差,但是人还是不错的,我回了夜叉楼会想你的……你真不跟我回夜叉楼啊?虽然饭不好吃,但夜叉楼还是很好玩的。”双叶忧愁地戳桌上的烧鹅。
谢玲珑就差翻个白眼了,“你要是把我武功很差那句话去掉我会开心的!”
双叶嘿嘿一笑,两个小丫头开始拌嘴。
“凛州事宜若有变动我会传信。”唐漠语气还是老样子,看来和气温实在也没什么关联。
谢怀风眉眼含笑,“过几日我便启程去西域,落日山庄有我师父坐镇,琐事青喙和玲珑足以处理。”
唐漠嘴角微动,难得表现出一丝类似于无奈的情绪,“刚坐上武林盟主就跑?”
谢怀风笑意更深,提杯和他相碰,“唐兄难道不知我,想坐这位子无非是查我大哥死因,现今尘埃皆落定,这武林盟主只不过摆设。不若唐兄来坐坐?”
唐漠当然无甚兴趣,提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祝仙台一战到那种地步,虽谢怀风联手仙尊、白邙、郁迟等人又有神秘女子助力才打败宗净,但这些人都是谢怀风的拥护者,武林盟主的位子自然落不到别人手里。只是他这新鲜的武林盟主屁股还没坐热,人就要离开中原去西域,还要留白邙这个坐不住的帮他看家。
白邙嘴上不愿意得很,说要断绝师徒关系去流落江湖,趁着郁迟还没醒的日子不知道跑去了哪儿,不过谢怀风猜也能猜到他定然是去平复各地纷乱了。“断绝”了师徒关系的人今早也乖乖回了落日山庄,这会儿又在哄着郁迟喝酒。
“伤还没好,不能喝多了,就喝一杯。”白邙善解人意地劝。
柳蔓香管也不管,她跟在谢怀风身边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白邙的性子,不管怎么闹腾他心里是有数的。郁迟这次受伤严重,宗净的功法直接冲开了他身上仙尊下的禁制,虽然人醒了,却不知何时寒毒再发作便是性命之危。
郁迟连连摆手,回自己不能喝。
白邙撇嘴,抬手自己一口吞了,颇有些幽怨,“哎,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师父了。 我这一把年纪正是享福的时候,他倒好,自己出去逍遥快活去,将我丢在这儿给他做事。你说,像话吗?”
郁迟听了也不觉得心里别扭,他知晓白邙的性子,抬手给白邙夹了一个鸡腿,乖乖答道:“师父,您吃。”
“哎!”白邙乐得眯了眼睛,连连拍郁迟肩膀,这要是被仙尊听见非气死他那个老顽固不成,“等你从西域回来,你当着他的面这么叫我。”
谢怀风撑着头听两人说话,含笑接过来话,“那我也要叫仙尊师父,要公平。”
白邙眼睛一瞪,伸手拍桌子,“我和小迟说话,要你插嘴!”
谢怀风挑眉,闭了嘴,伸手将胳膊搭在郁迟肩膀上,右手有意无意去揉郁迟的耳垂。
一晚上闹哄哄的,桌上几人差不多都是伤都没好利索的,酒不能多喝,便将菜吃了个干净。
夏夜,蛐蛐唧唧地叫,肌肤和肌肤贴在一起,郁迟的耳垂一整晚都是红的。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过年好啊啊啊!新的一年都能看到好(我)看(写)的文,生活顺利身体健康都发财我也发财一起发财!!(因为明天要请假吃年夜饭去所以提前祝了呜呜!过年好!
第100章 金疮药
入夜后郁迟先回屋歇下,今日南平王行死刑,谢怀风终于想起去看看卞鹰。
卞鹰押在落日山庄牢房里,这几日除了去送饭的再没有人去看过他。祝仙台卞鹰受重伤,谢怀风站在牢门前看见里头盘腿静坐的卞鹰。卞鹰本就一把年纪,这下更显得苍老了十几岁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裹着,咳嗽的时候身子忍不住跟着佝偻。
“来了。”卞鹰出声,那声音沙哑含糊,含着兴致缺缺的疲乏。
谢怀风负手而立,并没有接话。
卞鹰嗤笑一声,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他上下环视身处牢房,最后将视线定在谢怀风身上,“我和你师父从小在皇宫长大,我两皆出将门。白将军立下大功战死沙场,白邙子承父功,日子过得比我好太多,自有名师教导。我爹只是白将军部下,我拜师无门,从小仰慕骆开。”
“白邙性子跳脱,不喜受束缚,同他相比我沉稳勤恳,日日练功。”
“我自小看着骆开辅佐和帝忠心不二,若没有骆开和帝有何本事能创下那等盛世!骆开为了他能坐稳皇位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而他皇位坐得稳了,却一道圣旨下来想要了骆开的命,说他倾权朝野,说他有谋反之意!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一道圣旨直接促成了天残教的创立。虽然南平王的父亲端王当年不顾和帝恼怒站出来为骆开求情救下了他的性命,但骆开半生信仰一朝粉碎,已然心灰意冷,彻底堕入了魔道。当年魔教虽以魔罗殿为尊,但行事最为残忍的还属天残教,我和白邙都曾劝阻,但骆开已经彻底变了。”
卞鹰自嘲一笑,叹息出口:“我又何尝不知骆开已经不是我敬爱的师父,这几日我想我这几十年,白邙说我执念太深,我骂他狼心狗肺。死到临头才想明白自己缘何放不下那些东西,我真是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恨白邙,凭什么他有好的出身好的命运;恨和帝,恨皇家根本无情可言;更恨骆开,在他眼里只有小皇帝,从来没有对他同样忠诚无二的我。”
“谢四,我也恨你。你和我很像,如今身为江湖正派接班人的你应该日日为自己魔教少主的身份痛苦万分才对。你也该恨,恨正派毁你家族,恨谢堂风将你改造成谢四,或者是恨自己出生于魔教,恨时代将你推上这个浪潮。但你没有,你有谢堂风,他时时刻刻分分寸寸都在为你着想,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你铺好一条路……
“谢四啊,我真是嫉妒你。”
稳州的夏是湿热的,热气裹在身上,湿漉漉的黏。
谁能想当年同仙尊、白邙齐名的卞鹰如今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到这时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只剩下悔和恨。
谢怀风抬头看天上的星,孩童时代听二姐说人死后会化成星辰。谢怀风不知自己是否已经放下了谢堂风的死,卞鹰说得对,他确实是惹人嫉妒的。人活一世难得偏爱,爱便难得,更何况偏爱,但谢堂风始终是偏爱于他的,就像卞鹰说的,谢堂风时时刻刻、分分寸寸都在顾虑他。
不止谢堂风,郁迟更是。
郁迟只着亵衣坐在床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看着门发呆。
谢怀风去牢房看卞鹰,想必不会愉快。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两人一起经历了诸多事,回望过去其实才三个月而已。这三月里谢堂风死,上绝命谷,他去当了几日魔教教主,津州一战,祝仙台大战,一切仓促,现在回想三个月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几乎一直在奔波。
郁迟兀自发了会儿呆。他伤没能恢复好,精神不太足,晚上吃饭时被白邙闹腾,这会儿有些犯困,撑着眼皮等谢怀风回来。怕谢怀风因为卞鹰说了什么话而心情不好,自己就算不会安慰人,总也能陪伴一二。天气闷热,郁迟等着等着实在撑不下去,不知何时便睡着了。
谢怀风进门时便看见倚着床框打盹的郁迟。
油灯无人剪芯,这会儿已经不太亮了,昏黄的火一跳一跳,烧得发黑的线头垂下去,摇摇欲坠的模样。郁迟那张脸被跳跃的光照得忽明忽暗,他睡得浅,睫毛不安稳地颤,谢怀风刚在床边坐下郁迟便醒了过来。
“……四爷,你回来了。”郁迟眨了眨眼睛,将困意驱走一点,伸手捏了谢怀风的一根手指蹭了蹭。
“困了怎么不睡?”谢怀风牵起来那只手,送到唇边落下一吻,他这句话说得声音极轻,很耐心地哄。
郁迟便摇了摇头,“不困,想等你回来。”
他醒过来两天,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醒着的时候谢怀风尽量陪着他,但郁迟大概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黏人得很,寒毒的禁制一旦冲破,下次毒发很可能他就永远闭上眼睛了。小狼崽这会儿是乖顺的,伸胳膊环住谢怀风的脖子,大着胆子主动往上蹭。
他其实一直都想做一件事,以前没勇气,现在虽然胆子也不够大,但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他伸手扒着谢怀风的衣领往下扯,被谢怀风一把抓住手拢在掌心里,哑着嗓子回一句“别闹”。
“没闹……我,四爷,我想看看。”郁迟抽出来手,再次扒上谢怀风的衣领,神情认真,带着试探的讨好。
他想看看谢怀风肩膀上的那处胎记。
前两次在小风殿他就想看了,眼神瞟过去几次,没能看到类似胎记的痕迹,又不敢主动提出来。
他话说得磕磕绊绊,谢怀风见他犹豫至此瞬间便明白他想看什么。谢怀风无奈扯了唇,反手挥袖一道内力将油灯直接熄灭,屋内这下只剩一地月光。
衣衫被剥下来一半,只露出来肩膀,郁迟借着月色盯过去,“在哪?之前我留意过,没看……”
他未说完的话猛地顿住,视线被谢怀风肩膀前的一处伤疤吸引过去。他方才没看仔细,只想着胎记都是显眼的,朦胧月色掩盖住了这处颜色与旁边相差不大的疤痕。它大概拇指那么大,静静趴在谢怀风肩上,像一块嫩红色的玉嵌在肉里。
郁迟心里猛地一撞,不自觉伸手摸了上去,是平滑的触感,这里……是那处胎记吗?谢怀风还是严泺的时候便不喜欢,等他成了谢怀风更无法容忍,所以……
郁迟几乎想象到了谢怀风是怎么用一把匕首硬生生剜掉了那块胎记,他可能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的,也可能是不耐烦细微地皱着眉的,或者可能是眉眼藏着不甚在意的淡漠。他将额头抵上谢怀风肩膀,默了半晌,又抬头将嘴唇送到那疤痕上奉吻。
谢怀风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勾得心痒,随手将挂在肩头的衣服重新撩回来穿好,捏着郁迟的下巴到自己面前,低头在那双唇上落了吻。
“心疼?”
郁迟眼眶这就红了,声音闷着,“嗯,当时肯定很疼。”
谢怀风倒是想不太起来了,他是真的不太能记得当时疼不疼了,只记得他原本想瞒着谢堂风,奈何当时还是个小娃娃,硬生生剜掉了一块肉,伤口没处理好,后来直接病倒了,也被谢堂风发现了。谢堂风快要气疯了,罚他跪了一天一夜,跪完了还是他自己心疼,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掉了两颗眼泪。
“他教我的很多东西我认同,可能小时候我也是崇拜他的,曾经也想得到他的认可。”谢怀风含着笑,声音轻,好似以前那些事不是他亲身经历似的说出来风轻云淡,“他”是谁谢怀风没说明,郁迟却听懂了。
“但他始终认可的都不是‘我’,而是他的孙子,是我身上的一处胎记。我有时觉得一切都不对,却不明白问题在哪里,人大多数时间不会怀疑身边的环境。”
谢怀风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郁迟慌张了一瞬,怕谢怀风还是不能接受“严泺”这个身份,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提出看胎记这件事情。谢怀风明明刚从牢里回来,卞鹰还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明明是想让谢怀风开心的……
郁迟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虔诚跪坐在谢怀风面前,他一身单薄亵衣,身子本就纤瘦,昏迷这几日这会儿更是憔悴得很。他捧着谢怀风的脸,那双眸极其坚定地望进谢怀风眸底,嘴唇张了又合,脑子里猛地蹿出来谢玲珑趴在桌子上骂魉是负心汉的画面,一时大脑当机,对着谢怀风那张风流天下的脸脱口而出。
“我会负责的,无论你有什么身份,无论你身上有什么伤痕,我都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