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给楼观雪。
楼观雪没动,他浑身上下都在发颤,牙齿哆嗦,寒意渗入了每寸皮肤,眼里窜着冰与火。
他应该是恨她的。
恨她的阴晴不定,恨她的喜怒无常,恨她带来的所有折磨苦难——恨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却让他一个人打滚摸爬去琢磨着怎么活下去。
他那么惜命,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他应该跳窗出去,远离这个地方。
疯女人死了好。
可是,所有自私理性的想法浮现脑海,眼中却先泛起泪光。
“傻子。”他骂自己。
他从怀里拿出了那把从来没离过身的小刀,然后猫着腰,灵活矫健地冲了过去。
瑶珂看到他的身影,猛地一颤,随后眼眸流露出浓浓的哀伤来。
楼观雪从后面拽住了雪狼的后肢,顺势爬到了它的背上,揪着毛发,动作又狠又厉,一刀扎进了雪狼的脖子。
雪狼仰天大叫一声,疯狂扭动,想要把他摔下来。但是楼观雪并不罢休,脸上全是血,咬着牙,一刀、一刀、再一刀。刀起刀落把雪狼的脖子扎得稀烂,血肉横飞,落到了瑶珂的脸上,也落到了他的脸上。
瑶珂自始至终,望着他。
眼神是他从未懂过的哀伤。
终于雪狼腹背受敌,不堪血流,直直倒地。
楼观雪也从上边摔了下来,咚,摔得他手骨裂开般痛。
“好精彩啊。”这时门外响起了掌声。
燕兰渝带着一群拿火把的侍卫走了进来,笑吟吟看着满室的狼藉。
她若有所思看着楼观雪,红唇勾起:“不愧是当初称霸海洋的鲛族,果然厉害呢。”
楼观雪不是鲛,但他懒得反驳,也没功夫伪装,低下头不说话。
燕兰渝视线又落到瑶珂绝色的脸上,愣了愣后,压下嫉妒,笑道:“那今夜就感谢瑶珂夫人出手相助了,本宫现在带这贱畜离开。”
她命令侍卫将雪狼的尸体抬走,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在瑶珂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瑶珂却并没有理她。
她不管不顾脸上发上的鲜血,看着楼观雪,不断落泪。
多可笑啊。当初高不可攀强大冷漠的鲛族圣女,现在为了一个小孩,掉尽了一生的泪,一生的心头血。
楼观雪很不习惯和她的这种相处。
他捂着断了的手臂,起身,有些不自在,别扭地跟她说:“我只是……”
谁料瑶珂已经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难过到仿佛心被撕裂,声音带着扯动灵魂的哀痛。
“阿雪,你是个怪物啊。”
楼观雪脸色煞白。
她哭出血泪,却是魔怔般喃喃:“对不起,对不起,你就不该活着的。”
第17章 灵薇(五)
她带着哭腔,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他混乱人生,也劈得他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楼观雪懵在原地的,第一次,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无助和迷茫来。
他手臂还受着伤,狼的血溅到睫毛上,很难受,可是手和脚都僵硬着不知所措。嗓子沙哑,张嘴失声,也说不出话。
夏青眼眶发酸。
他和五岁的楼观雪接触不多,却亲眼见他每一步蹒跚艰难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上蹿下跳、装乖卖惨,忍着所有的侮辱嘲弄、殴打谩骂,拖着一身伤痕蛮横成长。这个狼崽一样的小孩,从不觉得恨和难过,也不觉得孤独,只是纯粹想活着。
可是现在,这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用崩溃的语气告诉他。
“你就不该活着啊。”
楼观雪的眼眶也红了,可是他太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心里那种翻涌煎熬的痛。
只能张了张嘴,几乎是祈求地:“别说了……”
瑶珂听不到他的声音,她仿佛陷入了魔怔,鲜血从捂脸的指缝里不断涌出。
“对不起阿雪,对不起,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她一声比一声嘶哑,哭得肝胆俱裂。
“对不起阿雪,我不该在你身上设下血阵,妄图让神明在你身上苏醒。”
楼观雪浑身都在哆嗦,往后退一步:“别说了。”
“对不起阿雪。”瑶珂绝望地哭着,自责将她整个人击溃:“对不起。”
“你不要长大了,你不要活下去了阿雪。”
她颤抖地松开手,僵硬缓慢抬起头来。
银蓝的眼眸一片血色,暗淡无光,瑶珂已经彻底瞎了。
她看不见,蒙蒙看着前方。跪坐在地上,漆黑的长发委地,如凋零荒冢的灵薇花。
“你不要长大了。”她轻声喃喃,眼角血泪不止。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最初生下你只把你当一个容器,”
“你五岁了,很快,神就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往前爬,披头散发眼神无光,神情已经痛到麻木,只是似哭似笑疯疯癫癫:“神苏醒的一刻,鲛族当年所有的罪都需要你来承担。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我现在不求神重临于世了,我现在也不求鲛族归乡,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无痛无怖,阿雪。”
“阿雪,对不起……”
“楼观雪!”夏青终于能动了,他扑过去,先捂住了楼观雪的耳朵。
而楼观雪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苍白如纸,黝黑的瞳孔也像是见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涣散瞪大。
一把火将心头野草烧成灰烬。
句句穿刺他的灵魂,把他赖以生存的纯粹渴望击碎。
——容器。
——你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神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楼观雪摇摇欲坠,之前跟雪狼打斗伤到了肺腑,这一刻痛感格外明显。他张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被泪水洗刷,冲走了之前生生不息全部的韧劲和执拗,空空茫茫只剩迷茫。
夏青眼眶也红了,抓着他的手,哑声说:“别听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出去。”
楼观雪没说话。
“我带你走。”夏青牵起他布满伤痕的手,一边捂着他的眼睛,一边带他往外跑:“走,我们走。”
瑶珂已经彻底失明,可是还能听到脚步声,她慌乱地站起身:“阿雪!”
但手臂撞上了桌子,上面未绣完的针线乱糟糟掉在地上,她试图往前走,却被狠狠绊倒,跪坐在地上的一刻,这位濒死的鲛族圣女神情露出一种迷茫来,长发垂落,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悲恸地长嚎一声痛哭出来。
哭声泣血,凄哀响彻在整个荒殿。
夏青拽着楼观雪的手往外面跑,跑出这个压抑的冷宫。
外面星光璀璨,上弦月弯弯挂在天上,风中传来各种细碎的小虫子的声音。
地上布满了各种杂草碎石,楼观雪行尸走肉般走到一半,突然松开夏青的手,扶着旁边的墙,开始一声一声干呕出来。
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有鲜血。
夏青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你别信她。”
月光清清淡淡,楼观雪木得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听到这话,单薄的唇颤抖,扬起了一丝僵硬地笑。
“多可笑啊。”
夏青安安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痛苦地站不直身子,脸色苍白半蹲下去,视线盯着地上草丛里各种星星点点的虫子,失神地喃喃:“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盯着自己丑陋不堪的双手,轻声说:“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
他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夏青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蹲下去抱住他,说:“不是的楼观雪,不是这样的。”
楼观雪这次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男孩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厉害,一口咬在夏青的肩膀上,似乎要抑住难以咽下的哽咽。
夏青感受着热泪打湿衣衫,没理会那种痛,颤声说:“我见过长大后的你。你真的活到了长大,成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再也没人敢招惹的人。”
楼观雪笑起来,牙齿都在颤抖:“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是你。我很确定。”
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没有多重的语气,像是单纯陈述一件事。
夏青:“长大后的你成了楚国皇帝,世人唤你叫陵光珠玉。你虽然依旧脾气不好,一堆坏毛病,可是我跟你相处却并没有讨厌你。虽然你刚开始像个神经病,后面也差不多,但我就是……没讨厌过你。”多奇怪啊,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这种奇怪。
“你活得很好。所以别信你娘这个疯女人的话,你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鬼容器。”
“你活着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等神苏醒的时候死去。”
“你生来就是你自己,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
楼观雪的眼泪大滴大滴烫过夏青的皮肤。
草丛里虫子在低鸣。
夏青抿唇,选择不再说话,给他安静的空间。
他之前就在想,楼观雪这样的人,逆境磨出反骨、黑暗滋生桀骜,活得那么清醒认真,会为什么而生出心魔呢?现在夏青知道了,能让他的崩溃的,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原罪。
萤火虫在荒草里翻飞,寂静的夜晚,土层之下很多响动。
“我们先出去。”夏青受不了这种氛围,拽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冷宫外走。
楼观雪说:“出不去的。”
夏青沉默看着他。
楼观雪脸色苍白脆弱,漆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冷静认真,轻声说:“你说这里是我的心魔,所以你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没有长大,没有活下去。”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他蹲在草丛里,幼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茫来。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后,问自己:“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瑶珂的话,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我是怪物。”
“不是的。”夏青心也难过得不行,蹲在他面前,停了停跟他说:“楼观雪,你跟我来。”
夏青把他带到了那堵墙上。
两个小孩并排坐着。
“第一次我就想问你,我坐墙上看到的是虚无的白,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风卷起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他不说话。
夏青深呼口气说:“我猜,你看到的应该是御花园,是宫殿,是城墙,还有更远处的天和地。”
墙上长满了浅绿色的青苔和细微的白色小花。
夏青慢慢说:“我小时候,福利院还没翻修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上前门那堵塌了一半的旧墙发呆。”
“墙内一群小孩为秋千跷跷板吵个不停,墙外施工地挖掘机嘟嘟嘟一直在响。院长刚开始以为我是孤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是和人合不来,我就是单纯想坐到那里去。”
“孤儿是没有父母的,等于没有来处。小时候的我对长大也丝毫不期待,同样没有去处。你现在可比我五岁时厉害多了。”
“可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我却从来没想过我到底是谁该是谁。按照后世的说法来讲,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亿万年前宇宙大爆炸产生了元素粒子,成为天地,成为众生,成为你我。而后又归于黄土,归于宇宙。”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认真看他,轻声说。
“楼观雪,活着是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的,活着就是活着。你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没错。”
如果命运待你不公,好像那么多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扎根生长都是笑话一场。
如果坚守的“活下去的意义”轰然崩塌,显得可怜可悲,成为粉碎你傲骨的最后一击。
那么我想告诉你,它其实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你为此做的一切,都并不可笑。
楼观雪低下头,睫毛颤得厉害,牙齿咬得唇发白。
夏青叹口气,说:“你也不是怪物。”
他凑过去,伸出短小幼嫩的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声音像风一样又缓又慢:“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她生下了你,不代表有资格评定你的人生。”
楼观雪抬头,眼角还是通红,黑发随缥碧发带飞扬在空中,眼皮上的痣泛着血光。
很久之后,楼观雪没什么感情笑了下,说:“又是这种眼神。”
夏青疑惑:“啊?”
“你看人的眼神。”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肤色苍白脆弱,像一尊琉璃娃娃。
夏青盯着他,头上束着呆毛,郁闷地扯了下唇角。
他在安慰楼观雪,楼观雪回应着什么屁话!
这时,墙角荒草堆里的萤火虫飞到了墙上,星星点点成海,浊黄的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温柔。
“我猜过我身体有古怪。”
楼观雪又开口,声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只萤火虫:“因为我不会死。从楼梯上摔下不会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会死,饿好几天不会死。每次快死了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命硬得跟石头一样。”
“最开始我以为是老天还对我有一点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