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玦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
彼时自己还是端方的沈家小公子,顾琅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记挂。可现在呢?正兀自叹息着,噼啪声渐起,豆大的雨点突然就簌簌地往下掉!沈成玦怕淋着这身衣裳,只能仓皇地四下寻找避雨之处。
跑到下面的胭脂铺子,他往侧面檐下站定,长舒了一口气。
到底保住了这件衣裳。
一落雨,泽京骤然起了寒意,像是回冬了一般。这身衣服根本无法御寒,沈成玦起初还能忍耐一二,渐渐的,他手脚都冰冷起来。
可雨势不见弱,他生怕把衣裳淋坏了。几次他都想就这么跑回寒馆去,但手指所及之处,顺滑的触感让他不忍离开檐下,走到雨中去。
正耸肩瑟缩之际,在冷风混着的泥土气味中,一阵清幽的甘松香显得格外清晰。
身上一沉,大氅从身后突兀地罩了上来。
沈成玦心中倏地颤动一下,他咬紧下唇,眼眶有些红了。
回头看过去:“顾,顾侯爷。”
顾琅甩了一把油纸伞,没有立即说话,望着细密的雨线出神。
“那是一个故人的东西。”
突然像所有出入烟花柳巷的恩客一样,顾琅想要对着“解语花”娓娓道出自己的一段旧事。沈成玦业已明白了,为何顾琅说自己和他的故人有些相似。
顾琅帮他理一理氅子,漫不经心地说:“他父亲官至翰林大学士,却因为文字上不可言说的一些事,被迫害了。”
沈成玦垂眸:“那侯爷的故人呢。他还好吗。”
顾琅摇摇头:“约已不在人世了。”
解语花沈成玦心中微滞,吞咽一下,缓缓说:“逝者已逝,顾侯爷节哀。”
顾琅突然笑了一下:“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他重新撑开了伞。方才戚然的神情此时已消失无踪。
“走吧,送你回寒馆。”
沈成玦有些怔愣地问:“侯爷不坐轿?”
“轿里闷,走走也好。”
到吉祥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住,沈成玦很坚决地让顾琅停在这里,不要拐进枣花胡同。顾琅没有坚持。
但看了他几眼,顾琅又追上去说:“小瑶枝,早晨不是有意吓你。那时候我没醒透,你就当我说梦话。”
沈成玦闻声粲然一笑:“瑶枝不敢记恨侯爷。”
从前他是咬牙切齿的一句“不敢”。而如今,他是真不敢。不为别的,就为有真才实学的顾进士,为卧房中也满是书册的顾琅。
他看到顾琅很明显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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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玦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将那身顾琅的袍子退下来。仔仔细细都看一遍,又亲手洗了。他特地去外面买了甘松香,准备熏上。高品的甘松香价格不菲,让他肝儿疼了整整两日。
两日后,那身衣裳他已全部处理妥当。整齐叠好后,他找了个崭新的包袱来装。再三确认上面没有任何一丝脂粉气以后,沈成玦脚步轻快地往侯府走去。
长随见到他来了,立即殷勤的将他迎进去。
顾琅有事出去了,并不在府中,长随便代为传话:
“侯爷说了,这套衣裳,公子不必还。”
因为戏子穿过了?沈成玦的脸色陡然一变,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
长随瞧出他的误会,立马拿手拍拍自己嘴巴:“哎呀,瑶枝公子误会了!我们侯爷说,公子穿着极好看,赠予公子了!若是公子觉得衣裳旧了不欢喜,那就再裁一套新的给公子!”
沈成玦哪里敢要,他惶恐道:“不了,我很欢喜的。你且与你们侯爷说,瑶枝谢过侯爷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瑶枝不能收下。”
长随自然是不愿意的。
沈成玦好说歹说,最后涨红脸憋出一句:“我真不能要,你就和侯爷说,是我不识抬举!”
趁着长随发懵之际,沈成玦把包袱放在旁边的桌上,匆匆走了。
正往外跑,迎头和来人撞了一个满怀!
沈成玦甩甩头,抬眼看过去。
对方戴展角黑纱幞头,胸前花花绿绿的补子绣在绯红的官袍上。腰间玉绦,袍子下露着黑皂靴的靴尖儿来。
少年人本就高挑,这下被官袍趁的精神极了。一条长街的春意,在他面前都显得黯淡三分。
“草,草民拜见侯爷……”
沈成玦头一回看见穿官袍的顾琅,只觉一阵威慑朝他压来。他赶忙慌张地朝顾琅行大礼。
顾琅像看什么稀奇物,一扯嘴角笑了:“怎么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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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酸涩
沈成玦一时不敢起身,这身官袍太显眼了,一根根刺一样,扎在了沈成玦的心里。
尊卑立见,沈成玦实在没有这个脸,如若无事的与顾琅笑谈。
顾琅见人久久没动静,便俯身去扶他起来。沈成玦一口一个不敢,连连避退。
顾琅只能苦笑道:“快平身吧。”
沈成玦这才起身,眼神依旧躲闪。顾琅正要把他迎进去说些什么,便有一顶小轿悠悠过来,停在了两人旁边。
顾琅狐疑的打量这顶陌生的轿子,这时轿子落了,里面出来一个少年,头戴网巾,彩袍子。
是一个宦官。
下了轿,他先是与顾琅行礼,既而转向沈成玦道:“沈公子,督公正四处找你呢,快跟我过去吧。”
顾琅的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虽然顾琅时常与陈秀同出入,但沈城玦能觉察得到,顾琅如果知道他与陈秀私下有交集,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沈成玦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便低着头,快步跟着这小宦官的轿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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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李小园时,沈成玦差点没认出来。
如今的李玉仙满头珠钗,鬓发抿地整齐鲜亮。眼尾涂着胭脂,顾盼间除了从前的媚意,更多的是骄矜的慵懒。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从前枣花胡同那个李小园的唯唯诺诺。如今他与陈秀共同出入各种场合,锦衣加身,宛如艳冠泽京的头牌名旦。
沈成玦一句师哥堵在嘴里,久久没有说出来。
敛了敛神色,沈成玦才低声道了一句:“玉仙公子”。
李小园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他缓缓把手一扬:“坐吧。督公有事儿跟你聊。”
他此时正坐在陈秀旁边,两人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又两句话的功夫吧,李小园莲步轻移,从堂子另一头出去了。
他俨然一个权贵的模样,指挥旁边几个小宦官给陈秀关门。
前后格扇门一关,堂子瞬间暗了下去,却也能看清楚人。
沈成玦已经预料到陈秀是要与他说什么了,他便安静坐着,等待陈秀的吩咐。
陈秀并着两根手指点了点矮几,便有一个小宦官手持一本帖子过来,递给沈成玦。
沈成玦犹疑地接过来翻开,只见上面写着留仙县,李莫言。字不怎么样,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约略是这个李莫言自己写的。
可他思索道,这才刚春天,秋闱乡试分明还早,怎么陈秀这么早就来找他了。
难不成陈秀……
“这次春闱,你就是李莫言了。”
陈秀这是让他去替李莫言考春闱,那是会试!
会试在皇都泽京城西南边的贡院举行,考中的贡士则进殿试。就算不中,也多半能下到地方做官。乡试中举,已然从大部分读书人里脱颖而出了。
如若中了贡士,那必然是万丈荣光。更不用提再往上的进士了,那是多少读书人的梦啊。每年春闱秋闱,都似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十年寒窗并不是一句玩笑话。甚至无数学子是二十年三十年的寒窗苦读,才得以中举。
沈成玦五味杂陈的看了看手里的帖子,那字写得简直不堪一读。让这样的人拿钱买官,对得起天下百姓吗?对得起那些数十载苦读的寒门学子吗?
当然,替考抓住必然是死罪无疑。沈成玦惶恐的看向陈秀。
陈秀在上堂很悠哉,他抿了一口茶:“沈解元,你难道不想去试试?”
沈成玦替冯美玉下场考的那次,乡试已中解元,按说是能再入会试的,且他成绩优异,极有可能再中进士。那是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再说冯美玉至少是个读书人,虽然书读的不怎么样,心还是善的。
沈成玦不得不感叹,陈秀实在太会拿捏人心了。他此生已无缘科场,陈秀却偏偏要给他制造这个机会。哪怕是替考,对于他这种郁郁不得志,又沦落风尘的读书人来说,这诱惑也太过于大了。
陈秀让人过来,给沈城玦看茶:“沈解元,不急。今晚咱家摆了一桌,你留下吃了,咱们再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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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还是再水绘别苑摆的,只不过这次是摆在堂子里。到场宾客有上次的人,也有新面孔。
顾琅也在其列。
沈成玦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在陈秀的座位旁边呆立着,听李小园与陈秀低声说着这样那样的情话。
顾琅自始至终没抬头看过他一眼。
又上了一轮菜,同上一回一样,款款过来几个美艳的戏子。宾客们左拥右抱,场面好不艳情。
陈秀上次只是在一旁看了沈成玦的笑话。这次不一样了,沈成玦能察觉到陈秀恶劣的意图。
陈秀一抬下巴:“小瑶枝,怎么这般没眼色?没看见小侯爷一个人?”
沈成玦不敢吭声。
顾琅脸上分明满是嫌恶。这不算完,顾琅还抬头对陈秀道:“最近换口味了。”
说完随手拉过旁边的一名戏子,搂在怀里:“来,本侯瞅瞅你。”
说完还屈起手指,往那男孩子鼻梁骨上轻佻的刮了一下。那个男孩子立马娇滴滴的一歪头,倒在了顾琅怀里。
沈成玦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他对这个场面本应该是无比厌恶的,却因为顾琅,变得有些酸楚,像吃了没成熟的李子,酸涩得很。
一下他就回忆起了上一次的光景。他暗中想着,待会儿顾琅,是不是也要带着这个小戏子出去,再柔情款款地,把他放到侯府的轿子里呢?
本来就被会试替考的事情弄得心躁,如今看到顾琅这样的举动,他又更烦乱了。
刚才陈秀给他灌了两杯酒,他借着一点点飘然的酒意,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腾的一下就站起来,顺着另一边的坐席,往堂子外面走。
他不愿意见着这样的顾琅。更不想看见顾琅和另一个小戏子你侬我侬。
他刚站起来,陈秀就在他后面,给座上的一个宾客使眼色。
沈成玦还未走到堂子门口,席间便有一个宾客起身,一下把他拉住了,言语间尽是下流淫邪的意味:
“小瑶枝走哪儿去?”
沈成玦心中怒火旺了起来:“让开。”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无,旁边的几个小戏子都拿惊恐的眼神打量他。
这宾客得了指示,显然就是刻意要为难他的。只见这宾客抄起酒杯,就拿酒往沈成玦脸上泼过去。
沈成玦被这突如其来的酒水彻底惹恼了, 抬手就想打人。
陈秀赶紧对旁边宦官使眼色:“弄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便进来三个宦官,一脚踩到沈成玦身上,接着拿绳子一捆,三个人扭着他出去。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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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玦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有灯火,周遭一片静谧的黑暗。
手腕子最初还被勒的生疼,这会儿已然有些麻木了。领口还濡湿着,一股子酒味儿。沈成玦不悦的皱了皱眉。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馆主人的话来:
“一条贱命,还学人家铮铮傲骨?”
沈成玦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头一回觉得馆主人说的话是真的对。
陈秀动一动手指,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会在乎戏子小瑶枝的死活。从李小园装病,在榻上拿手指他的那一刻,他平静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过了约半刻钟,房门开了。
只是沈成玦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李小园。
“师哥……”沈成玦眯着眼睛,确认一般的叫他。
李小园手里拿着几支香,那味道沈成玦没有闻过,十足的陌生。
“老二,”李小园不疾不徐的开口,这种语气让他感到眼前的师哥他竟有些不认识了。
“督公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下场去,替李莫言参加会试。”
他想都不想就厉声质问李小园:“师哥,你觉得那样公平吗?”
李小园很理所应当地笑了一声:“你考完拿钱走人,富贵乡里温柔梦,有什么不公平?督公还能亏待了你不成?你知道李莫言给了多少钱么?”
一连串的问句,把沈城玦问的脑袋发昏。他定了定神,很艰难的与李小园解释:
“不是,师哥,我不是说我。”他长叹了一口气:“会试考中了,要去殿试的,为天子执笔啊你懂不懂!就算不中,也至少要去地方做官!”
李小园全然不懂,用两个眼睛盯着他:“给谁执笔重要吗?你现在要担心的是,你如果不去,后果是什么,你明白吗?”
沈成玦很穷酸却又决绝地说:“师哥你糊涂!他们这种人去地方做官,苦的是老百姓啊!我不知道我不去什么后果,但是我就知道,我要是去了,是什么后果!”
李小园恨铁不成钢,猛地站起来,挡住了屋外照进来的光线。他笔直地在那里,俯视阶下囚沈成玦:“老二,你还想不想活了!”
沈成玦原本还有些怯懦,被这样一问,他莫名的强势起来:“不想!你跟督公说,让他弄死我吧!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没牵没挂。走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