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虽然说是佛祖不渡的太后,可这不能代表她没有佛性。所谓身边无佛,心中有佛。本着这颗佛心,太后宽恕宫女微不足道的小过失,便要让太监住手。话还没从太后的丹唇里脱出来,这厢,一个声音率先截了她的话语:“什么事要这么大动干戈,又嚷又骂?”
太监循住那声音一看。兰渐苏悠然自若缓步走来,向凤辇上的太后点点头:“太后娘娘好,您回了宫?”
太后头一沉,那疼痛,是神经衰弱回来的记忆。她用手撑了撑额头,唤道:“苏儿,你又进宫找你父皇?”
兰渐苏展开个明朗笑容:“太后娘娘说错了,在下是来找皇上,不是来找父皇。”
太监犹自揪住那宫女的耳朵不放,把小宫女的耳根捏出了血。分明是个缺命根子的阉种,劲道却一点不像少了二两肉的人。
兰渐苏盯着太监的手问:“不知这小丫头犯了什么事,要劳烦公公您出手?”
兰渐苏名义上已不是主子。论理,太后身旁太监教训谁,他插不上手。可他的身份又很是尴尬,他非要插手,太监管不上什么。若他件件事都要插手,以后宫里便没这些太监存在的意义。
太监们于是对兰渐苏都深恶痛绝,感觉他不用切命根子就抢了自己的饭碗。
太监哼声道:“这个贱婢,适才见到太后竟不行礼。”他用半是鄙夷的目光睨兰渐苏,话里掖藏着话,“这条路乃紫丘道,本不该二公子走。”
兰渐苏说:“久未进宫,路记不大得,见到一条路便走一条,误打误撞走进了这里来,还望公公您体谅。”
太监掀起半白的眼阴声怪气:“奴才可当不起这话。体谅不体谅的,可得看太后的意思。”
兰渐苏瞧住太后问:“那太后,您是什么意思?”
太后双手在自己丰润的脸上多处揉按。兰渐苏瞧她,已经快做了一套眼保健操。默了会儿,她道:“苏儿,你总爱不正经。你父皇……不。皇上都由着你的性子来,哀家还能有什么意见?哀家这会儿头泛疼,要回宫去。你若无事,便也去吧。”
兰渐苏作了个揖:“在下谢太后的体谅。”
太后抬抬手,下令道:“回宫。”
兰渐苏身体侧到一旁,几个抬凤辇的奴才继续前行。
凤辇从兰渐苏身边行过,携了一阵清风。兰渐苏忽又道:“太后,有事。”
凤辇停住。太后半侧着脸,微蹙眉问:“还有何事?”
兰渐苏从地上捡起一个紫色香包,走上前去,拂起袖子递到太后面前。
太后双眼张了张,低头瞧腰襟,方见襟上所系香包掉了去。她接过兰渐苏替她捡回来的紫色香包,颔首道: “多亏了你。”
太后从不和人说谢,兰渐苏识体地把她这句“多亏了你”当成“多谢你”。
太后离开紫丘道后,小宫女感激涕零地跪谢。兰渐苏忙叫她起来,提醒她以后眼睛尖一些,不要再犯事。说罢,便要接着寻路出宫。皇上又派给他新任务,今早沈丞相没来上早朝,也未遣人说明缘由,要兰渐苏去相府里问个究竟。
臣子无故旷工,这是大事。丞相不是普通臣子,丞相无故旷工,便不是普通的大事。
兰渐苏背负着这不是普通大事的使命,深感前往相府的这条路任重而道远。于是他沉重地把手握了握,忽感掌心似有粗糙的沙砾。
抬起掌心,兰渐苏发现掌上残留几颗万分细小的绿沙。
他把手掌凑到鼻子旁嗅了嗅,醒神的香气,微有些刺鼻。气味像股凛冽的细风,钻进他鼻孔后直冲脑门,叫他不由连打了两个颤。
这绿沙是由太后的香包里漏出来的。据闻太后在锦官的那段日子睡眠不佳,那么,她身上当放些宁神的草药,没道理挂着香味这么冲鼻的香包。
可帝心难测,凤心也不见得好测,何况还是只盘羲山案有犯案嫌疑的老凤凰。也许太后便是喜欢闻风油精也说不准。
晌午,兰渐苏寻到相府来登门拜访。门口候了片刻,小厮出来回复道:“相爷今早便去上了早朝,之后就没再回来。”
兰渐苏当即陷入困惑。皇上分明说沈评绿旷工,这边相府里的人又说沈评绿一早便去上朝,两边的话出现矛盾。
除非三种可能,能解释这个矛盾的情况。一是皇上撒谎,他想消遣兰渐苏。二是相府的小厮撒谎,沈评绿想消遣皇上。三是两边都没撒谎,沈评绿在路上被人绑架了。
前面两种可能,均没很大的实现性。皇上若想消遣渐苏,绝不会只消遣这么小的程度。皇上要消遣他,只会替他牵红绳。至于沈评绿,沈评绿身上是有些变态的气息,但总不至于变态到消遣皇上。不然就实是变态过了头,也不必屈尊为相了。
进行过一番排除法,兰渐苏心说大事不好。
沈评绿,有可能被绑架。不知道哪个杀手这么倒霉,竟然绑架了沈评绿!
兰渐苏在原地焦虑地左右踏步了一会儿,突然朝一条宽敞的大道急速奔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跑。像电视里演的,某个角色发现一个人有可能出了大事,心里说完不好,漫无目的奔跑便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惜电视里的人只是跑,却没告诉他跑了之后要干嘛,要去哪,以至于他现在也只是跑,不知道能干嘛。
跑着跑着,兰渐苏撞上一个人。
兰渐苏刹住步伐,只见一名劲装女子,倏忽跪在他身前:“奴婢见过主子。”
兰渐苏眉一挑:“静闲雪?”
静闲雪戴了一顶黑色的斗笠,斗笠上围了刀切过似的墨纱,将她的面容遮挡住,只露出着黑色饰红边利落劲装的身子。
兰渐苏能理解杀手就要穿成杀手该有的样子,才能凸显她杀手的个性。可兰渐苏琢磨不明白,为何杀手要在光天白日之下,穿得这般恨不能引无数巡捕注意的显眼。如今cosplay文化毕竟尚未流行。只能说,静闲雪对自己的轻功,特别有自信。
静闲雪应道:“是,主子。”
“你……你来得正好。”兰渐苏没有闲工夫去整顿静闲雪的着装问题,他咽了咽唾沫,说,“我们大沣的丞相有可能被绑架了,你快联系联系你业内的同僚,有没有哪个人接了绑架他的业务?咱们走个关系把他放出来。绑架他没好处的,皇帝抠得要死不可能给赎金,他这人又很变态,撕票撕起来也费劲,没两天你的同僚可能会被他折磨致死,全家灭门,这得不偿失……”
静闲雪道:“主子,奴婢知道沈丞相在哪。”
兰渐苏顿住。
兰渐苏先是惊喜,再是镇定,再是镇定地惊喜:“什么?你知道?在哪?速速带我去。”
静闲雪站起身,道:“请主子跟奴婢来。”
作者有话说: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沈丞相发生了什么
老
34 第三十四回 丞相也有中招时
兰渐苏跟随静闲雪来到东郊菡青埗,一座玲珑玉致的大宅院,端正坐在黛山前,临着一面镜似的碧青湖泊。湖面一对戏水鸳鸯,几只小鸭翻进水里,打了个跟头又冒出来,蜡羽水珠莹莹。一株粗干虬根的红枫镇在宅子旁,飘落好似永也飘不完的红叶。
这是处雅静的地方,与城中喧嚣之地隔绝开来,堪称桃源佳境。弊端便是哪日死在这里,发臭了都没人知道。倒是死得鸟语花香。
兰渐苏问静闲雪:“怎么带我来这?”他警惕地往后一缩,“改行做中介了,要给我推房?”
静闲雪道:“这是主子您说的京郊大宅,我从门主那里分来的。”
“你这便分到了京郊大宅?”
静闲雪握起拳头励志地说:“努力耕耘,终有收获。”
兰渐苏张了张嘴巴。心道,京郊大宅,说分一套来就分一套来。北落十七门的门主,竟真这般有钱。无怪太平盛世,皇上屡遭暗刺仍对杀手组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是他们对国家经济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兰渐苏不由深深思考起这个行业的前瞻性,他现在有没有加入的可能。
杀手行业实在是个暴利行业,倘若很多人要杀这个人,便可以同时收很多人的钱。这种行业的存在,虽然能造福几个找不到工作的武林高手,但不免会导致国家经济畸形。往后所有人都为了钱去做杀手,所有人都在互砍互杀中度过,世界便不美好了。
所以兰渐苏认为皇上要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该闭眼的时候让他们登记营业执照。
一想到静闲雪的职业,兰渐苏望着这所大宅,心底打了两个怵:“你这个月,岂不是杀了很多人?”
静闲雪静思稍瞬道:“昼夜不休,确乎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夷寇倭贼,工作量比以往是多了几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曾几何时准点下班的天字杀手静闲雪,也为生活加起班。
一听杀的都不是良民,兰渐苏心里多少安一些,将那要与女魔头割席决裂的一番话埋回了肚子里去。
这些歹人,反正她不杀,还会有别人杀,别人手法不好,没准还会让他们死得很痛苦。换个角度思考,静闲雪是在替天行道中顺便行了善。
一条栈道从湖中连着凉亭,直通大宅。院宅左侧砌了座马厩,马厩内饲养了三四匹精瘦良马。
守门养马的是个长得精神的小伙子,见到静闲雪回来,便上来喊“宅主”。
静闲雪同兰渐苏道:“主子,他是属下从街边捡回来的。还没取名,您赐个名字给他。”
那小伙眼色好,听静闲雪管兰渐苏喊主子,立刻弓腰过来,也管兰渐苏喊“主子”。
兰渐苏问小伙:“你原先叫什么名?五行缺什么?喜欢什么口味的名字?”
小伙道:“回主子,小的家人目不识丁,说是贱名好养活,给小的叫了个‘阿狗’的名字,可小的实在不愿认这名儿,但凡见着人都与人说小的没有名字。小的命贱,什么也不缺,主子赐小的什么名儿,小的就叫什么名。”
兰渐苏说:“既然是给你的名字,你总不能随意。你仔细想想,喜欢什么样的名字?你让我随意,我随意给你取个阿猫,除了换个活物,与你原名也没什么差别。”
阿狗眼睛滴溜溜转左,又转右,含着两声“这个,这个”,最后道:“小的以前心愿是当个唱曲儿的,不若主子给小的取个响亮点的艺名。让小的往后在唱倌儿里当匹野马,一骑绝尘。”
兰渐苏感觉阿狗确实适合去唱歌。小阿狗嗓音富有磁性,天生自带气泡音,没特殊情况,这气泡应该不会破。
按着阿狗给他说的条件,兰渐苏想说“狗蛋”,朴实中融入一点俏皮,做艺名定大火。可“狗”不是野马,物种上不符合。
兰渐苏便道:“你看,马蛋,如何?”
阿狗道:“这名儿小的觉着甚好,就是听的有些像在骂人。小的想当灿烂阳光下奔跑的烈性野马,不是骂人的野马。”
“灿烂阳光下,奔跑的烈性野马……”兰渐苏费尽脑力,在他前世亲姐曾狂热追捧到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无数明星中,想道:“啊,有了。那就叫灿烈吧。与你说的条件一致。拿这名字当艺名,定能大火。”
阿狗苦了脸道:“二公子,这名字小的一听,就听得出笔画多,我不会写啊。”
确乎是个挑剔的小伙,已隐隐有大腕的轮廓,将来必前途不可限量。兰渐苏屈指在掌心上敲了敲:“那你就叫小杰吧。声音好听的人都叫杰,什么张杰,王杰,阿杰,林俊杰……但凡你叫个杰,你就在歌唱界威力不凡。”
阿狗低声念了念:“小杰……小杰……”他拜起双手,欣喜感激道,“谢二公子赐名。”
顾着给小杰取名,差点忘记正事。兰渐苏对静闲雪说:“你说带我找沈丞相,丞相他在哪呢?”
静闲雪不言,径自往大宅里去。
兰渐苏紧紧跟住她,跟进了一间西侧厢房。
厢房阔大,南侧门墙敲打掉,做成临湖坐栏。山烟渺渺,湖光泛泛。静闲雪虽为杀手,于享受中到底有些心得。
栏前有张床榻,榻上围了叠叠罗纱,一人掀开罗被,从榻上吃跌下来,又堪堪扶住床榻站起。身子被床纱拢住一半,撞着纱面跌出。
沈评绿一身紫色官服,领口扯开两道络子松垮着,露出里头不整的中衣。革带半解,官玉悬在革带上垂晃,几欲拖到他的赤足背。
他梳整了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官帽掉在榻下,只余一支玉簪插在髻上。
“兰……兰渐苏……”沈评绿白臂胳膊抓住床架,脸色红艳得似落地的枫,两眼雾湿,唇瓣咬出了红泽莹润。声音糊哑了蜜一般。
兰渐苏眼皮猛地一抽。这熟悉的场面,勾起他一段似好非好的回忆。并且他有预感,他即将再来一段那种似好非好的回忆。
“静闲雪!”他立刻要找静闲雪,找捅出这个大篓子的主谋。
回身却见静闲雪已飞到屋檐外,余下绕梁之音切切:“主子,谁若犯您,便是犯了奴婢。奴婢有仇必报。所以,奴婢这是在报仇。”
老
35 第三十五回 臣任由二爷处置
大沣的丞相,早起穿得体体面面,端端正正走在路上准备去上朝,突然被一个女杀手劫持,拐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下了药,想想就很操蛋。
不过,药人者,终被人药之。沈丞相有今天这遭是自食其果,怪不了旁人。
可为什么要连累他兰渐苏?他兰渐苏做错了什么?他兰渐苏不还是被人坑的那一个?想想兰渐苏还是觉得自己更操蛋。
沈评绿颤抖地往前迈了两步, 热意涌至双眼,通红眼眶漫出泪花。他嘴唇颤许久,冷笑出来:“呵,兰渐苏……我本以为你就算不是个善茬,总也该行得端坐得正……”
杀手是管兰渐苏叫主子的杀手。杀手下完药自己不作为,把兰渐苏叫来“作为”。在心灵不怎么干净的沈评绿看来,静闲雪这趟行动,将兰渐苏衬得很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