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云淡然道:“黎老,您也是教过他们的老师了,还不清楚吗?就算我不答应,这帮丫头小子也一定会冲上去的。神木塾何时有那种胆小怕事、畏首畏尾的小崽子了?”
赤瞳流转,凇云抬眼示意黎长老向身后看去。
傅燃使劲揉着自己扎手的短发,若有所思地说:“你说,我们能不能把阵法画好了之后送过去?”
“估计不行,我们是去修补加固阵法的,肯定得过去操作。”南泽恩熙将手里的暗器机璜掰得“咔咔”响,似乎这样能加快思考的速度。
“这么密集的灵术攻击肯定会耽误我们成阵,要怎么让他们停止攻击呢?”郁十六的手指“嗒嗒”敲在面具上,和机璜声融合在一起。
十只落汤鸡早就把老师们抛在身后,叽里咕噜地密谋起大事来。
“老雷,那个日月同天阵的阵眼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一击破阵?”铁血抬肘撞了一下身边木然的殷其雷。
因为这张破嘴得罪人的次数太多了,殷其雷犹豫地开合几下嘴巴,才缓缓道:“能破,但是破完就没灵力了。人家掉下来也是二十个五段以上,还用易、容易暴露。”
一紧张,殷其雷又控制不住口胡了。
橘清平还是老妈子样,一边把每个人发间、衣服上的水抽走,一边意味深长道:“这事儿,我觉得鸡仔在行,潜行术应该挺管用的。”
闻言,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玄子枫。
“潜行术确实有御水的法子,以大家的能力应该抱得上佛脚。但深海的压力太大,出了这个阵法人能直接被压爆,怕出事儿。”玄子枫略为思索,道:“就算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过去,也扛不住他们这个无差别攻击……”
就在这时,玄子枫双眼微眯,起身走到阵法边缘,仔细地看向其中一个日月同天阵。
“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个鲛人?”
顺着玄子枫的指尖,众人果然在日月同天阵流转之时,捕捉到一条鱼尾。
殷其雷疑惑道:“难道是有鲛人叛变?”
“不可能。”黎长老立即否定了殷其雷的猜想,“鲛人的生命是与海洋联系在一起的,海洋的气运有损,最先遭殃的就是鲛人。他们的信仰也决定他们不可能带人窃取定海灵珠。”
玄子枫意味深长道:“如果是活傀术,那就不一定了。”
论邪道术法,这里面没人比玄子枫更了解其中门道。
活傀可是死尸、木偶比不得的东西。活傀是有生老病死的活物,炼制得当可以在完全服从主人的情况下独立执行命令,甚至可以自行修炼、突破。
由寿命长达三五百年的鲛人炼制而成的活傀更是传家宝。目前也就活傀术的源头——晦幽谷,有这么一条。
玄子枫道:“五毒纹乃是活傀象征,若那鲛人身上的魔纹有五毒图案,就一定是活傀了。我目力有限,看得不真切,不知三位老师可否看得清?”
鲛人身上隐约可见的魔纹中有五毒狰狞,刺入凇云的眼睛。
“照你说的看,那是确实活傀。”凇云赤瞳微闪,肯定了玄子枫的猜测。
若不是玄子枫指出来,这十几个人全都对邪道术法知之甚少,怕是发现不了这里面还有邪道门派的参与。
凇云心中有些复杂,不由得心生几分自责和羞愧。
他曾经大言不惭地对牙牙说过“不详其道,何以评判”、“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他自己何尝不是怀着偏见和个人的好恶对待邪道术法的呢?
除玄子枫外,学生们对邪道术法知之甚少,自然是因为课上课下都没怎么接触过。这与凇云打心底把这些东西列为“禁忌”不无关系。
是他自矜正道,不屑于了解其中门道,才会如此被动;是他自以为是,以“保护”之名阻碍了学生的视听。
邪术威力巨大、无孔不入,但只要稍加了解,也不是全然不能防范的。这些都是凇云以前不知道、也曾不屑知道的。
“先生,您是精神类灵能,容易受那活傀鲛人的歌声影响。”玄子枫趁着凇云正出神想着什么,拉过凇云的手,在掌心画下一个精巧清心诀,“请凇云先生多加小心。在牧铃施展通灵语的时候……”
被清心诀的凉气激得浑身一颤,凇云这才回过神来。
卧底鸡仔非常有分寸地放开手,“……先生,您在听吗?”
凇云定了定神,环视一周,厚着脸皮问:“我们,说到哪儿了?”
谁能想到,堂堂凇云先生竟然也有上课溜号的时候。
他还完美地错过了几乎所有重点,连自己被安排了“作业”都丝毫不知。
日月同天阵的炮|轰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但连个溟渊黑蝶贝的影子都没看见。
纵是有阵法加持,一群不到九段的人也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损耗。阵法中的一人抬手叫停,让人们在阵法中调息,稍事休息。
然而,这帮人是注定没法休息的。
海水震荡着传递人类听力范围之外的低频和高频旋律,隐没在海底火山的每一次喷发当中。
忽然,一根巨大的吸盘触须伸展过来,缠上了日月同天阵的阵眼。阵法中运转的灵力滞涩,让阵中的人顿感灵力在经脉间硬生生卡住,纷纷喷出血来。
这血液并非凡血,可是蕴含着灵力的驭灵师血液。
一股股红雾弥漫,在海水中是收不回去的,血腥味清晰地扩散开来。
先是一种名叫海火壳的甲壳海底生物闻血而动,向甜美的血液发起进攻。
海火壳单只攻击力弱小,并不如何诱人,但是任什么人也不住几千几万的小东西铺天盖地袭来。
日月同天阵被迫再次运行起来,洒下的灵术收割了一批又一批的海火壳。
然而小虫未净,密密麻麻的群鲨却露出了獠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海怪也在这时闻血而来。
上方两轮日月同天阵与不知名的海怪大战之时。十名神木塾弟子口含锦囊中的珍珠,获得了在海底呼吸、平衡体内外压力的能力。
海底火山中,他们以现学现卖潜行术疾驰,纷纷赶到溟渊黑蝶贝的阵法外。
玄子枫甩着摸过章鱼的手,一脸嫌弃地赶到自己的位置藏好。
灵能“通灵语”在北牧铃五阶之时,可以模拟人类能力范围之外的精神信息。她模拟了好几十种“发现猎物”的信号,藏在海水中向四面八方散开。总算是招来一群敢来海底火山的灵兽。
此时,原本的阵法已经快失效了,瑰丽的溟渊黑蝶贝在海底火山间时隐时现。
凇云和黎长老负责修补内环核心阵法,他们的身形没入黑蝶贝当中,忽而明灭。
十名弟子各居其位,在头顶翻涌的海水、灵力、火光、流岩中撇开所有杂念,意动成阵。
外环阵法开始重塑,荡漾出一圈白光。
清凉进而温热的灵力冲击过每个学生的身体,随后又悄然平息。
而玄子枫体内的聆风堂阵法封印却因此而松动。就像掀开的清酒密封盖子,片刻间透出了原本的芳香。
那一刻玄子枫感觉到,自己的灵能“入感”或许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同时,玄子枫口中的珍珠,动了。
原本只有阵法的神识中,突然多出一片澄澈的海。
那是鲛人。
海藻般散开的长发在水波中飘摇,半人的身是天神都要嫉妒的力与美,半鱼的尾足有两米多长,似乎能随着波浪撩拨在心弦上。
人类男子和鲛人一起坐在海底的一块礁石上,坐得很近,超乎寻常的亲近。
“你们鲛人比人类强大、比人类活得更长,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对于你们来讲,我们逝去的太快,看到、知道的太少。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错过。”
少年笑了,有几分羞涩,眼里是满满的光,写满了干净又深情的向往。
“景殊,你在我、在我……心里,很久了。”
鲛人并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皱起眉头。
“我希望,我短暂的生命可以陪伴在你身边,在这段时间给你快乐。而当我走到尽头,我就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前尘往事。到时候你可以开启新的生活,甚至不必想起我。”
少年微微红了脸。
“我没有什么奢求。仅仅是看到你,足够我此生无憾。”
然而,鲛人却把原本亲近的距离拉开了。
“黎六,不要自以为是,你只是个人类而已。”
少年有些意外,但还是满眼的爱慕,“景殊,我对你是真的。你对我也一直……”
鲛人略微不耐烦地皱眉,淡淡开口,“比起野猫野狗,养在人类身边的小东西自然是被宠得油光水滑,脑子聪明些、活得长一些。宠物确实可爱,讨人喜欢,但你会和自己的宠物交|媾吗?”
这个回答堪比冰原极地的海更沉更重,压在少年不设防的心头,把那光、那双眼、雀跃的心全都压成了齑粉。
“景殊,你……”少年有很多想质问的、想说的,却叫出这个名字之后,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良久,少年双唇颤抖着,哑声道:“黎六多有冒犯,还请首领见谅。无颜在鲛人都城久留,即日回灵天门复命,另请他人前来。”
说罢那道身影在灵力的助推下向远处疾驰。
“小六儿,对不起。”
一滴泪顺着鲛人的面庞落下,化为珍珠落在手中。
……
入感褪去,玄子枫猛地睁开眼。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啊,老鲤鱼年轻时长得真好啊……
鲛人确实可以对月流珠,但并不是每一滴泪都会化为鲛珠,只有真情所至,眼泪才会化为珍珠。
看来玄子枫所见,应该是这枚鲛人泪落下时发生的事情。
——怪不得老黎头这么宝贝。
要是玄子枫,他也肯定不愿意把这东西轻易地交给别人。
摇摇头,玄子枫继续绘画自己的那部分阵法。
——好想知道后续啊!
玄子枫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但是他又不能把每个人嘴里的鲛人泪都抠出来用入感。加上入感的异变只有那一瞬间,再给他几颗鲛人珠他也看不出什么。
偷偷叹一口气,玄子枫只得作罢,更加尽心地完成阵法的绘制。
阵法外环的情况还算顺利,学生们一回生二回熟,都做得还算不错,甚至有那么几分游刃有余。
可内环阵法的气氛就显得要十分严峻了。
外界极度不安全,黎仲兴、凇云和严洛必须尽可能快地绘制,偏偏这个内环阵法复杂得要死。三人若是在岸上,恐怕早就汗流浃背了。
谁都没想到,一向最为擅长阵法的严洛竟然在最后关头出了错。
好在黎长老经验丰富,立刻拼上三成灵力,把阵法破碎的灵力波动给压了回去,硬生生把严洛画错的部分拽了回来。
阵法内环合拢时会有荡开一圈强烈的灵力波动,这很有可能引起上方敌人的注意。因此弟子们需要在内环阵成之时迅速逃开,回到先前所在的阵法。
几位师长则暂时躲在阵中,等敌人找寻无果离开后,再与学生们汇合。
三人互相点头示意,将阵法拼接在一起。
“叮”!
灵玉佩在内环阵法拼接成功的前一刻响起。
学生们当即起身暴退,向火山后藏匿着的阵法奔去。
只是,弟子们还是低估了灵力扩散的速度,那圈灵力几乎是两个呼吸间就追上了他们,将十道身影齐齐向外推拒。
就在所有人与那道灵力接触的一瞬,聆风堂封印再一次松动,玄子枫的神识连接到了每一颗鲛人泪。
——解锁全套剧情,真值。
……
景殊还记得,小六儿十五岁那年,也曾是个满腔热血的愣头青。他有做一番大事的雄心壮志、有让天地换新颜的凌云豪情,而家族却是个束手束脚、不容他自由行事的地方。
跟家族长辈大吵一架后,小六儿愤而离家出走,一气之下跑到深海的鲛人都城,去当守卫了。
“我跟你学一下我们族长……黎六!规矩就是规矩,家族数百年来代代如此,容不得你一个小辈放肆!”
“呵,容不下我,那我也不用在这儿待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你们这些不知变通的迂腐糟老头子们,就抱着你们的规矩、跟祖宗牌位相亲相爱去吧!”
“首领大人,你说为什么黎家世代跟鲛人交流,怎么就、就一点都没学来鲛人的好呢?思想都陈腐得要进棺材了,还管什么……”
少年醉倒在鲛人首领面前,发着牢骚睡着了。
那张睡颜跟他五岁时第一次见景殊、傻乎乎地问“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姐姐”时没什么区别,安静又可爱。
……
这一待就是三年多。
海浪的冲刷打磨之下,曾经作天作地的少年也在慢慢长大,不知不觉间小六儿已经慢慢成熟起来,不再莽撞轻狂,却不减一身血性。
那年六月,一只逆戟魔鲸试图吞噬鲛人提升修为,潜伏在鲛人都城附近,频频袭击过往鲛人,为此鲛人都城全城戒严。
没过几天海底多了一艘宏剑宗的沉船,据说,那里可能有宏剑宗独门剑法——弘正剑法的剑谱。对此,小六儿好奇得很,求景殊给个通行许可,让他去里面寻寻宝。
景殊想着小六儿并非鲛人、实力尚可、有自保的能力,便答应了。
然而景殊没有料到,这一时的侥幸心理,差点害小六儿丧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