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自己原是为了这孩子的身体,在功法指导时悄悄压制、杀灭了一部分蛊虫,竟让这小卧底回去复命时惹上祸端,身上的蛊虫反而变本加厉地多了起来。
看着小卧底眼角无声滑落的那滴泪。凇云必须承认,他心疼了。
再怎么告诫自己要防着,却还是在心里把这小子真的当亲学生教了。
半点儿都没防住。凇云暗骂自己一声。
只是,都到了这个关头,玄子枫嘴里还是没有半句真话,编出来个假故事博他同情。
能怎么办呢?终究是暗探,终归是殊途。
这小子总能让凇云在心冷和心软之间游移不定。
但最后,总是心软占了上风。
玄子枫受伤,凇云第一反应——这孩子是不是自|残、是不是被欺负、是不是受委屈、是不是被逼迫?
玄子枫被抓,凇云没有直接给他定罪,而是费心思先核实情况,又选择相信他、为他求情。
训完这小卧底,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伤人,还是说得太轻那小子不长记性。
凇云深知,人和人的关系要尽可能的简单,不然很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尤为复杂。更何况,师生关系本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至少在凇云这儿,教这群小崽子是能熬干他心血的事儿。
谁知道这个没有归属、无法信任他人的小暗探要何去何从呢?
倚在窗边向操场望去,可以透过神木苍翠的枝桠看见玄子枫的身影。明明那小鸡仔长高了不少,可在十层远远地看过去,却是小小的一粒,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凇云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为了玄子枫的事情叹了多少口气。
好在这个学期这小子乖巧了许多,还挺有长进的,知道要光明正大地办事、知道不能再偷偷摸摸了,人也愈发开朗起来。
然而,小孩儿就是不禁夸,狗改不了那啥啥。
凇云刚想着这下能放心点儿了,后脚这小子中了药找他来要抱抱了。
还一口一个“师尊”叫得沙哑、亲昵,惹得他耳边发麻。
凇云不备,竟然被玄子枫抱了个正着,还被拉到了床上。
以小卧底的手段、灵能,谁能给他下药?他怎么可能中招?这卧底鸡仔就是故意为之,好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师生关系变质。
用清心诀挣脱玄子枫之后,凇云顺手把嬉春集丢给他,让小卧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谁成想这小子还真是有出息,连嬉春集都给顺走了!
然而,也正是这次的事情让凇云突然发现,玄子枫已经不像“小孩儿”了。
他长高了、声音低沉了、有了成年男子的身形,甚至还比隐隐约约比凇云高出些许。
玄子枫是十月份生日,现在已经十六周岁了。换做早婚的平民,这个年纪说不定都已经当爹了。
想到这儿,护犊子的鸡妈妈之心渐渐冷下来。
小卧底不“小”了,玄子枫已经失去了让凇云忍不住护着他的“孩子”属性。
以后,凇云大概不会对玄子枫心软了吧……
才怪。
……
当晚,又是两个月没有休息的凇云,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累到不会噩梦缠身地睡上一觉,却还是做了梦。
还梦见了玄子枫。
过往的不堪、今日发生之事的印象、内心的渴望,在混沌的识海中以诡异的方式融合成梦境,向凇云揭示他自己识海深处的隐秘。
在凇云鼻尖萦绕的是很独特的气味。
是椰子香乳的香,融着汗水体味的臭,混着精的腥膻气,还有或是廉价、或是奢靡的熏香味。
锦华楼的每张床单、无论洗过多少遍都是这个味道。
这让凇云感到无比的恶心,哪怕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他依然不能习惯、不能全然麻木。
不过他也距离麻木不远了,比起最初的崩溃,现在的他顶多是在客人离开后无力地咒骂一句,随后整理好衣服,接待下一位客人。
只是方才走的这位客人吃了药,凇云被折腾得太累了实在是起不来。
恍然间,凇云失去意识,又从床铺上醒来,却依然还是梦境。
凇云是有意识的,但是四肢百骸都不听他的使唤,他仿佛是被囚禁在死尸上的灵魂,拼命地试图驱动自己的身体,却只是徒劳。
就在这时,一条沾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拭在凇云发痛的额角。
烫慰、舒适,把他从异常的濒死状态中拉了出来,留在皮肤的水渍恰到好处地变为清凉,让凇云缓缓转醒。
温柔的触碰总算是把凇云从“鬼压床”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凇云正欲回身,却被腰间传来的酸痛惹得闷哼一声。
“蜻蜓儿?”
这道声音让思绪有些朦胧的凇云心神大震,几乎是瞬间清醒。
玄子枫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打扮,一反常态地穿了浅而亮的颜色。
凇云仔细打量之下才发现,这身其实是祁文煜常穿的行头。
这里是锦华楼,玄子枫是买下玉蜻蜓的客人。
那夜很是旖旎。
红纱软帐与烛光不知是真的在摇曳,还是因为凇云放纵的身体才让眼中的一切也跟着凌乱起来。
“我爱你。”玄子枫一边轻吻着凇云的耳畔肩颈,“我倾慕你很久了。”
“我爱你独特的灵魂、爱你美而艳丽的身体、爱你所有的样子。”
“你喜欢这样吗?你觉得舒服吗?”
“是不是这里?”
“我爱你,我永远都说不厌这句话。”
多么肉麻、多么幼稚、令人羞耻。
又让人向往。
……
凇云醒来之后沉默许久,随后很冷静地收拾好梦中弄出来的狼藉。
看来他不仅年轻、还空虚寂寞、还欲|求|不满。
这没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了,过往如云烟,他心没死、身未老,生活也归于平静和稳定,自然有了余力去给别人分一些爱、有了闲情去渴求一份爱。
正巧,身边就有个长得祸国殃民的卧底仙鸡摆明了对他有那方面企图、还天天跟他示好、主动给自己下药往他床上爬。
梦境就是白日发生的事情在识海当中的缩影。玄子的种种行为给了很多暗示,加上凇云确实是想要了,也难免一场春|梦了无痕。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凇云本人对玄子枫并没有什么想法、也没什么打算。
更何况,玄子枫是他学生、玄子枫是个暗探。
这两个理由还不够吗?
……
游学的日子到了,神木塾的小崽子们乐疯了。
能带着可爱的学生们游历天下,让他们看世间最美的花、陪他们看世间最丑的恶,给他们幻想、也给他们真实,这对于凇云来说意义重大。比起来,响玉阁的生意、天下门派间的关系,倒没那么重要了。
玄子枫这一路上愈发乖巧、殷勤、亲昵。
这没什么,凇云是不吃这一套的,可以轻松免疫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势。
但那带着浅笑的注视却击中了凇云的软肋。
那目光很直白,带着温柔的眷恋和纯粹的向往,甚至可以说是“情深意切”。
这小子打凇云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但这么看他,却是近来的事情。
少年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连空气中都是那份脉脉含情。
拥有小野兽直觉的舒彩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丝热情的气味,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的判断更是从侧面佐证了凇云的猜测。
可能连那个卧底鸡仔自己都没察觉到吧,他对凇云动情了。
玄子枫的视线几乎一刻不停地粘在凇云身上,犹如用小刺勾在衣袖上不肯离开的苍耳,还会时而因吃味儿变得有些棘手,用那柔软不伤人的小刺轻轻扎在凇云身上,像在撒娇。
凇云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故而在明面上,凇云自是做得滴水不漏,搞得玄子枫小眼神儿里都多了几分幽怨。
可扪心自问,凇云还是在自己的行动中,品出来一丝危险的意味。
这个出落得愈发像样子的少年,确实让凇云乱了阵脚。
三年来发生在玄子枫身上的变化,凇云怎么可能看不见?怎么可能不为他感到欣慰和骄傲?又怎么可能不心软呢?
而那恣肆的笑容、柔情的凝视、如玉的容颜,怎么可能让他没有丝毫动摇?
从最开始、那份资料上该死的小像开始,凇云就已经被陷阱一点点蚕食而不自知了。
凇云为他向舒奕谣求了假蛊,在丘阳城任他胡闹而不点破,在霜叶山拼了命救他……
对,就是在霜叶山。
玄子枫掉进净髓池这件事给凇云带来的恐惧,比他回忆起自己在净髓池那三天三夜更甚。
还有那个满是蛊虫的识海,让凇云对玄子枫再也狠不下心。
那漆黑、阴冷的世界中,玄子枫是那般无助,却又倔强地为凇云清出一片净土,以己身坚守秘藏。
在识海里没几个人能骗过凇云,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
秘藏灵玉佩上的雪发红玛瑙流苏代表着什么,再怎么不解风情的人也不会察觉不出其中的意思。
凇云想,要是这小子熬过来了,不妨对他再好一些吧。
算这小子命好,平日里竟也积德行善,同学们也都想他好起来,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帮他。
离开静室的时候,凇云回头看了眼玄子枫。
入定的玄子枫看上去就像是个谪仙人,褪去了不少刚来抱玉城时的青涩,但依然有一股子纯粹的少年气。
或许过上几年,玄子枫就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他的秘藏也会变了模样。
毕竟他们之间除了师生、聆风堂之外,还隔着快一纪的岁月。
少年人的变化太快了,指不定明天就换了一个人。不过,凇云不介意做他心上的过客,只要这小子能活出个人样儿来,凇云就心满意足了。
凇云在玄子枫身上找到了“未来可期”的感觉。这是头一次,他想到玄子枫的未来时,想到了很多很好的愿景。
……
本以为,这份出离原计划的感情不会再闹出什么新幺蛾子来,可机缘巧合下偏偏又横生变数。
世事无常,说得大概就是这样吧。
可能像是玄子枫、景殊这样的,但凡是长了张摄人心魄的脸,都能把人心搅得一团乱。
景殊的话触动了凇云心底那些被压得好好的某些东西。
“小可怜,你知道吗?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早些接受,是不是小六儿会少些遗憾?我能不能给他多留一些好的回忆?他会不会少受一些伤、少吃一点苦?”
这让凇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玄子枫。
那小子吃的苦、受的伤还算少吗?而凇云又给他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他那么敏锐、消息那么灵通,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凇云这些年始终都防着他呢?
再看看黎老这些年,难道相思之苦就不算苦吗?
殷其雷不小心吞下鲛人泪的时候,凇云几乎是下意识地担心玄子枫“顺手牵羊”,毕竟他的嬉春集、他的披风就是这么没的。
可令人意外的是,玄子枫没做任何手脚,到手的稀世珍宝就那样轻飘飘地还回去,脸上没有半分贪婪,显得坦坦荡荡、豁达平淡。
反倒显得凇云是那个狭隘又满心偏见的人,错怪了无辜的小鸡仔。
这一路上,凇云已经分成两个自己,一边在神木塾上课、一边护着游学弟子的安全,已经够累了。他不想再分心思给矛盾、怀疑、防范和担忧了。
凇云懒了、累了、倦了,只有力气在小鸡仔长大之前,再护着他一段时间。
他又在叹气,谁叫这个小鸡仔这么磨人呢!
……
其实仔细想想,这孩子也挺好的。
跟其他人比起来,玄子枫甚至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好孩子”。他没怎么让凇云太费心,就自然而然地向着阳光,长得像模像样、活得有情有义。
不然,同学们怎么可能会那么信任和喜欢玄子枫呢?
南泽恩熙那么傲的一个人,肯把首个打造出来的本命灵武给他。而其他人对此也只有羡慕和祝福,足以说明一切了。
虽心怀不轨,但玄子枫三年间从未对凇云做过任何过分的事,顶多是无关痛痒又撩人心弦的小打小闹。他让凇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让凇云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死寂早已复活,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傲慢与偏见。
与玄子枫斗智斗勇的这些时光,又何尝不是凇云的改变和作为教师的成熟呢?
教学相长,当真不假。
玄子枫要过生辰了。
凇云自然是想要为他庆祝、给他些小小的心意。
但不能太明显、不能太亲厚、不能比其他同学特殊、不能越过师生的界限。
“发乎情,止乎礼”。宏剑宗的话也不是一无是处。
凇云想了很久,写了那句话。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他本来想说的是玄子枫的灵能,可又巧了,遇上秋川铸成。
是凇云防着玄子枫,才让这小子的剑技只能自己摸索,如今不能再耽误他了。
“玄子枫。心乱了剑法也是乱的。先停一停,把自己整理好了再说。”
“从起式开始,运剑。”
“停。剑锋偏下,剑气顺势倾泄。剑法要一气呵成,起式便是散的,后边怎么聚得起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