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年纪大了,心神激荡之下,又痛哭了一场,说了许多话,便不得不暂且歇一歇。而孙权因有使命在身,提前已经离开。
最后便是伏寿送袁空出府。
“此次多谢您。”伏寿站在内门处,目光坚毅,首:“以后仙长有什么吩咐,只管来找我。”
袁空平和首:“殿下有极大的能力,只是自身还未醒来。”他转过身来,隔着虚空点一点伏寿的心口。
伏寿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间来。
伏寿定一定神,首:“仙长欲往何处去?我派人送您。”
袁空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伏寿的心思,首:“待此地缘尽,我自会离去。”
伏寿又是一愣,她的确担心袁空久留在吴郡,横生枝节,不如强行送走他?甚至于……
“殿下能力极大,但要记得常存善念。”袁空首:“存正念,行善首。这就是我送给殿下的话。”他抛下这句话,转身而去,布衣布鞋,很快就跨过大门,不见了身影。
伏寿留在原地,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恰见到一群野鸽子低空飞过,像是她此刻脑海中纷杂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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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前一夜与仲长统饮酒畅谈的皇帝, 次日先后见了吴郡的重要人物张昭、诸葛瑾、鲁肃等人。
这其中,张昭虽然在后世名不如周瑜响亮,但在此时的吴地, 是重要程度不输于周瑜的人物。孙策在世时,曾以齐桓公的管仲来比张昭, 其对张昭的信任肯定, 由此可见一斑。而孙策惨死之后, 虽然孙权顶了上来,但就连吴夫人都不是很信得过次子的能力,还是问于张昭等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才算是放下心来。如今张昭总理吴地庶务,辅佐孙权, 与周瑜同为稳定局势的重要力量。
张昭已是四十有五的年纪,看起来沉稳有度, 与周瑜明显还保持距离的态度不同, 倒是很识时务得表达了归附朝廷之意。
“此间山林虽多,但不管是本地大族, 还是外来流民,都不愿去开垦。”张昭奉上了吴地的户簿等物, 委婉道:“都在一个地方打转, 难免会起摩擦, 此地民众又性情凶蛮, 一着不慎,就会发展成械斗,极是不好管理。”
吴郡以南,在以前都是蛮夷之地, 瘴气遍布,北地人入了山林,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地图上看着还有很多能够开垦的地方,但实际操作的时候,难度极大,不管是本地士族,还是孙氏等后来势力,都不愿意牺牲人命去开拓更大的田地——划不来。
张昭此言,也就是告诉皇帝吴地最根本的问题,势力太多,地盘不够分的,而朝廷不要误以为还能拓出更大的田地来,强硬的政令之下,很容易激起民变。
若真换个二十岁的皇帝来,未必能立时就领会到张昭的意思。
但刘协两世帝王,跟各种老臣周旋日久,听这等话就跟喝水一样自然,一笑道:“长史是办事的老成人,朕明白的。”
张昭原是准备要给皇帝进一步解释的,闻言倒是微微一愣。他也辅佐了孙权一年,此时却见皇帝与孙权一般年纪,但全然没有孙权在政治上不成熟的一面,很多事情都是一点就通,根本不用铺开解释。
不过半刻钟,张昭就退了出来,而他确信,府中的君王已经彻底了解了吴地之事。他再没有更多能提供的有用信息了。
在张昭之后,刘协又召见了诸葛瑾。
诸葛瑾乃是诸葛亮的异母哥哥,当初家族南下之时,战乱之中走散了,来到了吴地,于去岁刚被推荐给孙权,领了个虚衔,暂且还没有正式职务。
刘协召见他,更多是出于私情,要看一看诸葛亮的这位哥哥是怎样人物,一根藤上长出来的瓜,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当初父亲病故,战乱之间,诸葛瑾与诸葛亮兄弟跟随叔父南下,途中离散,已多年未曾相见。诸葛亮在荆州还算安稳,诸葛瑾这几年却是居无定所,又与友人在吴中游历,所以连通信都不能及时,每每三五月间能得一封信,已是不易。
直到三个月前,人人都来贺他,说是他弟弟做了荆州刺史。诸葛瑾既为孔明喜悦,又为他悬心,更好奇当今皇帝是何等样君主,竟敢启用孔明这年方落冠的年轻人为一州刺史。
如今见到了皇帝,诸葛瑾倒是不奇怪了,观之便是一代雄主之相。
刘协笑问道:“先生何不去荆州?孔明那里正缺人手。”话是这么说,但亲兄弟那里,给的官职总比吴中要强许多。
诸葛瑾既不喜也不恼,只是道:“管理朝廷事务,并非乡间械斗,倒是不讲究打虎亲兄弟的。”
刘协被他逗得一笑,见他安守低位,不慕不怨,忍不住感叹道:“先生是君子心性呐。”于是便问他在吴中可有交好的俊杰。
诸葛瑾坦然道:“微臣在此地,与步骘、严畯交情最好,曾一同游历吴中,志趣相类。其中严畯最长,微臣次之,步骘又次之。论才学,微臣与严畯都不及步骘。”
“既然先生如此说,朕是要见一见那位少年英才步骘了。”刘协又问了几句他父亲与叔父的履历,便放他下去了。
一旁听着的曹昂,便在行事历上记下了“步骘”这个名字,然后端详着这个名字,微微蹙眉。
刘协正趁着见人的空隙喝水,一瞥眼就望见了,问道:“何事又发愁?”
曹昂被他一问,才意识自己皱眉了,左右无人,便低声道:“这步骘怕是与孙权的外室同族……”
刘协讶然,道:“仲谋还有外室?”
曹昂便道:“臣也是到吴中之后才听闻的。那步氏有位女子,与孙权乃是青梅竹马。后来孙权入长安为郎官,这份儿女之情就算暂且搁置了。两年之后,孙权迎了江东长公主为妻。谁知道就在今岁,孙权又与步氏在别家宴请之时偶遇,就续上了这一段旧情。虽然如此,孙权还不敢叫外面知晓,只将步氏养在亲近之家。臣看情形,大约江东长公主还不知晓。如今江东长公主有孕,谁知道步氏竟也有孕,据臣所知,孙权这几日正为此事犯愁。如今臣看到这步骘的名字,想起步氏来,这姓氏罕见,两人大约是同族。”
刘协没想到公务之余,还听了这么一段八卦,倒当真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在吴地这样错杂的形势下,在长兄新葬一年未满的时候,在新婚的长公主妻子陪伴下,孙权竟还有时间、有心思去续一段旧情。
孙权在他心中的形象,在原本的忠诚、鲁直、勇武之外,似乎有多些不可捉摸的意味,整个人立体起来,但是色调也微微负面了一些。
儿女私□□小,时机却太糟糕,整件事儿就办的透着一个“蠢”字。那步氏既然能与孙权青梅竹马,族中又有步骘这等俊才,想来家世不可轻。到时候,一边是朝廷赐婚的长公主,一边是本地大族的青梅——到头来,恐怕孙权自己是难以善后的。
两汉以来的驸马,多半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婚姻中很多还是重亲,而一旦与公主结合之后,这些驸马的政治前途是相对黯淡的。这情形直到近来战乱,礼坏乐崩,才算是改变了。而当初孙权是以孙策弟弟的身份,尚了长公主。如果不出意外,孙权这一生最大的标签就会是江东长公主的驸马。但是孙策出人意料的死亡之后,孙权登上了吴中的政治舞台,随着他手中权力的巩固,夫妻之间的势力强弱也渐渐起了变化。虽然如此,孙权这等行径,还是太躁了些。
刘协默了一默,问道:“你观伏寿,像是还不知此事?”
曹昂道:“若是江东长公主已知此事,其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至少在他这三个月的路途上所见来看,伏寿是没有异常之处的。
“你上次说她央你给她寻方士,可寻到了?”刘协又问道:“派人去探一探她最近在忙什么。”
这段插曲过后,刘协又召见了鲁肃。
鲁肃虽然与周瑜交情比较久,但是被引荐给孙权也不过才一年,以其官职地位,实在不足以首日就面见皇帝。比如今日第一个面圣的张昭,就很看不上鲁肃,认为他年少粗疏,不可重用。因此鲁肃自己也清楚,皇帝召见他,多半是要从他口中探问周瑜的事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丝毫没有提起周瑜,只是饶有兴致得问过他在庐江等地的经历,又关切问过他家中老母的身体,还说要指派一位得力的医工去为他老母请脉。
鲁肃老实交代了一番,晕晕乎乎离开后,半响才醒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告诉周公瑾的有效信息——皇帝就是跟他聊了半天家常啊!
随后几日,皇帝又见了本地陆、朱、顾、张四大家族的话事人。
简单来说,皇帝见了一圈,就是没见周瑜。
鲁肃寻到周瑜府上,还未入门,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及至到了跟前,望着安然抚琴的青年,不禁叹道:“公瑾,你倒是还有闲情抚琴。我都替你着急。”
周瑜手指一顿,凝住琴弦,抬眸看他一眼,笑道:“子敬急什么?”
鲁肃记得转着圈道:“如今御驾来吴郡已有五日。这五日来,吴郡大大小小的官员,各派各处的大族名士,皇帝已是见了个遍。只是还未见你。你道是为何?”
周瑜眉毛一扬,安坐不动,“为何?”
“哎!”鲁肃见他明知故问,又急又气,道:“御驾一来,郡中官员名士,不论高低,都呈了拜帖,央求能见陛下一面。陛下见与不见,暂且不论。你若要陛下见你,总也该先呈上帖子去呀!难道还要陛下请你不成吗?”
礼贤下士,那是在高人还未出山的时候。既然已经在红尘中了,就该守着红尘里的尊卑秩序,否则是要遭殃的。
鲁肃是为好友着急担心。
周瑜微微一笑,道:“我自有主张,子敬不必担忧。”
“你有什么主张?”鲁肃急切之下,也顾不得语气了。
周瑜见他如此,只得一笑,道:“陛下这是在熬鹰呢。”
鲁肃只是性情直,可智谋是丝毫不弱的,闻言立时会意,顿了顿,又道:“那你可要自己心里有数。这熬鹰,若是熬不成,鹰可是必死无疑。”他们从前不曾在皇帝身边做事,可不清楚皇帝的耐心,这熬鹰期是五日还是七日呢?猜错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
周瑜丝毫不惊,抬眸望向好友,一笑问道:“我这只鹰,难道不值得陛下十日的耐心吗?”
鲁肃低头,就见春阳斜斜,漫入帘幕,洒落在周公瑾身上、琴上,青年勃发之态,比之春光更明亮强烈。他叹了一声,不禁自惭形秽,道:“是我以自己的心来忖度公瑾所处的位置,枉自担惊受怕一场。”
他没有如周公瑾这般的自信——自信皇帝会有足够的耐心去包容他的骄傲。
琴音又响起来,散漫而随意,主人只是信手拨弄,乍听似乎只是游戏闲弹,细听却难掩兵戈杀伐之气。
而另一边的皇帝刘协,这会儿却顾不得熬鹰,先要见一见曹昂请来的那位方士袁空。
自从得知孙权养着外室之后,刘协便让曹昂留意伏寿处的动静,很快便知道了“孙策转世托生到了伏寿肚子里”这则传言。
这传言还只是小范围的,只在几个大族高官之间,还未来得及向民间散布。
只看吴老夫人如今对待伏寿,可与从前不同了,每日要亲自去见,养胎的补品流水般送到小厨房去,对伏寿永远都有笑脸。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袁空的方士。
“这人原本是汉中的?”刘协看着袁空的履历。
曹昂解释道:“是,这人是十年前出现在张鲁身边的。张鲁很是信重他。后来张鲁死后,方泉执掌汉中,也了解到张鲁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方士。据方泉说,这叫袁空的方士,似乎真有些神通。当初咱们在汉中做的那一场张鲁羽化登仙的局,他们五斗米教中不管信与不信,都说不清楚到对发生了什么。唯有这袁空,非但知道张鲁是死了,而且还知道……”他顿了顿,低声道:“……还知道是苏危杀了张鲁。方泉说,那袁空就好似在场亲眼看着一般。这次江东长公主托臣寻得力方士,臣便想到此人,传他前来,也是探一探他的虚实真伪……又或者是哪里泄露了消息。”他认为,还是当初苏危杀张鲁之事,有人走漏了消息。
刘协捏着袁空那薄薄一页履历,这人就像是在十年前凭空出现在了汉中,问道:“吴老夫人就这么信他?”
“据吴老夫人身边的侍女说,老夫人那日回去之后,一直说,手上有长子的气味。当时那方士袁空,以孙策的语气动作,握了吴老夫人的手,同吴老夫人说话,又说了几件在吴老夫人看来只有她长子才知道的事情。”曹昂逻辑严密得分析着,“况且吴老夫人痛失爱子,自然希望还有法子补救。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还能转世回来,她自然是宁肯信其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