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众人都是世家高官,自打懂事儿以来,就未曾受过这等疾言厉色,一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站立不住。
冯玉端起桌上已放凉的茶盏,递到皇帝手边。
刘协烦躁摆手,却也因这一打岔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狠了,伤了众人面子,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顿了顿,语气平稳些了,又道:“若说你们原是文臣武将,不惯农事桑梓,那倒也学学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凭借七寸不烂之舌,不费一兵一卒,能降服百万之众。你们当中,若有一人有他们半分本事,朕又何必发兵益州?如今为了养你们,又不能文取,岂非只能武攻?”他扫视屋内,见众人都脸色涨红,甚至有几人眼中含泪,因冷笑道:“你们志气自然是大的,说不得受了这顿气,今夜回去便要吊死一两个。倒是给朕省了口粮。”
刘协说到此处,单寒着衣裳,一脚踹开书房门便走了。
冯玉忙将他的大氅兜在臂弯间,匆匆追了出去,心里奇怪陛下这样大的发作,自忖追上了该怎么说话,待到院门外追上了,却见皇帝抱臂跳脚等在石狮子边,一见他便笑骂道:“怎么来得这样慢?冻死朕了!”
冯玉忙为他披上大氅,觑着他面色,迟疑道:“陛下没生气?”
“怎么没生气?”刘协奇怪道:“你没见朕刚才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吗?”他两世为帝王,已经习惯了有人服侍,此刻仰着下巴由冯玉为他系好兜绳,淡声道:“你不知生一次气对身体是多坏的事情,朕生气时,自然要好好利用。用过之后,便不该再气了。你也不用担心寒了这些人的心,那些老家伙里,真有那一等的忠臣,就算活过了桓、灵二帝,也活不过董卓当政那几年。如今还□□不倒的,都是些老泥鳅了,一个比一个精,惜命得很。既然看准了朕的意思,便不会再来触这个霉头了。”
冯玉忍不住一笑,学着皇帝方才的话,道:“若知道陛下将他们比作老泥鳅,说不得今夜还要再吊死一两个。”
“朕跟你打赌,一个都不会死的。”
冯玉见他难得有兴致,虽也觉得老东西们惜命,仍是接口道:“赌什么?”
刘协想了一想,一面往皇帝乘舆走去,一面笑道:“上次仿佛是听子脩提过一次,说你画艺又精进了。若朕赢了,便要你作一幅画,如何?”
冯玉含笑应下来。
刘协说话间已走到乘舆之侧,道:“若你赢了,你要什么?”
冯玉轻声道:“若臣赢了,臣也想领兵而出,为陛下平定益州。”
刘协吃了一惊,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却见少年美玉般的双眸中,写着不容错认的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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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冯玉自十四岁来到皇帝身边, 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三人一同,起初都是陪伴皇帝学习骑射的郎官。其中曹昂与淳于阳年纪大些,曹昂行事周密、淳于阳武艺高超, 都为皇帝所倚重;而赵泰年幼天真, 又最为皇帝所纵容疼爱。只有他年纪不尴不尬, 心思幽深, 与皇帝的关系也不远不近, 虽生得相貌出众, 却于仕途无用,反惹麻烦。
等到皇帝车驾西行,至于长安,亲政临朝,权柄日重,曹昂等人也便水涨船高, 各有所适。如今曹昂、淳于阳二人不必说,就连赵泰到了年纪,也得了西行的差事, 据说是要带兵护送苏双与张世平二人,经贵霜、安息两国, 甚至横越大海, 去寻异域大秦, 想来便叫人热血沸腾。
唯有他, 先是领了大行令的差事, 专司给各地使臣迎来送往之事, 每日便是见人说些套话,收了他们给朝廷送来的东西,再按照陛下的旨意, 从朝廷还赠物品回去。等到曹昂领兵南阳,他这才又兼理了部分宫中事务,可也不过是今日长乐宫里短了两寸布,明日花木园中死了两株树的琐碎事儿。他虽不爱做这些事儿,但既然是陛下交待的,却也从没怠慢过,每一样都做得井井有条,从不出错。来往使臣无不赞他,宫中上下无不敬他。陛下看在眼里,似乎也笃信将他放在这些职位上是最合适的。
但这些,从来非他所愿。
冯玉直直望着皇帝,不避不让。
刘协恍然,仔细打量着冯玉。这孩子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在想什么?总是不愿意整日在宫闱之间打交道,与办闲差的使者们打嘴官司的。冯玉是美的,但正因为容貌太美了,反倒容易叫人忽视了他的内在。他做大行令,风度翩翩又温柔体贴,众人都交口称赞。若有什么得罪人的事儿,交给冯玉去传话,对方不但难以气恼,说不得还要留他用饭。他做事又极少出错,所以在刘协这里便只留下这么一个“既美且仙”的模糊印象。若说有什么出格的事儿,便是从前诱捕刺客那一回,冯玉脸上受了伤,却瞒着医官不肯好好用药,似乎是想要将那道疤长久留下去,后来被他识破,也就不了了之了。只那留疤一事,他抽了一盏茶功夫琢磨过冯玉这孩子,当时一闪念间还疑心冯玉是要以此邀宠,如今看来,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就好比,虽然冯玉长了一张现代男偶像的脸,还有一副言情文男二的脾气性格,但如果这是在全息游戏里,他给自己捏的外形,应该是个两米高的肌肉男——外在秀美,内在狂野。别人眼里的冯玉,跟冯玉的自我认知与追求,是严重相悖的。
“这……”刘协明白过来,有些为难,“统帅人选已公之于众,若朝令夕改,便令军中无所适从了。”
“臣但求出战,哪怕只做一小卒子,也心中甘愿。”冯玉话虽如此,但内心的野望的确是在得知苏危任命的那一刻升到了顶峰——比不得曹昂、淳于阳等人,他也就忍耐了。可为什么比他年轻,也比他后来的苏危都做得二十万大军统帅,他冯玉却掌不得一兵一卒?
刘协默了一默,道:“那便要看此局,玉奴是否能赢了。”
冯玉眸光一暗,垂下视线去,望着自己与皇帝足尖之间的那一抹白雪之色,轻声应了,却已知此事难行。他与皇帝都心知肚明,方才那一赌,赢家多半是皇帝。他也不过借着要赌|资,斗胆展露心声而已,是否能得偿所愿,却要看上意如何。皇帝既然这般说,那便是不允之意了。冯玉缓缓闭上眼睛,他也……再难强求。
此后三五日,果如刘协预料的那样,那日杨彪书房中的官员,以死明志的一个都没有,连辞官不做的都没有,只有一个士孙瑞,大约是因为年老,又被皇帝直接驳斥了,到底面子上挂不住,上了个奏疏,要乞骸骨。
刘协只作没看到。又过了两三日,尚书令杨彪便拟定驳回了士孙瑞的请求,算是给了他面子。
士孙瑞病休了几日,便又如常在官场上行走了。
曹昂已前往河东郡遴选良才,宫中事务仍由冯玉兼理。
这日黄昏,冯玉送上消寒图,供皇帝每日添一笔,如此九九八十一日过后,便是冬去春来了。这等事情,原不必他亲自来做,但也许是他心里还残存了一点火种,不被冷水浇灭终不能放弃,因此他这几日,比往常更多得借着事情出现在皇帝面前。
“搁在东边书房里吧。”见他来了,皇帝也并没有别的话,只看了他一眼,又俯首在案牍之间。
冯玉早已预料到了,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如常跟在汪雨身后,将消寒图铺在书案上,轻手轻脚往外退去。
“玉奴。”在他退到门槛处时,上首的帝王忽然沉沉唤了一声。
冯玉浑身一凛,忙趋步上前,“臣在。”
刘协早已将他连日来情状看在眼中,此刻叹了一声,道:“朕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这宫闱之中,凶险并不比战场上少了分毫,你在宫中一样是为朕血战厮杀……”他仔细看着冯玉神色,顿了顿,又道:“不过朕料想,若你不得一偿年少抱负,恐为平生憾事。”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希望身边的这些年轻人都能一展抱负。
冯玉心中一动,斗胆仰头望向皇帝。
刘协也正静静看着他,目光深远,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求苏危,看他那里还缺个什么将军。”他这也是考虑到苏危的权威性,若由他再派一个冯玉出去,难免有两人分庭抗礼的意思,要冯玉去求苏危,出长安作战时,冯玉却天然就是苏危的人。
冯玉此时却顾不得这些,愣了一愣,先是起身,又伏地谢恩,再起身这才忙往外退去。
他退到门槛处,却又顿住,再抬头往上首看去,却见皇帝仍遥遥望着他。
见他看来,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道:“‘玉奴’这字不衬你,不若改作‘狸奴’,看着乖巧,实则野性难驯。”
冯玉只觉胸中情绪鼓胀,俯首道:“狸奴谢陛下赐字。”又道,“臣虽有野性,却并不难驯。”
因他早已臣服。
刘协点一点头,带了些长辈般的期许与挂心,温和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放在存稿箱忘记定时了
第138章
长乐宫中, 刘清搁下潼关张绣递来的密信,对蔡琰嗔怪道:“虽住在这长乐宫里,我可真没什么能长乐的事儿。”
蔡琰正在誉写昨日作的诗词, 闻言抿嘴一笑, 道:“往日收到潼关来信, 殿下都是喜笑颜开, 怎么今日恼了?”
刘清将张绣的信递给她, 郁郁道:“你看了便知道了。我可不是从前天真那会儿了, 这张绣在我身上下了一二年功夫,到底还是露了狐狸尾巴。我虽然没指望他能是如戏文里唱的深情郎,却也不愿意他是为了仕途更进一步才来傍着我。”
蔡琰接了信,大略一看,见张绣嘘寒问暖之后,提起朝廷近日要对益州用兵之事, 说此次大军尽出,恳求长公主殿下能为他美言两句,使他能稍立功勋, 不至于面对长公主殿下时,自惭形秽、虽有衷心之语不敢骤出。这是暗示刘清, 若果然能让他随大军出征, 归来之时便可谈嫁娶之事了。
“出征要用哪些将军, 岂是我美言几句能左右的?皇帝心里清楚着呐。皇帝若是要用张绣, 岂会因为他不在跟前就想不起他这个人来。皇帝若是不用张绣, 又岂会因为我几句话就改变了主意。”刘清有几分薄怒, 不只是冲着张绣去的,还是冲着自己这点“人微言轻”——张绣求了一件她办不到的事情。
蔡琰见她悒悒不乐,便轻笑一声, 引她来问。
刘清果然奇怪,道:“先生何事发笑?”又勾头来看那信,以为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可笑之语。
蔡琰道:“我是笑呀——殿下不曾真心待人,却要人真心相待。”
刘清眉毛一扬。
蔡琰又道:“若殿下果真倾心,见了此信,岂能理智从容,想对方真心假意,早已求到未央殿前,为心上人谋前程去了。”
刘清那扬起的眉毛又落了下去,胸中郁意渐消,往后一靠,歪在引枕上,揪着枕头上的流苏,半响道:“此事当真无味。”年轻的脸上竟透着枯花似的神色。
蔡琰倒是不忍,道:“兴许是人不对呢。殿下本就不喜这张绣。若冯公子对你说这话,自是不同。”她与刘清相伴日久,并不避讳。
刘清顺着她的话一想,果是冯玉写来此语,只想一想便觉心中发甜。她笑了一笑,道:“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冯玉再好,人家心思不在我这里,也是枉然。况且他哪里用我给他谋差事?早已在大军之中做得少年将军。”
蔡琰便笑道:“那淳于阳在宫中做中郎将,可入得殿下法眼?”
刘清也是闲来无事,与她消磨时光,作势想了一想,道:“原还算是个美男子,这二年晒得跟黑塔似的,又不善言谈,没趣得很。”
蔡琰又道:“那尚书令家的公子风采翩然,面如冠玉,总该合殿下心意吧?”
刘清仍是摇头,道:“那杨德祖眼高于顶,话又太密了些,也不好。”
蔡琰故意与她逗趣,又举了三五人,都是朝中青年才俊,皆被刘清一一驳回。
蔡琰抚掌笑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可,我的殿下,怕不是您要求太高了些?你该不会是拿他们跟陛下相比较吧?”
刘清一愣,仔细想了一想,她挑剔的这些不足之处,皇帝身上还真都不存在。皇帝才貌自不用说,平素待人也是进退有度,既不会像杨德祖那般流于轻浮,又不会像淳于阳那般过于沉闷;大事拿得起,小事也放得下。
刘清设身处地站在皇帝的立场,慢慢想着,道:“也难怪陛下不选后宫。我若是他那样的性情模样,也真不知道该选怎样的人来配自己才好。”她又回答蔡琰方才的调侃,摇头道:“若世上真有第二个皇帝那般性情的,我也不敢选的。我自幼便不是那聪颖的,这二年也不过比从前稍进益了些。这朝中哪个人不是七窍玲珑心?我如今不过是能不踩在坑里罢了,哪里能与他们周旋得来?若果真要嫁,我只愿他心思平直,别到时候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话,还要斗智斗勇就好了。”
“心思平直……”蔡琰咀嚼着这四个字,要在朝堂上寻出这么个人来,还真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