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运气不太好。”沈信低沉着嗓音,低下头喃喃道。那双日常有些阴鸷的眼睛里,眼瞳此刻涣散。迟音就那么看他突然望着自己,缓缓抬起了手,手中软剑寒光一闪,就要刺下来。
“沈信,你哥来了。”吕谦突然大喊一声,猛地要跨步冲过来。
沈信下意识抬头望他一眼。
迟音却只看到早已经快到旁边的白影趁势一闪。田进大步到他身边,飞起一脚踹翻了沈信。然后狠狠踢向他擒住迟音的手腕,一把拽过已经挣扎着往外咧开的迟音,噙着他的肩膀,顺势抱着他的身子飞扑出去,就势滚在地上拿自己身子护着他。
被踹了的沈信大喝一声,气急怒吼地爬过去,反手就抬剑,不管不顾地朝着着白影刺去。
被已到身旁的吕谦侧身又飞踢一脚,堪堪卸了一半的力道。
只那长剑仍旧往前划过。迟音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利器划破衣服,切开皮肉的声音。看田进对他勾着一抹清浅的笑,然后突然白了脸,闷哼一声,歪栽在他身上。
“别。”迟音嗫嚅着双唇,抱着田进的肩膀,骨节收紧,撕心裂肺喊到:“太医,快传太医。”
等在一旁的侍卫早就在迟音摆脱被带开的时候扑了上去。蜂拥而上,将沈信钳住,没给他刺第二剑的机会。
周围瞬间炸了锅。只迟音惊恐地望着田进的白衣逐渐濡湿成红色,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让人心酸。
……
“伤口不深,又只是到腰,并没有伤及要害。皇上不必担心。”吕谦和他一起盯着内侍们把田进抬了进去。拉了他一把,将他扶起来轻声安慰道。
“今日多亏了他。若不是他听到风声,第一时间去找臣。臣还不知道干清宫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吕谦尚心有余悸,脸上因为方才的紧张透着红。抚了抚迟音的袖子,试图让他宽心。
迟音却紧抿的双唇,怔然立着,痴痴望着田进消失的前方。
“他是怎么第一时间知道的?”迟音嘴角沮丧地垂了下去,嗓子有些嘶哑。皱眉望着那白色身影,哽咽叹道。“田进已经舍身救朕两次了。”
刚说完,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甩开吕谦,大步跟着进了方才把田进安置的屋子。
太医正在利索地给田进处理伤口,怕他疼早早地给他喂了麻药,此刻他正睡着。那长剑在腰上划了好长一道,白衣早就被太医脱下,剪开口子,裸,露出一大块皮肤来。
一个宫人在给他擦掉血水。跪在地上,弯着身子的时候刚好挡住了田进的头。只让迟音看得到他那正在起伏着的胸膛。
迟音抬眉细目,仔仔细细逡巡了良久。直到湿漉漉的眼看得迷离,越看越心慌。略一晃神,就下意识直直走了过去。
示意太医别停下动作。迟音自顾自地弓下身子,捉住那人的右手,仔细端详。待到真的在这人无名指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小黑点,才猛地深吸口气,身子发抖。腿上再也站立不住,径直摔在地上。
“咚”的一声,摔得一屋子的人人仰马翻,又惹来一阵惊慌。
宫人们忙把他扶起来,又是安神又是倒水。慌忙朝外嚷嚷着,让人来伺候。
只是还没等吕谦急匆匆的跑过来,迟音便已经回过了神来。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各忙各的。
刚想抚一把脸,却发现眼泪早就已经落了满脸。无奈闭上了眼睛,抖着睫毛,狼狈擦了把眼泪。
田进睡了不过半日便醒了。醒时伤口还痛。轻悠悠睁开眼睛,随意一看便认出是迟音殿里的内间。刚想松口气,一斜目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痴痴看着他的迟音。
“醒了?”迟音从他眼皮轻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紧张地拽着自己的手,面上却是一片淡然。微垂着眼睛,轻轻问他。
“醒了。”田进眨眨眼,似有些不敢相信。片刻间便回了神来,谨然回道。
“你已经救了朕至少两次了。”迟音低沉着声音,嗓音里带着股难言的伤感。
“臣为君死,本就是自然。皇上不必有何想法。”田进身体不宜动,只能低着下巴看他。目光柔和,淡然又从容。
“旁人若是有像你一样的功劳,怕是早就洋洋得意,等着朕给他加官进爵了。何独你如此风轻云淡?好像舍生忘死的不是你一样。”迟音心里发酸,嘴里却是苦的。潋滟的眼眸不敢看着他,只能继续垂着,勉强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情绪。
“臣说了。救您只是本分。并非什么舍生忘死,不过想让你化险为夷。”田进叹了口气。似乎对迟音的说法颇为不满意。
“好一个本分。”迟音连呼吸声都沉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过了好久,才吐了出来。抽噎着鼻子,突然伸出手在田进的脸上轻轻摩挲着。眼里却是清光一闪,咄咄道:“顾行知上次回来说,应城有位能人,能给人改头换面。当初朕还以为是他有玩心,不过给安国公掌掌眼新鲜新鲜,现在看来,原来是在提示朕。”
迟音说着,一把揪住了田进的脸皮,狠狠一拽,手里便拽下一层皮来。吓得迟音狠狠哆嗦一下,可望着人皮下那张熟悉的脸,又是忍不住的心疼。只能咬牙切齿怒道:“沈明河,你骗得朕好苦!”
“不过权宜之计,你不要哭。”沈明河丝毫不惊讶迟音识破了他。静静看着他哭完。才让他拿了沾了水的帕子,擦了擦脸。
这个身份本就是之前为提防沈家,掩人耳目用的。现在被识破,也不算是损失。只迟音哭得太厉害了,让他有些头疼。
想了想,只能平稳着声音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可是我哪里装的不像?”
换了张脸便是换了个人。沈明河当年决定使这一计的时候,做足了功课。只要将人皮戴上,即便身形看着相似,可言行举止都是有所不同的。旁人根本不会在这个方向上想。
不然沈明河前两次顶着这个身份接近迟音的时候,也不会不被发现。
倒是不知道,这一次迟音是怎么开窍的。如此直接地认出了自己。
“想到这个地方了,便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像。”迟音哭到打嗝了才停下。婆娑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回他。自然不能告诉他,这人右手无名指侧有一个黑点,让人一看就能知道。
“那定然是你平日看本王看得太多了。当年沈落都没认出来本王。”沈明河躺在床上脸上笑意却不减。眨着眼睛,打起精神极力哄他。
待到他终于平静了之后。才轻轻道。“并不是想骗你。只是本王入京之时,和你的关系地位本就势同水火。那怕心有余想要帮你。可也要掂量掂量你是否会接受。毕竟那个冷酷冷漠,还带着能一举倾覆江山的权力的摄政王,又怎么会去小心翼翼地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皇帝好呢?他连活着,在别人眼里可能都是罪过。”
“所以,这件事你不能怪本王。因为饶是你,或许也不会在最初时候,心无芥蒂地接纳本王的帮助。”
“朕不怪你。”迟音狠狠咬着唇,听他说完才讷讷道。想要扑过去,又怕压着他的伤,只能自己一个人落寞地捂着脸,轻喘着气默默流泪。
沈明河说的对。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摄政王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对一个身世凄惨的小皇帝好。
就像上辈子,当年他出宫半途遇刺,千钧一发之时被一个白衣人救下。他遍寻了好久,都没找到是谁。现在早就忘了那人长什么模样,却只记得那人跟沈明河一样,穿的是白衣。
迟音有些恍惚。突然意识到,沈明河也是希望别人能发现的吧。不然,又为何执着于每次穿白衣呢?
只是大多数的时候他太蠢,意识不到沈明河对他的小心翼翼,想不出来沈明河潜藏着的,对他的好。
第61章 完结
迟音在沈明河卧床养伤的时候冷着脸传话让沈落将干清宫里里外外洗一遍。虽然说得狠厉,却丝毫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倒是让沈落意外极了。挑着眉问他:“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皇上您刚从刀下回来,伤还在呢,就敢如此信任小的?”
这个事情迟音吩咐得确实耐人寻味。干清宫的人历来便是由沈落布置的,而今出了乱子沈落自然难辞其咎,可迟音不仅没怪他,反而让他自己收拾烂摊子,半点插手的意思都没有。不得不说,在这里能好好活着的都不会是傻子。
“即便是解释,也不是你给朕解释。还没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你急什么?”迟音正要去和吕谦商量京城沈家的案子,替沈明河擦屁股。看着沈落堵着自己,没好气道。“有时间站这里,不如好生看着你家主子。”
“那就谢过皇上了。”沈落笑笑,也不多说什么,抽了抽鼻子,挠挠头走了。
直走到沈明河的屋子里将事情与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兀自在旁边咧着白牙,沾沾自喜道:“看着,似乎在等着跟您算账呢。王爷,死道友不死贫道。您且好自为之。”
迟音不傻,反而很聪明,哪怕前几日刀架的是他的脖子,他也愿意相信沈明河。因为信任,所以更是确信,沈信能突然出现在干清宫绝对不是偶然的疏漏。
既然不是疏漏,那就需要有人好好解释解释了。起先沈落还心里忐忑,毕竟事情是自己做的,可锅他不想背啊。而今听到迟音只打算找始作俑者,那他自然开心。
谁知,躺在床上动也不好动的沈明河听完却是一脸淡定。连眼睛都没眨,静静听他说完,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幽幽道:“无妨,本王有数。”
有没有数的,沈落倒是不知道,但是这份自信和勇气,沈落却是记下了。只希望他们家王爷日后不要跪得太难看。
这确实是有些太看不起沈明河了。沈明河又什么时候做过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
所以,迟音没过几日就收到了远在江南的顾行知给他千里加急送来的折子。
折子上说,果然如摄政王所料,沈清离开以后,沈家便如一团散沙,而今处置他们犹如摧枯拉朽。何况听说沈清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们更是无法无天了。个个跳出来张牙舞爪,若是接着这个样子,无须多长时间沈家便注定土崩瓦解,再不会有曾经的鼎盛辉煌。只是他的归期有望,皇上可想过怎么安置自己?
迟音拿着这个折子去找沈明河,只觉得百感交集。这辈子的沈家跟上辈子一样完蛋了。迟音知道沈明河在背后下了大功夫,才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心腹大患!
只是在这件事情摊开之后,才发现了有些许的不对劲儿。
最大的不对劲儿就是顾行知现在功高震主,如今没了沈家,他怕是又是新一代的权臣。这是迟音之前始料未及的。又隐隐觉得这才是当年沈明河选择和沈家同归于尽的原因。
与其活着被自己猜疑,不如和沈家一起去死,干干净净。
因着这个想法,迟音过来找沈明河秋后算账的气势都弱了几分。只顺便提了一嘴,主要的还是将顾行知的折子拿给沈明河看。
只沈明河却并不想搭腔。躺在床上眨着眼,望着迟音,好一会儿才淡漠道:“本王的事先放一放,顾行知在江南扬名立万,而今更是手握重权。你想怎么处置他?”
“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迟音听到他的话,手里翻折子的动作一顿,白皙的下巴尖高扬着,却瞥着眼睛看他。
“他不是安国公,他是一匹你囿不住的狼。再是风光,也不会感激你。狡兔死,走狗烹,若是不想第二个沈家出现,你不能装瞎不顾,更不能感情用事。”沈明河说话的时候冷静极了。卷翘的睫毛随着眼皮轻轻拂动,像是停留在平静湖面的蝴蝶。只略微轻点,就潋起千里涟漪。
“可这权力是你硬逼着给他的。”迟音咬着牙低声道。面色隐没在不甚光亮的阴影里,让人分辨不出情绪。“若不是你要用他,他宁愿和安国公一起朝朝暮暮。”
“那又如何?”沈明河淡定开口道。“生死不由命。他既然走到这里,注定不得好死。”
“你放屁。”迟音一把将手里的折子拍在茶几上,腾地站起来,起伏着胸口隐忍大怒道:“如此薄情,倒是不怕别人齿冷唇寒。”
沈明河便不说话了。紧抿着纤薄的唇,等迟音自己冷静下来。
内里一片寂静。迟音铁青着脸,狠狠瞪着他。瞪到自己眼珠子都疼了,才勉强平了气,仍旧抹不开面子道:“顾行知是聪明人,此事不需要你操心。朕信他。”
“为君者,不该这么这么优柔寡断。世上有多少人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权力二字。道一声世态炎凉也不为过。而今你信他,到时候命陷囹圄,谁还能救你?”沈明河好像不会看人眼色一般,仍旧倔强地不放过这个话茬。
“你呢?你呢?你不会救朕吗?”迟音被他说得没脾气,握着拳头咬着牙。“权臣怎么了?权臣就必须死?这江山是用纸做的不成?你说没就没了?你口口声声说别人?那你呢?”
迟音颤抖着牙齿,恨铁不成钢。说着说着就软了音,又颓丧坐下道。“你又何尝不是那个最大的权臣。”
“对呀。”沈明河却是突然笑出了声儿,并不忌讳这件事。反而眼底眉间尽是温柔,带着神采奕奕的兴味儿。“本王才是那个最大的权臣。所以皇帝,你要处置本王吗?再不处置,日后流言蜚语,怕是不好给别人交代。今日能让沈信偷偷进来杀你,明日说不定就要苦心积虑取而代之。”
“处置你寸步不离跟着朕一辈子?”迟音望着沈明河的笑,瞬间清醒了过来。知道他是在激将自己,转眼深吸口气,冷笑着道。“权臣又如何?权臣不还是堪堪一条命,即便派人进来,也不还是替朕挨刀?那个时候你一不小心,可也是要以命相抵的。你都敢替朕挡刀子了,你会怕别人的飞短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