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萧瑟凉意阵阵,皮鼓重重敲响,掀起惊涛骇浪,二十四位小格勒鱼贯向前,两两抽签分配对手,赢者进入下一轮选拔,败者无论死残仍受人敬重,若是认输倒可免于一死,只是颜面无光,在北夷从此便是过街老鼠,莫想再出头了。
格勒选拔不能手持刀剑,连身上的尖锐器物都要卸掉,兰景明将金玲交给瓦努拉保管,剩余猎来分来的佐料水果,都留给老图真和随账女眷们了。
鼓声响过三遍,大可汗兰赤阿古达走出主帐,来到围栏外面,坐在兽皮铺作的高台上,底下人等山呼海啸,大小格勒纷纷跪拜,乌压压聚成一片,兰赤阿古达抬掌示意,命令选拔开始。
兰景明攥着掌心布条,默默站在角落。
他在第三轮上场,对手是晋升小格勒已有五年的兰阿波,兰阿波幼时人小鬼大,总跑到各个帐中嬉笑玩乐,年岁大了倒沉稳许多,平日里不动声色,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旁鼓声阵阵,号角声震云霄,第一轮胜负已定,一位小格勒血流成河,即刻被拖出去了,另一位倒是还留口气在,胸口塌陷半寸,口鼻冒出血沫,晕在地上生死不知,即便侥幸活下来了,只能歇息半日,第二轮还要上场。
选拔没有中途停止的道理,更没有休息养伤的间隙,谁能站着活到最后,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擂鼓者叫出兰景明和兰阿波的名字,兰景明走到台上,草叶里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兰阿波冷哼一声,静静脱|下袍子,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他胸口有刀尖刻出的獠牙,皮肉血痕未褪,隐隐泛出青肿。
兰景明捏紧拳头,沿场边走过两圈,未等他站稳脚步,兰阿波如离弦的箭,向他猛扑过来。
兰景明就地滚倒,猛然抬脚勾去,将对方勾倒在地,扑上去抡起拳风,照兰阿波鼻梁击去,一拳打的人口鼻流血,兰阿波不甘示弱,抬脚向后猛踢,踹的兰景明五脏移位,呕出一口血来。
两人被血腥激发兽欲,身旁鼓声大作,震得人胸口发麻,两耳嗡鸣不断,他们开始还有些章法,后来竟成了两只小兽,抱在一块滚来过去,你给我一口我给你一脚,揍得对方鼻青脸肿,两人身材相仿,气力相当,谁也打不死谁,最后兰景明耐力更胜一筹,将兰阿波踹到场下,兰阿波擦着尖锐竹竿滑下,划破大腿血流不止,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兰景明站在台上,大口大口喘息,适才兰阿波直向竹尖扎去,千钧一发他扯了对方一把,一时收不住力,脚腕卡在台边,现下神智回归,腕骨似被扯出皮肤,痛的挨不得地。
擂鼓人要他下去,兰景明一瘸一拐下来,挪到角落窝着,脚腕已肿成馒头大小,几乎动弹不了。
在选拔结束之前,不会有人送药,更不会有人前来治伤,兰景明仰卧在草地上,忍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他抓来一把残雪,半数按在脚上,另一半按在脸上,深深呼吸几口,令雪沫融化开来,沁入寒凉皮肤。
此番不知过了多久,他半睡半醒,浑浑噩噩,昏茫复又清醒,清醒复又昏茫,再醒来时鼓声大作,擂鼓人高呼他的名字,他随手撕下布条,将脚腕缠成死结,上去又打一场,堪堪赢下这局。
下来时他与兰道真擦肩而过,兰道真猛冲两步,故意撞他肩膀,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场去。
兰景明懒得回头,抬掌搓揉肩膀,径自回树后闭目养神,等待接下来的回合。
这场选拔直从清晨打到深夜,又从深夜打到晨光微明,擂鼓的人换了三波,兰赤阿古达不吃不喝,目光灼灼,静静坐在台上,似一块钢筋铁骨的重碑,镇守整片草原。
待到艳阳高照,留到最后的只剩两人,兰道真与兰景明走到台上,各自摆好阵势。
兰道真生来力大无穷,自小力能扛鼎,但身体不甚灵活,意志更是薄弱,上次便是仓促之间被兰景明按住,拖回帐中羞辱,后被自家格勒兰信鸿拎回帐中,饱受一顿捶楚,他数日来越想越气,真在颈上刻了小小一只王八,逼自己牢记过去,回来找兰景明报仇。
四周鼓声大作,兰道真扯松袍子,露|出那只耀武扬威的王八,冲兰景明摇晃两下。
兰景明呆住,恍惚怔愣一瞬,兰道真猛扑过来,如一头猎豹,将兰景明扑在身上,一拳冲眼眶轰去。
千钧一发之际,兰景明猛然躲开,耳骨被劲风刮过,那拳头擂在地上,震起一片草屑。
四周响起惊呼,有人拍手叫好,声浪汹涌起来,翻腾盖住鼓声。
兰景明左支右挪,耳边拳风大作,呼呼卷起威浪,兰道真掌风不断,接连轰作一团,草地碾成碎末,细屑揉进眼里,兰景明躲闪不及,耳骨被砸进土里,这一下气力极盛,他脑中嗡鸣,眼前发黑,被兰道真抓住机会,揪起额头向下一甩,摔出一声重响。
鼓声停滞一瞬,铺天盖地的欢呼响起,那声音忽近忽远,喧嚣盖住呼吸。
兰景明仰在地上,苍鹰翅膀卷起波涛,驮身体飞入云间,劲风卷起雪浪,抬手触到云彩,身上疼痛如潮水褪下,温热被褥袭来,带他落回草地,卷进棉团之中。
仿佛······回到襁褓之中。
鼻间飘来一缕檀香,忽近忽远忽浓忽淡,如一只细钩,勾的他踉跄向前。
被褥散作一滩,脊背落进泥土,凉意沿脊背袭来,困住身体的水泡破了,兰景明踉跄站起,眼前天旋地转,血流小溪似的向下淌,淋湿脚下泥土。
欢呼戛然而止,四周鸦雀无声,似乎没人相信他还能起来,还能捏紧拳头。
兰道真仰起脖子,鼻间嗤出冷哼,那小王八卡在颈间,耀武扬威似的,在上面前后晃动。
兰景明弓背弯腰,眯起双眼,化作捕猎的野兽,向对手猛扑过去。
兰道真被撞得后退两步,堪堪落下台子,他不知道兰景明哪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将他撞得踉跄不稳,后背撞上栏边,险些翻进竹海。
兰道真喉结滚动,心神摇摆,眼角扫到围观人群,阿娘挤在里面,捂唇泫然欲泣看他,兰道真清醒过来,向兰景明猛扑过去,两人再度滚做一团,互相掐着对方脖颈,卷住对方两腿,双双勒的脖颈通红,眼球突出,仍然不肯松手。
两人身上青筋暴起,手脚勒成葫芦,兰景明喜好骑马奔跑,肺腑气力更足,兰道真被夹的面青唇白,出气不多进气更少,手脚渐渐瘫软,两腿抖动几下,显见要撑不住了。
人群中爆发一阵哭喊,兰道真的阿娘撕心裂肺尖叫,挤过人群冲来,手脚并用往台上爬,手腕脚背被竹刺扎的鲜血淋漓,她像觉不出疼,眼珠只落在兰道真脸上。
兰景明看着那只手掌,涌到头顶的血流缓缓褪去,他气力松懈,鬼使神差松手,整个人斜斜摔下,落到兰道真身边。
兰道真被骤然袭来的气浪呛到,咳咳咳嗽两声,歪头动不得了。
底下有几人跳上台子,查看两人状态,兰道真昏迷不醒,兰景明倒还有一口气在。
兰景明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兰信鸿脸上阵红阵白,埋头狠啐一声,两手向外用力,将马鞭掰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
场边鼓声阵阵,号角向天吹响,晌午过后天光暗沉,乌云自天边涌来,遮掩一方天地。
“吾儿骁勇,”兰赤阿古达摊开两臂,任两位美人上前,帮他披上毛肩,“即刻来我帐中,有重任交托予你。”
第21章
兰景明怔怔坐在台上,眼前天旋地转,脸颊红肿泛紫,袍子被扯的破破烂烂,口里满是血腥,黏的张不开嘴。
围观之人山呼海啸,冲他挥舞双臂,呼唤他的名字,兰景明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有人上来替他包扎伤口,将他带到台下,为他换上新袍,送到可汗帐外。
掀开帐子的是两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她们身姿窈窕,酥|胸半|露,毕恭毕敬弯腰,将兰景明迎入帐中,两人双双退出帐外,遣散帐旁守卫,同他们离开此处。
大可汗主帐远离人群,四周静谧无声,帐中篝火燃烧,传来哔啵轻响。
兽骨浓香如惑人美酒,熏得人头晕脑胀,兰景明身上余痛未消,咬牙行至可汗座旁,出了一身冷汗,两腿微微打颤,指甲扎进掌心。
帐中高高挑起一角,四周篷顶下坠,黑沉沉如乌云压顶,罩住兰景明脊背。
兰景明咬紧牙关,屈膝刚要跪倒,手臂被人扶住,兰赤阿古达两臂用力,将兰景明扶至身侧:“吾儿晋为格勒,从此便与兰杜尔平起平坐,不必屈膝再跪。”
兰景明脖颈低垂,额头埋得更深,嗅到浓烈土腥:“小儿不敢。”
兰赤阿古达道:“吾儿聪慧机敏,骁勇善战,却做了兰杜尔的随账,心中可有不甘。”
“小儿不敢,”兰景明喉结滚动,面青唇白,“小儿生来异相,本该被丢入山中,幸得父汗不弃,将小儿拉扯长大,小儿必将肝脑涂地,为北夷开疆扩土。”
“吾儿可知,你为何生来异相。”
兰景明僵住身体,脖颈硬如石块:“小儿不知。”
“你生来便有怪病,额发粗糙暗黄,面色青紫发乌,自小不爱哭闹,三岁不会走路,阿父为你遍寻药方,踏遍名山大川,绑来梁国郎中为你诊脉,这般折腾许久,才知你先天不足,血脉与常人有异,受伤后若要复原,比常人容易许多,只是这般耗费心血,会令心脉逆行,肺腑不堪重负,活不过二十便会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这一字一顿如同重锤,声声擂在胸口。
兰景明浑浑噩噩立着,眼前一片昏黑。
原来如此······
娘才不要他吧。
确实不该要他。
守着一个活不过二十的病秧子,该是何等辛苦。
“阿父心中不甘,不愿将你弃之不顾,放出风声遍寻良医,寻求解救之法,后来得知丹凤红凝丸能治你这病,我便派人进山寻药,寻火丹凤回来炼制成丸。这火丹凤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只在春暖花开时生长,数百株火丹凤要炼制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炼成一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都赏赐给你,帐中本就风言风语,若再对你另眼相待,你会成为那眼中钉肉中刺,阿父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护你周全。”
兰景明俯身跪地,两臂贴在耳边:“小儿跪谢父汗赏赐。父汗所谋深远,小儿愧不敢当。”
“只是此药有一点不好,”兰赤阿古达坐回椅中,长长叹息,“丹凤红凝丸最为滋补,若是寻常人服下,自会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你先天不足,此药服的再久,只能令你形貌与常人无异,若想活到寻常人的寿数······”
“小儿不必活到寻常寿数,”兰景明道,“小儿孑然一身,至亲之人只有父汗,不愿在帐中苟延残喘,只愿为北夷战死沙场。”
“吾儿胸怀大志,直冲云霄,不愧为我草原雄鹰,阿父以你为荣,”兰赤阿古达起身,大掌覆在兰景明头上,用力摩挲两下,“我北夷大格勒需得有勇有谋,不能做那粗野莽夫,吾儿骁勇人尽皆知,若再立下大功,必将威震四方。”
“恳请父汗赐教。”
“永康城将军府内有一龙脉,传闻有重兵把守,里面镇着一幅山河混元图,那图是仙家传下来的,原本乃我北夷珍宝,可惜近年来天下大乱,这宝贝颠沛流离,竟不慎落入永康城中,”兰赤阿古达捻动指头,骨节咯咯作响,“吾儿且去取回此宝,壮我北夷国威。”
兰景明愣在原地,眉间冒出冷汗,半晌动弹不得。
将军府内······
“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阿靖万死不辞。”
朔风呼啸,那少年双手抱拳,憨然一笑,恍惚间言犹在耳,那双眼灼灼如火,蕴藏万顷星光。
“小儿······小儿愚钝,”兰景明喉中酸涩,吐息凝滞不通,“小儿难当大任,请父汗······请父汗息怒。”
帐中鸦雀无声,篝禾跃出火星,耳旁哔啵碎响不断,兰赤阿古达不怒自威,身形被烛火映在篷上,如深渊巨口,忽明忽暗咆哮。
朔风阵阵涌过,脊背被威压碾进土里,几乎动弹不得,兰景明汗如雨下,后脑如被火灼,烧的他筋骨欲断,脊背寸寸成灰。
良久之后,兰赤阿古达俯下身来,将兰景明扶进臂弯:“吾儿且上前来,替阿父解下战袍。”
兰景明两臂被父汗握住,似被铁钳攥紧,半点动弹不得:“·····小儿遵命。”
兰赤阿古达转过脊背,探出两臂,示意兰景明动手。
兰景明推拒不得,小心捏住袍角,帮父汗解下战袍。
一副浓黑图腾刻在脊背之上,那图腾青面獠牙,似蛇头又似狼头,尖牙淋漓淌血,肤下似有蚯蚓涌过,棕黑血脉勃勃跃动,透出浓烈不详。
父汗平日运筹帷幄,声如洪钟精气十足,任谁也看不出······他背后竟有如此毒物。
“父汗······”
“吾儿可看清楚了,”兰赤阿古达裹上战袍,“阿父征战沙场十余载,刀山火海走过,林间毒嶂行过,不慎中了这剧毒蛊物,日日疼痛不止,血流不断,唯有那山河混元图里记载的珍宝······或可救阿父一命。”
兰景明指头颤抖,口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北夷人生来尊大可汗为天,大可汗更是兰景明的血缘亲人,若大可汗殒命于此·······世上便再无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