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过自己的血,非但没有腥味,还有化不开嚼不尽的甘甜,娃娃啜住指头,嘴唇紧紧嘟起,死死黏在一块,奋力吮吸起来,一双眼半睁半闭,肉脸满是陶醉,似是裹住了什么琼浆玉露,咕咚咚喝得欢快,赫钟隐下意识挪动两下,娃娃察觉不对,小嘴一动又要开嚎,赫钟隐再不敢动,慌忙保持原样,任小祖宗喝个痛快。
这个娃娃······眼下没有爹娘,靠他才能生存下来。
心中突兀浮出这句话来,赫钟隐冒出一身冷汗,坐立不安僵硬在那,似乎被什么拴紧了身子,牢牢绑成一团。他飞不动了,翅膀底下坠着嗷嗷待哺的软团,拖着他越飞越低,直坠入湖水里去。
他总不能一直给娃娃喝血,只得去隔壁借了只刚产崽不久的母羊,磕磕绊绊学着挤奶,与米汤混着搅拌成糊,融成一块喂给娃娃。
娃娃吞咽不好,吃一口咳嗽一口,呛得小脸通红,撕心裂肺打嗝,嗝着嗝着大哭起来,折腾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赫钟隐抱着哄着劝着,在卧房走来走去安抚,后退时无意撞上木桌,抽屉啪嗒一声,滚出一只簪盒。
这簪盒外的布套由姊姊一笔一划绣成,图案是精心绘制的诛心草,里面是纯金打造的簪子,这是姊姊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纪念,赫钟隐心神摇晃,下意识在头上绑出发髻,缓缓拿出簪子,将它插进里头。
簪子上坠着小小一只铃铛,叮咚随风摇晃,原本嚎啕的娃娃瞪大眼睛,眼珠乌溜溜转动,随那铃铛荡来荡去,哭声渐渐歇了,迷迷糊糊睡了。
娃娃对玉簪上的铃铛格外偏爱,每次做出要哭不哭的架势,赫钟隐都得戴上金簪摇晃逗他,他酷爱探手去抓那铃铛,嗯嗯啊啊奋力蹬腿,非得抓住才肯甘休。
这般折腾几回,赫钟隐干脆寻了铺子,把那簪子打成一只铃铛,给娃娃戴在脖上,这下娃娃坐卧起居都不闹了,时常攥着铃铛塞进嘴里,咬的满是口水,哼唧笑个不停。
赫钟隐浑身奶香,脸上黏着糊糊,指上满是红肿,抱娃娃抱的腰酸背痛浑身发硬,夜里无法安枕,若是原来的他,早丢掉这累赘进山耍了,眼下睡在满是姊姊气息的卧房里,他要一刻不停逗弄娃娃,才能强逼自己转开目光,不再为旧事萦绕挂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娃娃最开始瘦巴巴红成一团,不久后抻开四肢,长成圆嘟嘟软绵绵一团,摇晃的手脚如同藕段,浅金发色与密长睫毛相配,总算有了两分姊姊的影子。
赫钟隐原本只爱独自坐上摇椅,在上面摇晃一天,眼下他将娃娃放在胸口,从早迷糊到晚,本以为生活会这般下去······可世事哪能尽遂人愿,一个血光飞溅的夜晚,如一支穿云而来的箭矢,在他胸口碾出血洞,将他憧憬踩碎成团。
火焰在村庄尽头弥漫,山火呈摧枯拉朽之势,凶猛燃烧而来,高头大马闯进药丛,马蹄在厚土之上踩踏,所过之处草木乱飞,女子尖叫孩童哭喊,众人跌跌撞撞,在林间蒙头乱撞,跑得慢的会被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横飞。
“男子小孩就地斩杀,女子全数掳走,”为首一人高高勒起缰绳,马蹄凌空飞起,一双眼冷厉如鹰,饱含嗜血杀戮,“放火烧个片甲不留。”
赫钟隐将娃娃藏进房后草垛,目眦尽裂抽出剑来,向为首之人猛冲过去。
这人正令马蹄踏着一个人的脑袋,左右碾着滚来滚去,眼前骤然袭来杀意,直直逼到眉尖,他连忙挥剑格挡,哐的一声,被剑风逼的倒退两步,胯|下宝马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不错,我兰赤阿古达踏平部落无数,难得见到此等胆识!你们退下,让他陪本汗玩玩。”
身旁随扈跟着哄笑不已,纷纷向外退开,让出大片空地,兰赤阿古达翻身下马,马刀咚的一声,紧紧握在手心。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手臂粗壮有力,魁梧不似凡人,赫钟隐身形瘦削行动灵活,如一只灵巧燕子,软刃用的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次次冲刁钻之处攻去,兰赤阿古达本来只想玩玩,谁知被逼的倒退数步,手臂被划出深深血痕,他呸了一口,才知来人不可小觑,不得已振奋精神,提刀猛攻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刀剑寒光四溢,崩出刺眼火星,赫钟隐目露凶光,一双眼赤红如血,周身溢满杀气,他使的招数实打实取人性命,力道不算最大,动作却刁钻难防,周边随扈们欲要上前,兰赤阿古达扬声吹哨,令他们定在原地。
“好辣的马儿,”兰赤阿古达紧盯对面身影,舔净手臂残血,眸中饱含兽|欲,“本汗陪你玩玩。”
兰赤阿古达猛攻上前,一柄马刀重若千钧,几乎将宝剑劈断,赫钟隐抖开手腕,沉着应对,提剑猛攻回去,下一刻兰赤阿古达挥刀砍落,赫钟隐甩落剑刃,硬生生迎肩顶上,那马刀穿透皮肉,鲜血如泉喷涌,溅入兰芝阿古达双眼,趁这人有一刻晃神,赫钟隐扬起宝剑,冲人胸口猛扎进去,噗的一声,宝剑没入半寸,只要再探入半寸······
“住手!我摔死他!”
娃娃的哭声划破夜空,凄厉如百鬼夜行,声声震动云霄,赫钟隐那剑刃定在原处,兰赤阿古达猛然后退,反手甩来马刀,横在赫钟隐颈间。
赫钟隐寸寸扭过头去,人高马大的壮汉高高举着娃娃,作势要摔到地上,娃娃小腿乱蹬,布巾湿成一团,拼命向他这边探手,脸颊哭的红肿,咿咿呀呀摇晃不停。
那个叫什么阿穆尔的男子。
姊姊甘心救他,为他孕子的男子,要摔死他们的孩子。
这些凶神恶煞烧杀抢掠的家伙······也是他引来的罢。
“哪来的崽子,”兰赤阿古达狂笑不止,“阿穆尔,摔死听他哭叫两声,给兄弟们助助兴罢。”
周边响起阵阵哄笑,阿穆尔两臂发颤,将孩子举得更高。
乌云遮天蔽日,朔风吹起落叶,向远方滚卷而去。
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许多,山清水秀的风景,院中咯吱作响的摇椅,姊姊捶捶打打的糯米团,满榻满室血腥,院外山林中的衣冠冢······
“放下他,”赫钟隐喃喃吐息,手中剑攥不住了,掌心湿润发颤,“那是我的孩子。”
“跪下哀求本汗,”兰赤阿古达吹声口哨,雄鹰俯冲而来,尖爪向下抠挖,狠狠攥他小臂,“本汗饶他一命。”
兰赤阿古达居高临下,胸前伤口血肉模糊,面颊扭曲冷笑出声,嘴角咧到耳畔。
赫钟隐未曾跪过天地,未曾跪过爹娘,未曾跪过姊姊,未曾跪过任何人。
大片雪团飞来,淋漓沁透额角,沾湿眼角眉尖。
“可怜这小崽子了,”兰赤阿古达叹道,“命不够硬。”
他猛一扬手,阿穆尔咬紧牙关,手臂向下甩落,咚的一声,赫钟隐双膝跪地,额头砸进土里,如一只翱翔在天的雨燕,血淋淋折断羽翼。
第48章
千钧一发之际,阿穆尔勾回手臂,将娃娃倒提起来,堪堪拎在手中。
四周鸦雀无声,随扈们面面相觑,厚雪层层飘落,在颈间融化成水。
赫钟隐埋在土里,肩头血腥飘进鼻间,他咬紧牙关,忍下这波急痛。
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尊严,自由,快活······被铁蹄高高抛起,淋漓踏碎成渣。
后颈一痛,他被人从地上捞起,提起来按在马上,身后人将他牢牢锢住,扬手甩动马鞭,啪一声甩上马身:“走!”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力大无穷,孩子还在他人手中,赫钟隐不敢挣扎,忍得浑身僵硬,受伤的肩头飞快止血收口,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身下马背摇晃,背后撞上坚实胸膛,赫钟隐向前挪动,任寒风飒飒涌来,汹涌冲进鼻端。
不知颠簸多久,浩浩荡荡的人群翻山越岭,踏入一片平原,大大小小的圆帐一个接着一个,跑马圈地似的,在各处散落成团。
兰赤阿古达将人带入随帐,随手丢在地上,两臂发力向外,扯碎赫钟隐衣衫,狞笑猛扑上去。
赫钟隐怔愣一瞬,被狠狠按住手臂,才察觉要发生什么。
他怒吼一声,手脚并用挣扎,撞得皮肉满是青紫,死活不让人近身。
他自认不通情爱,对此事更是恨入骨髓,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间满是血腥,胡乱摸到一块碎石,狠狠扎向对面,一击不成调转石尖,直直扎向胸口。
石尖扎入皮肉,被人一把甩开,划出一道血线,兰赤阿古达直喘粗气,五指捏住赫钟隐喉口,未等用力便松开指头,从旁边扯来锁链,将赫钟隐五花大绑,堵住口丢在地上。
帐帘哗啦一声,帐内归于沉寂,黑暗无声蔓延。
赫钟隐衣衫破烂,侧颊染血,手脚被冷硬锁链绑住,长发黏在颈上,半点动弹不得。
他消耗太多,又被绑的太紧,气血循环不畅,站站不住躺躺不下,只能一点点往外面挪,半靠半坐在那,竭力顶开帐角,眼前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
各个帐篷离得很远,里面空无一人,不知他被捉到哪了,族人们都在哪里,娃娃怎么样了。娃娃一日要喝几回奶,现在在那阿穆尔手中,会不会受人虐待······
伤口复原消耗体力,赫钟隐几乎一日未曾进食,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他半梦半醒,睡一会清醒一会,心口被巨石拉扯,怎么也睡不安稳。
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会为什么人顾念挂怀,茶不思饭不想头痛欲裂,他一定会把那人揪出,揍的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眼下这一切却是真的,他无法安枕,闭上眼便是娃娃冲他咿呀哼唧,口水流成一团,睁开眼便是藕段似的小手小脚,攥他头发摇晃。
不知昏沉多久,帐里未曾点火,厚重帘子挡住日光,锁链勒的手腕脚腕泛紫,额间满是冷汗。
迷糊间仿佛回到院里,他拎着铃铛逗娃娃玩,娃娃探长手臂,眼珠左右乱转,一把抓住铃铛,啊呜一口咬进嘴里,赫钟隐抬手去抢,半身向前倒去,肩膀被人扶住,向后靠在帐中。
梦醒了。
颊边尽是冷汗,坠得眼睫发沉,帐中有一缕烛火,隐隐映在眸间。
面前有一只木盆,里头有新烤好的羊肉奶羹,膻味阵阵飘来,激的人恶心欲呕。
口里的布团被取出去了,赫钟隐口干舌燥两眼泛红,咬牙呛咳两声,阿穆尔坐在木盘前面,将奶羹捧在手中,放在赫钟隐唇边。
“滚。”
赫钟隐咬住碗沿,发力一甩,脆瓷摔在地上,噼啪碎成一滩。
第49章
阿穆尔默默垂头,囫囵拢起瓷片,身形隐回帐角。
赫钟隐恨得心头滴血,只想挣扎过去,咬住阿穆尔喉咙,令他流尽鲜血而亡。
“······连翘在哪。”
阿穆尔揉声吐息。
“她死了,”赫钟隐唇角浅勾,讥诮笑道,“她有了你们的孩子,难产而亡了,孩子随她去了。”
在家里时,赫钟隐提不得这些,甚至连想都不能想,此刻他说的轻描淡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心头血呕在喉底,几乎痛不可当。
阿穆尔攥紧双拳,牙齿咯咯打磨,膝盖剧烈颤抖,两臂冒出青筋,脖颈弯折成弓。
他将羊羹推到赫钟隐面前,抬脚掀开帐帘,闷头走出去了。
赫钟隐弯曲两腿,额头埋在膝间,呵呵笑个不停,嗓音形同鬼魅,悠悠飘向雪原。
接下来几日换来个哑人给他送饭,送饭时会给赫钟隐解开锁链,坐在帐角等待,赫钟隐未曾故意绝食,这些腥膻味重的东西他吃不惯,可为了积蓄体力,还是忍着恶心欲呕的冲动,硬着头皮吃下去了,帐外有人来来往往,说谈笑闹并无避讳,赫钟隐逐渐知晓此处在哪,知晓那兰赤阿古达是北夷大可汗,收了十三个零散部落,今后还欲|入主中原。
三日后他被人蒙上眼睛,不知抬去哪里,隐隐能闻到兽骨味道,听到炭火哔啵,他被横着放在一人膝上,眼珠被人隔着黑布抚摸,沿着鼻尖摸到耳朵,从耳朵摸到下颚。
赫钟隐浑身难受,寒毛根根竖起,咬紧牙关忍着。
“他们说你吃的不多,应当是不喜膻味,”兰赤阿古达笑道,大掌上下逡巡,“这什么桂花做的玩意是从中原集市掳过来的,就吃这个好了。”
咬紧的牙关被人卸开,口中被塞|进一块糕点,硬生生挤入喉口,赫钟隐躲避不得,硬着头皮吃下,呛得咳嗽不断,又被灌入一口奶水,活生生噎下去了。
这个兰赤阿古达······暂且不想让他死掉。
赫钟隐心中知晓,可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他对这人厌恶透顶,皮肤相接的部位如同火灼,痛的动弹不得。
“你们这劳什子种族,美人倒是不少,”兰赤阿古达弯过手臂,将赫钟隐搂进胸口,分|开两腿坐着,“若想留他们性命,就把本汗伺候好了。”
“你要杀便杀,想杀多少随你开心,”赫钟隐笑了,呲出一口白牙,“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兰赤阿古达眉峰一挑,哈哈大笑出声,“既然如此,宰了那崽子吧。”
赫钟隐僵住身体。
帐帘被人掀开,熟悉哭声传来,若有若无的奶味飘散开来,丝缕溜进鼻尖,眼罩被人扯掉,衣袍被人剥|下,赫钟隐被人按在帐中,高高揽起腰背。
对面有位衣衫不整的窈窕美人,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娃娃,娃娃仍旧认得出他,手脚并用挣扎,拼命向他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