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入眠,闭上眼却无法安睡,面前总浮现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碧色瞳仁如一湾湖泊,水汪汪亮晶晶的,陈靖随手拽来枕头,狠狠压在脸上,憋着气打两个滚,侧脸摩挲两下布巾,试图把那面容甩出脑袋。
这般折腾到夜班三更,仍没有半分睡意,陈靖不想勉强自己,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在皇城里漫步目的游荡。
将军府府宅在永康城内,已称得上占地广阔,这宫里更是浩荡无边,仿佛没有尽头,光是小花园就有将军府内五个花园的大小,更别提诸多宫羽亭台楼阁,陈靖走着走着便迷路了,压根辨不清方向,他最初还想着做些标记,以便能赶回去,后来便破罐子破摔不在意了,只想何时若走累了,就地睡了便是,待天明再回殿中。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月光大盛,明媚如日头落下,在地上铺出白练,五颜六色的花漫山遍野开着,香气浓浓扑入鼻端,眼前有一座高耸如云的七巧琉璃塔,映着圆如玉盘的月亮,塔尖四面挂着叮咚作响的金铃,铃音随风而来,撞得人心弦摇晃,陈靖揉揉眼睛,恍惚倒退两步,举目望向四周,这附近亭台楼阁都不见了,连大块石头都寻觅不到,这高塔仿佛遗世独立的囚牢,静静立在风中。
尖角四周有薄纱覆盖,风吹来掀起薄纱,映出一道人影,那人宽袍长袖金发飘散,两臂倚在栏上,仰头望向月亮。
那身宽松白纱罩在身上,纱摆在风中摇曳,金发随风飞舞,大半披在颊上,陈靖怔怔立着,被这光影蛊惑,两腿钉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那人觉察底下有人,垂眸向下望去,一双碧色眼瞳清凌凌的,如广袤无垠的湖水,漾开层层细波。
陈靖看得呆了。
白青?
不,不是,乍一望去比白青年长许多,身量更是高挑瘦长,已是成年男子模样。
这人面无表情,转身回到纱帘背后,陈靖下意识往前挪挪,堪堪定住脚步。
这高台不似宫殿,望着冷冰冰的,塔底四处贴着黄符,四周修的铜皮铁骨,连入口都触碰不到,陈靖不知里面这人是神是鬼,皇城不似永康城那般连夜飘雪,可夜风也是冷的,这人身着单衣,在风中一动不动······倒与白青有些相似。
这些年来除白青之外,还未曾见过与他容貌相似之人,这人姓甚名谁,与白青有什么关系?
陈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无法放弃探寻,他并不擅长攀爬,只能手脚并用撕掉衣角,扯出长长绳索,系成结抛向半空,靠手臂撑起半身,抬腿向上爬去。
他爬至半途,实在怕不动了,只得滑落在地,不甘心立在原处等着,那人再也没有出来,陈靖束手无策,只得趁天明回到殿中。
如此这般连续几日,陈靖都在夜半三更过来,静静立在塔下,只是几日前发生的一切仿若幻梦,这高台依旧伫立在那,白纱随风飘飞,那人却再也出现,连影子都触摸不到。
又过几日宫中张灯结彩,明黄符咒一张接着一张,高高飘在空中,数只炼丹铜炉立在四周,花园内青烟阵阵,熏得人喘不过气,陈靖只觉蹊跷,问宫女这是要做什么,宫女说大梁南面已接连数日大旱,草地干枯灾民无数,钦天监仙官向圣上请命,欲做一场法事通天求雨,圣上下旨准奏,并令宫中众人前往钦天监观礼。
陈靖听得云里雾里,宫女们齐齐上前,给他里外三层包裹起来,一路将他引向花园深处,待到走近高台,那花丛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人,最前面是几位皇子,往日金娇玉贵的皇子们各个伏在地上,背脊一动不动,背后贵妃宫女跪了一片,日光下蝉鸣阵阵,嗡嗡震动耳骨,陈靖只觉得荒谬,这偌大皇城里从上到下求神拜佛,连祈雨都有如此阵势,不知藏在帘后的皇帝要如何纵横捭阖,平衡各方争斗。
鼓声号声渐起,时至正午天光渐亮,热浪打在脸上,背后汗出如浆,陈靖竭力抬头,被日光刺的睁不开眼,那纱帘不知何时被卷上去了,一道人影立在琉璃宝塔顶层,那人手持宝剑,周身披着大红袍褂,面上覆盖金纱,看不到半分面容。
原来是钦天监的仙官么?
住在这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中,为祈祷风调雨顺而活。
四周无人抬头,陈靖肆无忌惮盯着人看,仙官的目光如有实质,透过茫茫人海扫过他身,遥遥盯向自己。
一场礼毕,众人各自回到殿中,陈靖照例操练一天,趁夜半无人来到琉璃塔下,仰头望向殿顶。
三日后驿所良驹千里来报,法事行过不久,南方大雨连下两日,干涸土地重获生机,当地农民感恩戴德山呼万岁,今年的粮仓有着落了,拯救了无数百姓生命。
此后又过几日,陈靖从各处屯来的草绳总算派上用场,他拿草绳绑出一个接一个的死结,沿宝塔边缘攀爬上去,每爬一层便要趴在那向底下看,底下空荡荡的,唯有金银玉石铺成的壁面,映出莹润空洞的寒意,陈靖一层接一层向上攀爬,即将到顶时耳边颤动,衣料悉悉索索摩挲,有人黏|黏|腻|腻说着什么,听着只觉恶心,令人想飞起一刀,斩断那截喉舌。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陈靖爬到塔顶,悄悄拨开瓷片,那底下正中央有个床榻,大小足以睡几个人,眼下两个人上下交叠,上面的人圆滚滚的,衣衫半褪半露,后背来回扭动,活像一只蟾蜍,被压住的人金发散落,身上白纱被剥|掉大半,露|出圆润肩头,陈靖定睛望去,这蟾蜍不是三皇子又是哪个?前几日行拜礼时他总是扭来扭去,与眼下如出一辙。
陈靖抠下一块玉石,寻好方位向内弹出,那玉石撞在榻上,猛然向上弹起,击中三皇子眼睛,三皇子嗷的一声蹦跳起来,肥硕身躯上下抖动,面上横肉涨成猪肝颜色,他懵头懵脑乱撞,无头蝇虫似的叫唤:“这是什么,什么东西,谁在那,谁在那里?来人啊!有刺客!快捉刺客!”
三皇子横冲直撞,撞了半天无人应声,吓得他惊慌失措,疯疯癫癫捂着眼睛,一头撞在壁上,那玉璧颤抖一下,整块向内旋开,露出黝黑暗道,三皇子闷头向下冲去,脚步声咔哒不断,渐渐听不清了。
玉璧旋回原处,仿佛那暗门从未出现。
原来还有暗门······
怪不得这里看着铜墙铁骨,要编草绳才能上来,三皇子那肥头大耳的臃肿模样,爬一年也别想上来。
仙官缓缓坐直身体,拿白纱拢住身体,眼珠向上转动,直勾勾盯住檐顶:“小友坏了我的好事,躲在那作壁上观,这可不太好罢?”
好事?
他拿这叫好事?
陈靖不知自己哪来的怒意,逼得他沿窗棂滑入,冷冰冰踏前两步:“与那蟾蜍行苟且之事——是你口中的好事?”
仙官脸上的笑意散了。
仙官求雨时曾唱过一支长调,嗓音浑厚绵长,直直穿透天际,眼下这调子淡了,低哑如同无声:“陈小将军别来无恙。”
陈靖拧住眉心:“你认得我?”
“谁不认得陈小将军,”仙官在塌边摸索,摸出长长一枚烟盒,塞进口里吞云吐雾,“三皇子与六皇子对你青睐有加,将你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要出茧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除了三皇子······六皇子也来这里?
这仙官求雨求雪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私底下便做这些事么?
陈靖按揉额角,无意再纠缠这些:“你是哪里的人,为何长成这般模样?”
仙官卷起白纱,悠悠然走到栏边,两臂轻飘飘浮着,回身望向来人:“长成哪般模样,与小将军有何关系。莫非在你的身边人里,有人与我相似?”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陈靖上前两步,脚步钉在原处,“你是哪里的人,为何长成这般模样?”
仙官吐出烟圈:“我若说······我是女娲后人,你可会相信?”
“会,”陈靖道,“为何要来做仙官?”
仙官道:“我族人原本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福林妙地,族中古训只可救人不可伤人,奈何族中出了叛徒,那叛徒不止引来北夷的豺狼虎豹,将族中珍宝药材洗劫一空,还就此隐姓埋名,淹没在茫茫人海,不知到哪潇洒快活去了。”
“北夷······又是北夷,”陈靖咬紧牙关,“此生不踏平北夷,我陈靖誓不为人。”
仙官还欲再说什么,忽然以手掩唇,咳咳咳嗽起来,脸色涨的通红,喷出一口褐血。
“你······”
陈靖踏前两步,眉峰拧成一团,仙官抬手挡人,嘶哑连连摇头:“不必管我,欲要逆天改命,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逆天改命?”
“祈求天降甘霖风调雨顺,怎不是逆天改命,”仙官脸色煞白,面容被月光映照,透出瓷釉般的冷白,“多么可笑······那个叛徒身上,有着族里几百年才传承一回的观音血,只有他来救我,才能助我不受天罚。我支撑不了多久了,待我死了,大梁的气运······便听天由命罢。”
“那什么观音血······竟如此玄妙?”
“玄妙之处不止这些,”仙官淡道,“世上有一灵草名唤诛心,唯有观音血才能令它化为灵丹,若重伤中毒濒死之人,服下灵丹便能重获康健,若本就康健······便能长生不老。”
“那叛徒是谁,”陈靖双拳紧握,“长得什么模样。”
第56章
“我们族人都如我这般金发碧眼,那人长成什么模样,这么多年早忘光了,”仙官笑道,“小将军好不容易才爬上来,便只问这些事么?”
“别的我不想做,”陈靖不自觉瞥向床榻,鼻子微微皱起,“为何你来做这仙官,莫非这祈风求雨之事······只能由你来做?”
“小将军果然聪慧,”仙官淡道,“我族人传承下来的主要有两支血脉,除观音血外便是通天之术,两支血脉都是几百年才出现一回,原本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我二人该鼎力合作,守一方风调雨顺,但那叛徒生性肆意,做事不计后果,此刻仍不知所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族人逆天而为,合该受此惩罚。”
阵阵凉意袭来,仙官裹紧白纱,以袖掩唇呛咳不断。
“若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陈靖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找到的一天。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日后能寻到那人,将那草带回给你,是不是就可以了?”
“小将军所言极是,”仙官道,“有诛心草在,我便能重获康健,永保大梁风调雨顺。”
陈靖点头:“明白了,你早些睡罢。”
话音刚落,未等仙官再说什么,陈靖已沿窗棂翻出,一溜烟滑到塔底,回自己殿中去了。
陈靖躺在塌上,揉出枕下玉镯,默默握在掌心。
这玉镯似乎握不热的,他来回摩挲数次,只触到一手寒凉。
他不知这仙官所言有几分真假,但朝中各个都是人精,若这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是假的,仙官也不会住在钦天监里,做法事时更不会有达官贵人争先跪拜。
仙官说他们族人都是金发碧眼,那白青会不会也是他们族人?
陈靖仰在榻上,绞尽脑汁回想许多,只觉自己于白青而言是一张宣纸,白青于自己而言却是模模糊糊,什么都忆不清楚。
即便身为猎户,也不会骑在狼上,徜徉在风雪之间。
世上猎户千万,遇到狼不被吃掉都要感恩戴德,怎能反过来驾驭它们。
说是之前与爷爷相依为命,可这话都是无凭无证,是真是假无从知晓。
陈靖卷起被褥,向内窝成一团,脑袋埋在里头,恨恨拿手捶头。
疑点重重,迷雾阵阵,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不知道,说不定半真半假,只为引他上钩。
而他真如那鱼竿上的鱼儿,被长线扯得四处乱晃,追着那饵料四处乱跑,什么神识都摸不到了。
自己果真是个傻子。
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说什么便听什么,与傻子又有何分别。
夜色渐深,陈靖捏着玉镯,浑浑噩噩睡去,往后数日又有驿馆来报,说是关东连降大雨,下游水浪涌起,灾民流离失所,请钦天监仙官救命。
钦天监再做法事,几日后大雨停了,驿馆人千恩万谢离去,陈靖当晚倒睡不着了,沿着绳子爬到琉璃宫顶上,在瓦片外睡了一夜。
他过上这般在殿里睡上几日,在琉璃宫外睡上几日的日子,那三皇子不知是不是被吓破胆了,足有几个月没来,倒是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曾来过,皇子们明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腌臜事都没少做,陈靖渐渐明白过来,这钦天监不止是通天之所,还是结盟的皇子们互通有无之处,那壁中隐藏的暗道里不知还有什么,说不定床褥火盆酒肉应有尽有,足够让他们大快朵颐,危机时还能挖地道逃出皇城。
可惜皇子们的筹划都落空了。
陈靖私下里默默腹诽,圣上垂帘听政广求丹药,整日不肯现身,倒是将朝堂动向掌控在手,兼顾各方平衡,没给这些皇子争权上位的机会。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陈靖在皇城里住了半年,期间与兄嫂互通书信,得知嫂嫂身体渐好,只是仍需卧床,不能随意走动,小侄儿咿呀学语,能蹦出几个字来,先生新办了两个私塾,不止城里家长们挤破头要送孩子进来,连临近城池都有人拖家带口过来,非要搬来椅子在外头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