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钟隐对自己毫不留情,那一拳一脚令他胸骨裂开脸颊肿胀,疼了几天几夜才算好些。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啊,娘······不会这么对他。
牢固的信念一直矗在心底,坚硬如同堡垒,此刻那堡垒裂开细纹,从里面淌出黄沙,那沙子沿缝隙流淌出来,带走曾经驽定的幻梦,将他散入风中,怎么也聚不起来。
飞雪飘散而出,马蹄高高扬起,口唇溢出白雾,刀剑相撞金石迸起,碎发随风飘飞,兰景明神魂散乱,靠惯性接下几招,毫无还手之力。
陈靖挥动长刀,心中只觉蹊跷,这鬼面修罗魂不守舍,三魂七魄像是丢了大半,一招一式浑无力气,似个刚刚学武的小孩,连步子都迈不出去。
一刀迎面挥来,兰景明下意识扬起手臂,白马撞上一块凹地,他斜斜落下马来,手中有刀挡不住头,这一下若撞在地上,天王老子都救不回了。
陈靖目眦尽裂,猛然勾起长刀,刀背向前一拍,将人向前勾起,跃过地上尖石。
力道被消解大半,兰景明摔在地上,向外滚出几滚,长剑自手中甩开,咚一声撞上石壁。
朔风涌起雪落无声,马蹄嘚嘚而来,高头大马立在身边,仅有的一缕光芒被那身形遮住,陈靖在视线之中扭曲,他沉默而高大,如同坐在高堂里的佛像,巍峨审视自己。
佛像拔剑出鞘,剑尖映出寒芒,那凉意自额头中间落下,自鼻骨向下延伸,直停在喉结上方。
面具自脸颊中间裂开,这日光如此刺眼,将腐朽的自己从阴暗之中扯出,暴露在日光之下。
太烫了。
这日光太烈,烧灼皮肉炙烤眼睫,兰景明不想睁眼,他想回到襁褓,回到被褥缝隙之中。
周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鬼面修罗面具凶神恶煞,戴面具的人却称得上容貌清秀,脸上三道或长或短的红疤于常人来说不算什么,在他脸上已是无比狰狞。
碎雪织成棉毯,如同一座坟墓,将他掩盖起来。
下一刻骤变抖生,兰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五指成勾握住陈靖剑刃,脖颈高高扬起,猛然向剑尖扎去。
陈靖怒骂一声,极力扭转剑锋,那剑尖还是沿兰景明侧颈划过,剜掉一层皮肉,登时血流如注。
兰景明一击不成,从地上跪爬起来,踉跄摸索去抓自己长剑,抓过来便往脖子上划,陈靖跳下马来,一记手刀狠狠劈落,兰景明眼前发黑,竭力捏紧剑柄,可那长剑重如千钧,一寸都挪不动了。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疾风涌来,吞没马蹄嘶鸣。
副将陈鸿野拍马上前,手里拎着绳子,小心对陈靖提议:“将军,这人······要拴上吗?”
若按往常的规矩来,这什么鬼面修罗要被缠上双手,在将军马后拖行一段,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陈靖回过神来,自副将手中接过绳子,试探兰景明脉搏,半跪在地拾起兰景明手腕,在他背后缠上几圈。
“不必拖了,”陈靖将人绑好,将兰景明扛在肩上,自己翻身上马,将人横在身前揽着,“鸿野留下善后,其余人随我回府。”
鞭子甩上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四蹄奔腾起来,兰景明昏昏沉沉,被颠的眉头紧皱,眼睫簌簌颤抖,陈靖夹紧马腹,不自觉将人半托起来,手臂横在兰景明腹下,将人贴向自己。
第62章
冷。
冷。
冷。
腰还在吗?
腿还在吗?
······还活着吗?
锁链哗啦一响,兰景明仰起头来,石壁上有一颗水珠,啪嗒落在鼻尖,浸润干燥嘴唇。
这是哪里?
兰景明浑浑噩噩,眼前笼着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垂下脖颈,竭力摇晃几下,五六块浮冰忽远忽近,摇晃飘荡开来。
吐息间隐隐冒出白雾,眼睫凉丝丝的,似乎被什么黏住,硬得牵扯不开。
碎发凝在耳边,发尾被冻住了,冰丝根根分明,扎得颈间发痒,他只想拿来长剑,将头发剃个干净。
可他压根挪动不了,腰间被锁链缠着,动一动哗啦作响,震得耳骨生疼。
两手被束在一起,高高吊在半空,兰景明试图抬头,可半点挪动不了,他左右看看,这里似乎是一片冰湖,四周布满嶙峋碎石,大大小小的浮冰飘满湖面,白雾笼罩石壁,飘飘然如同仙境。
水刑么······
他最讨厌冰湖了。
兰景明苦笑一声,昏睡前的一幕幕袭入脑海,阿靖割碎了他的面具,将他掳了回来。
不知这是哪里,将军府么?
将军府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冰湖,除非······阿靖有了自己的府宅。
他最喜欢什么,最厌恶什么,阿靖总能误打误撞猜到,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容貌被毁形貌大变,阿靖想必是认不出了。
这样最好。
不要忆起他,不要认出他,最好能大发慈悲,给他一个痛快。
这般半死不活吊着,不知多久才能解脱。
一点力气都没有,咬断舌头都做不到。
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半身不像是自己的了,腰背往下失去知觉,肩背好似一块铁骨,动起来咯吱作响。
剑呢,他的长剑呢。
兰景明竭力撑起脖颈,向前挪动半寸,岸边碎石上有一柄长剑,锋刃薄如蝉翼,剑尖溢出寒光。
胸中涌起热气,兰景明紧紧盯住剑刃,猛然向前一扯,铁链互相碰撞,被他拉开半寸。
竟然可以扯动。
兰景明欣喜若狂,一鼓作气向前迈步,动起来登时脚下发麻,沿小腿袭到腰间,他咬紧牙关忍着,扯得锁链哗啦作响,这般艰难蹭到岸边,力气全耗尽了,他半身向前靠上碎石,脑中重锤咚咚作响,心里想着歇息片刻,眼前却愈来愈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般不甘不愿倒下,昏睡都睡不安稳,不知浑噩迷糊多久,他身体一颤,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有一只黑色缎料青绒靴,还未等辨认清楚,颈后碎发被人扯动,额头被迫扬起,对上黝黑眼珠。
陈靖披着棕黑外衫,垂头静静看人,眼珠被墨汁浸染,如同一座深潭。
他不像是在看人,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枯草,一堆毫无生机的死物。
兰景明喘不上气,如被扼住喉咙,他惧怕这样的眼神,那眼眶里像是要伸出触手,将他拖进泥潭按进水底,呛得涕泗横流。
身体要被剥开,血肉暴|露出来,筋骨被寸寸碾碎,碾成一地渣滓。
这是梦么?
还是真的?
“想出来么?”
陈靖低声哄诱,温热擦过耳骨,那声音如同救命稻草,遥遥弯下腰肢,垂在兰景明眼前。
“想······”
兰景明喃喃吐息,水珠悬在鼻尖,摇摇欲坠似的,衬出一抹脆弱。
“那就让我看看鬼面修罗的本事,”陈靖捏住兰景明下颚,将人提起半身,按在自己腿根,“舔|硬了就放你出来。”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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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冰湖与将军府里的龙脉相似,都是依托天地之力而成,有独特的疗养功效,陈靖将这鬼面修罗掳来之后,本可以将人丢进刑房,任人自生自灭,可他不知怎的,望着这人苍白失血的面颊,竟没法狠下心来,只能给人缠上几道锁链,丢进冰湖泡着,堵住悠悠众口。
这里四面被石壁环绕,泉水叮咚涌出涓涓细流,眼前晦暗难明,几缕柔光自石壁间隙落下,映在兰景明脸上,那面颊隐在云雾之中,如同脆弱欲碎的琉璃,几欲化为灰烬。
羽化登仙也好,裂为碎渣也罢,在这里都不可能如愿。
陈靖撩开几缕湿发,指头贴上兰景明唇角,细细摩挲几下,洇开那条细疤,想要抠破那层皮肉,尝到血腥味道。
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如同一片云朵,落在两臂之间。
陈靖没带多余的衣物,只得剥|掉怀中人湿透的外衫,将自己仍有余温的袍子解下,给人裹在身上。
锁链喀嚓几下,被人从中间断开,随手抛在旁边,陈靖俯身抱起青年,托小孩似的托在怀里,兰景明两条赤|裸长腿无处安放,在半空荡来荡去,陈靖看不下去,将那两腿夹在臂间,径自走了出去。
鸿野一直在外面待命,见将军出来连忙迎上,待看清眼前状况,他登时愣在原处,磕磕绊绊吐息:“将、将军,将军请先留步,将我外衫换上。”
他们这一脉的家臣都是鸿字辈,他与原本贴身侍奉将军的鸿卓还算表亲,自小与鸿卓交好,时常在一起玩耍,鸿卓走后不久他便被提拔到陈靖身边,这些年来与陈靖情同手足,那些繁琐礼仪早就淡了。
鸿野原本以为将军进了水牢,出来时会将皮开肉绽的鬼面修罗给拖出来,毕竟将军对北夷深恶痛绝,对那兰赤阿古达更是恨不得啖其血肉,想必不会对北夷之人留情,可眼下为何······是将人抱出来的?
不止小心翼翼托着,看着还怕人受凉,连腿脚都裹进怀里了。
鸿野目瞪口呆,眼珠直勾勾凝着,半晌不知如何动作,他总觉得将军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耳后冒出薄红,可细看又看不清了。
“不用给我,你自己穿罢,”陈靖嫌弃扭头,“我不穿别人的外衫。”
鸿野:“······”
那您为什么用自己的外衫裹住俘虏?
鸿野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在地上。
“你不必跟来,”陈靖道,“去给我备马,稍后随我去虎跳峡看看。”
鸿野回过神来,毕恭毕敬应了声是,转身自去备马,陈靖抱着人回到自己小院,差点将人放进主卧,想想觉得不行,又将人抱进次卧,自库房取了锁链过来,执起兰景明手腕看看,那腕骨虽不流血了,仍然满是擦伤,他坐在塌边看了半晌,自柜中取来伤药,将那伤口涂满,又用白布缠好,小心放在枕边。
那锁链在半空晃动几下,左右无处可去,只得缠住兰景明脚踝,长度足够让人在侧卧内行动,想出去却是不可能的。
陈靖坐在塌边,半晌没有动作,兰景明倒在枕间,湿发黏在耳上,脸上的水|液还未擦干净,伤疤衬得脸色苍白,唯有唇角还是红的,舌尖吐出小小一截,像是睡懵的狸奴,将自己裹成一团。
探出手摸摸那条细颈,皮肉还是凉的,筋脉仍在跳动,陈靖摩挲半晌,指头向内收紧,察觉青年呼吸不畅,又松开几根指头,这般折腾几回,兰景明在梦中睡不安稳,把被褥拽进怀里,将自己裹得更紧,小小哼唧两声。
陈靖指头一顿,呼吸停滞片刻,抬手挡住面颊,狠狠摩挲上去,指头扎入头顶,向内抠挖几下。
这些年来第一回 碰人,竟是碰了个从北夷捉来的俘虏。
兄嫂提过多次让他娶妻,世家公子们给他塞了不知多少女子男子,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各个生得风情万种,为讨好他使劲浑身解数,可他哪个都看不上眼,只觉这些人身上脂粉气重,令他好生嫌恶,他本以为此生与风月之事无缘,没想到见了这北夷俘虏竟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儿,随随便便就交待了。
或许······该杀了这个俘虏,从此永绝后患。
战场瞬息万变,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被此等意外牵引,不知会惹来什么后果。
侧卧的窗棂开了半扇,凉风习习涌来,擦过剑尖细刃,映出浩渺寒光。
陈靖拧住眉心,剑刃抵在兰景明颈边,向内压紧半寸,血珠沿侧颈滚落,浸湿一片枕头。
第64章
窗帘半垂半落,被微风吹拂起来,化为一条薄纱,罩在青年颊边。
素白的脸被遮住了,湿透黑发落在颈边,红血黑发搅|缠起来,如在山林间交|合的野蛇,遍身沾满尘土,身下堆满压烂的嫩叶,淋漓汁水溢出,自枕边斑驳开来。
兰景明半梦半醒,在梦中还要挨痛,他放任自己委屈,喉结轻滚哽咽出声,长睫簌簌颤抖,眼尾沁出薄红。
长剑握在掌心,汗水浸透出来,五指打滑抓握不住,陈靖咬紧牙关,剑尖触上筋脉,只要再进一寸,再进半寸······
兰景明夹紧被褥,哼唧翻过半身,额头撞向剑刃,陈靖骤然收手,长剑飒然回鞘,撞出铿锵鸣响。
陈靖定在原处,肩背硬成钢板,恨铁不成钢似的盯住拳头,狠狠砸向木桌。
咚的一声,碎片木屑四散飘飞,陈靖转身走向门口,到了门口想起什么,回去把茶壶短匕金玉等等拎在手里,什么尖锐器物都没留下。
鸿野牵马等在门外,与将军一同骑上马背,才一见人他就察觉不对,将军面色黑沉,如同乌云压顶,策马奔腾时猛甩长鞭,那千里良驹嘶鸣不已,四蹄奔腾如云,卷起阵阵狼烟。
鸿野跟在将军背后,心中只觉蹊跷,此次交锋称得上大胜而归,捉来北夷两员上将,其中一人丢进刑房拷问,已被抽得没两块好皮,另一人却被将军抱入小院,金屋藏娇似的护起来了······其中有什么利害,为何区别对待,鸿野怎么也想不清楚。
众多将士跟随将军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立了大功,将军总不该这般一言不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马蹄踏过长街,脂粉味溢在空中,如云雾卷在身边,陈靖勒紧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停在青梅苑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