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
他只在心内衡量了一瞬,便抚摸着叶骁的头低语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什么都好。阿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闭了一下眼睛,从回忆中跳出,蓬莱君重新看回面前清瘦如纸的男人,他慢慢摇摇头,“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沈令一下慌了,刚要再问,蓬莱君微微摇了摇头,沈令猛的顿住,他低声道:“……我的错。”
是啊,沈令的错,可承担的人却是叶骁。
蓬莱君沉默着凝视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怜悯。
他爱的人不爱他,但是他至少还有叶骁,可沈令,什么都没有了。
蓬莱君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离开。他离开前只对沈令说了一句话:“你失去叶骁了。”
沈令安静地看他,闭上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五娘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失去叶骁了。
叶骁愿意为了他死,无论他对叶骁做了什么,叶骁都会原谅他,但叶骁不会原谅他伤害他的亲人——五娘、灿灿、窈娘、繁繁、翩然,这些人的死,他莫辞其咎。
蓬莱君听了这句,转头看他,白发的男人那张漠然面孔上现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情绪。
沈令说不好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了同情和冷笑的表情。
他摇摇头,轻声说,沈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沈令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君。
元月初十,蓬莱君薨逝于成安京。
沈令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见到叶骁的。
当时蓬莱君丧事完毕、冯映下葬、兵变诸人俱都定案,朱修媛之子登基为北齐国主,一切尘埃落定。
沈令等到的,是一杯宫内赐下,化去他所有内力的药物。他有些奇怪的喝了下去,只想为何不是毒酒?后来一想,他这样大错,合该明正典刑,这杯药不过是怕他出乱子而已,便心下坦然。
上巳节正是晚春,满院芳菲,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沈令正在凉亭内写字,忽然听到扑簌簌柔花轻摇,他一抬头,看到叶骁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他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手里拈着玉冠,叶骁朝他望来,映着沈令清瘦身影的,不再是雨前天空一般的深灰色眸子,而是一双与蓬莱君一般无二,血红色的瞳孔。
看到叶骁的一瞬间,沈令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染了他满袖的黑。他颤抖着,看向叶骁。
他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着那人走入亭内,在他对面停住,沈令按着心口,惶然地唤了一声,“三郎……”
叶骁平静地看着他,微一躬身,敛袖为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的叶骁。
叶骁从不曾如此平静宁和。哪怕是战场上第一次见面,他也从未用如此疏离语气对他。
沈令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捅了一刀的气囊,浑身的力气往外泄,他快站不住,撑着桌子向后踉跄了几下,叶骁规规矩矩地一笑,“沈侯小心。”
不对……不对,叶骁怎么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叶骁……
对方好心地搭了把手,扶沈令坐在石墩上,自己在对面落座,告诉他,对他的处分已经下来。
按理沈令必死无疑,但白玉京提了个要求,开出了一个让塑月无法拒绝的条件:十五年之内,让叶骁成为白玉京仅次于京主的长生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白玉京下三位尊主,掌管一切政务的白玉京主、执掌学宫的长生狱主,以及执掌军务的天上重主,不以血统传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而这三个位子,京主与重主世代传承,唯独长生狱主这个位置,却是空着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要多些。
无他,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成为狱主,就意味着白玉京所有的智慧可以为他所得所用——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国宗室成为狱主的先例,而作为代价,他们要沈令。
塑月是无论如何要沈令的命的,但这个条件摆在显仁帝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犹豫了。
最后显仁帝一咬牙,把这个裁断推给叶骁,让他自己处理。
叶骁只思考了一瞬,便含笑答应。
这次兵变主要靠白玉京救援,再加上之前塑月闹天花也是白玉京援手,对方摆出的条件又如此优渥,塑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所以明面上,沈令是此次北齐兵变的祸首,自然与北齐监国叶骁和离,赐死以庶人礼葬之。
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沈令就要前往白玉京。而这些沈令根本不关心,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死活,他充耳不闻,只惶然又近似于恐惧地看着叶骁,在对方说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叶骁侧了一下头,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下去。
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下,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下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含笑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自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他的养父临死前只摸摸他的面孔,对他一笑,道,“阿骁,好好活着。”
他抱着蓬莱君的衣服,呆呆坐了一夜,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想,原来失去父亲,是疼成这个样子,比失去横波、失去阿姐还要疼。
蓬莱君本想亲手为他刺入这一针,他拒绝了,低声说,失去阿父的苦,本就是我该受的,若我不受,岂不太便宜我了?
是啊,这人生百苦,那些爱他的人为他咬牙扛了,这最后一点苦头,难道他还要耍滑不吃么?
他该受的,就受着。
叶骁慢慢蜷缩成一团,抱紧怀中蓬莱君的衣服,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他用一枚定灵针,刺入前额。
他挣扎了三日三夜,等他再次醒来,一头青丝悉成白发,镜子里的人雪发朱瞳,一瞬间看上去,居然与蓬莱君有几分相似。
叶骁伸手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从此之后,他无喜无悲,不嗔不怒,这滚滚红尘,他抽身而出,冷眼旁观。
他只是想,自己绝不能再辜负蓬莱君了。
接下来是忙不完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暮春之时,他来见沈令。
在见到沈令之前,他本是有些许的担心。叶骁很清楚自己有多爱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舍弃了所有情感,也可能还是会爱他,然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直到他见到沈令的那一瞬。他终于放了心——他看着对面苍白羸弱,如一张薄纸的男人,就如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终于,不爱沈令了。原来,不爱他是这样的感觉——心如止水,澈若明镜。
他刚才看到沈令之前,其实脑子里在转,若自己还是爱他,那说不得就要杀了他再找个理由搪塞白玉京——如果沈令居然还能影响到已经破坏掉感情的自己,那他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他可以放心把沈令交给白玉京了。
你看,深爱一个人,为他小心翼翼计量筹谋是多么难的事,可不爱一个人,把他秤斤论两卖了换好处是多么简单。
但是于此同时,在走进亭内的时候,叶骁意识到一件事:他无法报复沈令。
对沈令而言,这个世界上所剩,唯二重要的只有北齐和叶骁。叶骁是绝不会拿北齐来报复沈令的,这未来是他塑月的领土,凭什么为了一个沈令就自毁山河?那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又不疯,肯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何况,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连“恨”也失去了。报复沈令对他并无意义。
白发朱瞳,规规矩矩说话、规规矩矩笑着的叶骁,就仿佛一具精良的人偶,只为了他的祖国和责任奉献余生。
不。叶骁暗暗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他看着面前的沈令,心里想,现在这般,就某个意义上,才是对沈令最大的报复。
此时此刻,沈令的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他不敢看叶骁,只看着自己按在桌子上那只紧紧抓住桌角,指节泛白的手。要是过去,他怕早心疼得不能自已,可现在,他没有任何感觉,就与他看到其他任何人一样。
“其实没有感情……感觉不错,以前想杀人想得紧,现在也不想了,早知如此奇效,我就该早早给自己扎上一针,不必枉受这许多无妄之苦,害了这么多性命。”他安慰一般对沈令说,顿了顿,微微低头,“……所以还请沈侯准备一下,三日后启程,前往白玉京。”
沈令一动不能动,只绝望地看他优雅起身。
他应该说什么的,他应该说什么留下他的。可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叶骁又说了几句什么,沈令耳朵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最后,叶骁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轻轻一推,沈令低头看看玉盒,又抬眼死死看他,叶骁示意他打开看看,沈令抖着手去拿,一下把盒子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俯身去捡,却在看到里面绒垫上滚出来的东西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枚白骨箭头,上面穿了皮绳金锁。那是他的心头骨,叶骁从他身上取走,如今,还给了他。
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口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出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
他说不出来下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可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出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自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