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啧啧了两声,说要不是实在走不开,蓬莱君能亲自过来。
叶骁一脸牙疼,说求求他了,可别,他可轻易不能出京,他守着塑月整个龙脉呢。说完这句,叶骁琢磨了一下,瞅了一眼横波,“……京里出事了?”
“星象有问题,守护龙脉的斫龙九台阵说也有岔子。”横波不懂这个,摊了摊手。
叶骁一听斫龙九台阵心里就一阵发虚,知道多半和上次他在阵内与华盖夫人对峙有关,把横波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色厉内荏地瞪了她一眼,“快嫁人的人了,别老这么贴贴抱抱。我跟你说啊,我见过冯映,人家好好一小伙子,长得秀丽清雅,身娇体弱的,你不许欺负人家。”
横波心里想他我早就见过了,身娇体弱地差点砍死我好么?她嘴上嘻嘻哈哈应付了几句。两人坐下,正色核对接下来的工作。
预定十二月二十,丘林一族的人会过来,他和横波一起接待,然后两人要一起忙丘林归化和彻查流霞关的事。叶骁这几日接到北齐国主的信,和他说了要立鲁王的事,年后国主就会上表,接着就是横波和冯映议婚的事,然后卞阳的预产期也快到了——
理了一遍,叶骁往炕椅上一瘫,“真绝望……”
横波同样绝望地跟他一个姿势瘫在另外一把炕椅上,盖着眼睛□□出声:“……想想都想死。”
说完这句,她忽然想起什么,幸灾乐祸起来,侧头戳了两把叶骁的脸,“你还忘了个事儿,荣阳还没跟你算沈令行的账呢。”
叶骁盖住脸惨叫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攒起说话的力气,“……我怎么着也想让你和冯映议亲前见一面。”
“干嘛,婚前打一炮看看活儿怎么样?”
“说什么呢你!”叶骁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重又瘫回去,“……怎么着也要看你喜欢不喜欢啊。“
“不喜欢能退么?”
叶骁被她问得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道:“你要是真那么不喜欢,这……府里你养几个……”他越说越心虚,最后声音没了,他想了半晌,才道,“真的不喜欢得很,那就退了,有巴掌我替你挨。”
横波心里一暖,侧头看他片刻,叶骁也看他,两双灰色的眼睛对视,她艰难地翻山越岭地滚过去,靠在叶骁怀里,像小时候两人练功累了躺在校场沙地上一样,她慢慢一笑,“别了,你相看过觉得好的,那就肯定是好,我什么人啊你不知道?我无所谓,但是啊,舅,这算是我偷跑消息给你,你不能让别人知道。”
叶骁嗅出来一线不对,抬起脑袋看她,横波还是瘫在他胸口,老神在在地看他,粲然一笑,“大舅和我娘,正准备给你议亲呢。”
“……想都别想。”
“那你跟他们说去,你跟我说不着。”
叶骁看着她一会儿,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谁能来逼我。”
横波坦然答道,“挺多人啊,不然你穗舫怎么娶的?”
叶骁哑了火瘫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总会有办法的。”
横波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柔声道,“对,总会有办法的。”
十二月中旬,荣阳那边气急败坏地过来找茬了,显仁帝虽然把叶骁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杀沈令行这事儿塑月是实打实有莫大好处,他反手一封国书,说哟,那麻烦您解释一下,为啥您的元帅死在北齐境内啊?
北齐这头冯映也早禀报了国主,并且提供了一整套解决方案,国主是只要不妨碍他享乐怎么都行,一听冯映说这是塑月的意思,还有叶骁的亲笔信,就撒手不管。冯映得了默许,出来说沈令行犯边,被他诛杀,荣阳暴怒,陈兵浦山关。
谁怕谁啊?来就来!塑月鹰扬关、流霞关相继戒备,北齐唐庐郡也集结军队。
按叶骁说法,这就不想打,真想打悄没声就上了,还能开打之前吆喝给你听?这就是纯粹找面子呢。他瞅都不瞅,全力预备迎接丘林部访客的事情。
这次丘林部来人,是老族长。
叶骁和横波出面招待,把他们安置在了城东的新村,老且余王身旁几个人一看把自家族长安置到这么简陋的所在,怒目按刀而视,老人只挥挥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叶骁。
第五十五回 婉转冰(下)
叶骁领着老族长转了一圈,回去之后,他正色道:“这里就是未来安置丘林部的所在,三年之后,列古勒会扩大五倍,而附近会有上百处如此聚落,丘林部将再不受游牧之苦。”
老族长听了长叹一声,四处看了看,指着砖木的房子,对着自己的随从道:“这样的房子,在我们丘林,只有贵族才住得上,在这里,谁都住得上。”
几个年长的汉子这才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叶骁把他们迎进屋,屋里和外面截然不同,收拾得跟他的王府也差不多舒适和富丽堂皇,暖香袭人。老族长上座,奉上清茶点心,叶骁才笑道:“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边最近在接种天花痘苗,刚刚全城种完,我们管种完痘的叫熟身子,没有种痘的叫生身子,您们都是生身子,现在入城,如果染了痘那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老族长眼睛都直了——北狄草原最怕天花,真的一旦爆发就是一家一家的死,现在塑月居然有办法避免,赶忙操着一口磕磕巴巴地塑月话问他,叶骁本来就是要拿这个逗引他,自然知无不言,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他说完,老族长霍地一声起来,对叶骁道,“还请殿下惠赐痘苗!”
叶骁温然一笑,“大家以后俱是一国,这是自然。”
老族长听了一笑,叶骁命人端酒端肉,他与老族长坐在炕上,横波与其他人侍立在侧,宾主尽欢。
老族长希望这次带来的人都种上痘,因此多留了一些日子。
走的那天,丘林部的人全都春风满面,很是心满意足。
叶骁告诉沈令,他还多送了丘林部人一百丸痘苗,回去给小孩先种。说着的时候两人正到县衙门口,沈令听了“小孩”二字,面色一肃,看他表情叶骁就知道什么事,他脸上的笑容也一敛,轻声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她’吧。”
所谓的“她”,就是他们在木错谷里搜出来的那个孩子。
小女孩是阿菩和陶复的孩子,不会说话,是个天生的哑子。
当时所有犯人押解入狱的时候,黛颜唯独对这个小娃儿犯了难——这么小,肯定不能下狱,找人收养?土匪的孩子,是个女孩还是个哑子,才两岁,列古勒这种地方根本没有人愿意养。
这个小孩就暂时放在五娘那里。小孩很乖,又好看,五娘天性喜欢孩子,对她喜欢得跟心头肉一般。
两人进去,小孩刚闹过一阵无名热,幼儿额头上一层薄汗。
这小孩生得好看,眉眼间隐约有几分阿菩的影子,白白净净,看着就有一股单弱——她像是一只孤零零的白羽的雏鸟。
叶骁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额头,她醒过来,抬眼茫然地看看他,嘴巴一动,叶骁心里一抽,以为她要哭,那知小孩攥紧了他的袖子,甜甜一笑。
叶骁忽然就想起阿菩。
他去牢里看过一次阿菩,阿菩真是个苦出身,她的经历倒没有骗人,确实是西魏人,日子过不下去,被牧民丈夫卖给土匪,受尽欺凌。后来因为柔顺清秀被献给陶复,陶复专门派她到富人家里做佣,套出家里各种底细,方便土匪劫掠。
她为陶复生了个孩子,待遇和做的事却还是如常,这次陶复派她到列古勒当细作,她便和城里陶复的内应刘屠做了一整套戏,打进县衙卧底,收集情报,最后把县令家眷要来的假情报传了出去,让沈令借此击破木错谷。
她是牢里最乖驯的一个,不哭不闹不喊冤,也不辩驳,提审的时候怯生生地跪在地上,是他做的她就认,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给她定的罪她就认——提审她的黛颜甚至有种错觉,就是她懵懵懂懂,连自己犯了什么罪、导致了什么后果都不知道。
她在牢里看到叶骁过来,咚咚咚往地上磕头,血顺着白皙额头淌下来,说自己千刀万剐都不多余只求他饶过自己女儿。
刘屠关在对面,不屑地拔着嗓子骂他,说陶当家何等英雄,他刘屠一辈子就服他一个,你是他女人怎么恁般脓包!
叶骁看都不看他,手指一动,随手一粒石子打在他喉咙上,他登时捂着脖子栽在地上说不出话,叶骁凝视阿菩,只问她,为什么不报官?
阿菩茫然看他,他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为什么第一次被陶复放出去当细作的时候,不去报官。”
阿菩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她非常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道,“报……报官?”
“对,你可以报官,说你是被胁迫的,帮助官府找到山贼,如果你当时报了官,也许陶复就会被抓住,你不用再去当细作,害死那些人——后面那些事都不会有。”
阿菩瞪大了眼睛,她显出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嚅嚅地道,“……报官、报官……官府的事我不懂……我是土匪的婆子,被杀是该的,但当家的是我汉子,我要听他的……”
“……”叶骁闭了一下眼睛,他摇摇头,不再说话,就此离去。
现在,他站在这里,面前是阿菩和陶复的孩子。
那么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恶贯满盈,死在了雪原;她的母亲懵懂无知却助纣为虐,也逃不了一死,这两个血淋淋满是罪恶的生命所结下的,却是这么一个柔软无辜,干净的孩子。
这孩子打小没见过几次娘,寨子里人轮流照顾,所以她不认生,见谁都笑,分外可爱。
叶骁看她半晌,回头看了一眼沈令,沈令只对他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依你。
叶骁点点头,轻轻回握一下,叹了一声,终于下了决定,“……这孩子我来养吧,就说是我府里谁谁谁的远房遗孤。她孤苦伶仃的,就让她姓丁,名字……叫繁繁,希望人如其名。一生丰茂繁繁吧……”
小孩茫然地听着,又甜甜地对他笑了一下。
第五十六回 碧血沉(上)
第五十六回碧血沉
很快新年就到了。
这是叶骁和沈令过的第二个新年。跟在栈道上那次比,这一次虽然在边疆,不能跟在京里比,但是有横波有灿灿五娘颜颜,大家还是热热闹闹过了个年。
守岁的时候,五娘做了二十四色馄饨,大家都下厨帮忙了,都揣着坏心眼儿往里加各种不可言说的馅儿,结果煮出来的时候,五娘狞笑着作恶的一人一大碗,必须全吃光,不然走着瞧。
横波咬开一个,里头是一大块肥腻猪油包着猪腰子拌白糖蒜蓉,她悲愤一拍桌子,说我艹这是人干事儿?我就做了个鸭肠蜂蜜拌芥末,你们太不是东西了!
然后她就被吃到她包的馄饨的黛颜毫不犹豫地糊了一熊脸。
沈令安安生生地吃着他的芽菜肉馅儿馄饨。
外头有人放炮,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围了一桌,横波抱着雪花,一点一点儿喂它涮了油盐的牛肠,繁繁伏在五娘怀里,一双漆黑眼睛骨碌碌地转,灿灿弯着身子逗她玩,黛颜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背着手看她俩大眼瞪小眼,叶骁靠在沈令肩上,看着烛光下昏黄温暖的这一幕,唇上一个浅浅的笑弧。
他小声和沈令说,阿令,我真开心。
他今晚兴致好,喝了不少,吐息之间一股温暖酒气,一双灰色眼睛湿漉漉的,沈令没说话,只侧了侧脸,蹭了一下他的头发,叶骁又定定地看了众人一会儿,他忽然说,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觉得,要是死在今天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凄楚,沈令本想斥他胡说,但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也这么想过。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我在你身边,老觉得不会有比今天更好的,哪知后一日居然比前一日还要好一些,于是我贪心得厉害,总认为后面还有更好的。”
叶骁侧头看他,沈令也看过来,他笑了一下,点点头,“阿令说得对。”
子时一过,繁繁困了,叶骁送了她一个金锁压岁,灿灿自告奋勇陪她去睡,剩下的人对坐饮酒猜枚,中间叶骁兴致上来,取了羯鼓,横波吹笛,两人奏了一曲《破阵子》,居然像模像样。
闹到后半夜,外头炮仗渐渐稀了才睡,沈令把叶骁安置好,出来查看一番,却正看到五娘收拾完外头,坐在厅里给自己泡了壶茶,手里拿着账本子闲闲地看。
月光清幽,雪气冰森,外头炮仗喧闹影影绰绰,便越发衬出她一条袅娜身影有一种孤绝一般的冷寂。
“……怎么还不去歇息?”
“酒劲儿上来了,得散散。”五娘笑道,面上残妆犹艳。
沈令在她对面坐下,五娘看他一眼,给他点了杯五福茶,甜甜暖暖,她自己那杯捧在手里,袅袅一线青烟,“不陪殿下?”
“他睡死了,抱着雪花不撒手。”
五娘噗嗤笑出声,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喟叹道:“真好啊……”
这一声里既满足又带着某种隐藏得很深的疼痛,沈令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关于五娘,在京城里有很多很多的传闻。
最不离谱的说法,说秦王府的五娘本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之妻,但是爱慕虚荣,抛弃丈夫堕入青楼,成为一代名妓。后来蛊惑叶骁,谗言害死王妃,终于得以进了秦王府——这话里估计真的不多,至少五娘蛊惑叶骁那就是扯,他俩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的……宠溺老母亲和熊孩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