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头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玄青衣裳,身姿挺拔,比谢枕汀还高出几分,混在人群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却有张平凡平淡的脸,凭面容看不出是而立还是不惑的年纪。周身气息似乎也静静敛住了,整个人像压在石头底下的青苔,一身黯然,只会被人过眼即忘……
不对,谢枕汀感到了这个人身上的一种矛盾,他生得如此高大,又怎能同时做到如此不起眼的?
他知道江湖中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武学臻化境深不可测的高手,又或是——杀手。
那人先开口了,以疑问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谢枕汀?”
“是我,”谢枕汀问道,“你是谁?”
对方不答,却也单刀直入地说明:“叶沉心命我来见你。”
叶沉心……是帛玉的兄长?
“他已为你选好了两条路,现在,该由你选了。”
*****
叶帛玉起初没意识到不对。
那天回府后他口称在河边受了凉,抱恙在床。叶沉心不再催他,只让他好好静养,近日就不必出去走动了。
叶帛玉抓住兄长不在家的时机,还是偷偷溜出了叶家,来到谢家找谢枕汀。
“兄长出门了,叶公子还不知道?”谢琬婉闻讯出来迎他,“那日我们踏青回来,他就走啦。”
“那也有五日了。”
“我看又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有急事儿要他帮忙。”这样的事情从前不是没有过,谢琬婉不奇怪。
既然见不到人,叶帛玉正欲告辞,就听谢琬婉道:“兄长猜到你会来,他有东西留给你。”
前一次是烟花,今次又是什么?
谢琬婉带叶帛玉走进谢枕汀房里,来到书案前。
谢琬婉递给他一册竹简,叶帛玉伸手接过,一怔,又往案上摸去,触到一堆密密匝匝的竹简,不免错愕,“这都是……什么时候……”
“便是叶公子你离开钱塘那些时日,你们吵了架,他烦闷得很,日日躲在屋子里刻竹简……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见过哥哥这个样子呢!”
叶帛玉喃喃道:“我以为只有那一支……”
“公子而今没有与他生气了吧?”谢琬婉问道。
“叫谢姑娘见笑了,”叶帛玉归拢纷繁的心绪,神态恢复如常,“不会了。”
“那便好,”谢琬婉轻笑了一声,“你看这么多竹简,可要我差几个人手一起帮忙搬出去?”
“我想再看一看,不知可方便?”
“自然,公子慢慢看,有需要只管差遣家中的人。”
谢琬婉带着婢女走了出去,只留叶帛玉一个人。他拿起一册竹简,仔细摸索一遍后放下,再拿起另一册……
谢枕汀是怎样的有心人,字句凿刻间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叶帛玉唇角含笑,一时凝神分辨,一时恍惚出神,心潮翻涌间却无端生出一种空茫的怅惘。
——不知谢枕汀如今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资料
☆、第 31 章
之后除了照常处理叶家生意上的事宜,凡有余暇叶帛玉都在书房中看那堆竹简。
谢枕汀或许也没想到,此举正是大大的投了叶帛玉的喜好,凭叶家的财力物力什么竹简不能搜罗过来?只是那些勾栏瓦肆里被正经读书人评判为“杂书”“淫/书”的文字,却不适合名门叶家的公子去看,有碍观瞻。所以经谢枕汀之手雕刻的都是叶帛玉鲜少看过、便是想看也看不到的故事。
对着这些书时间似乎倥偬而过,五日后叶帛玉派人再去谢家过问,得到了谢枕汀依旧没有回来的答复。
他心中有些忧虑,以为若是出远门,又怎会选择踏青回来那日?倒像是事急从权。可这么些天过去还没有半点消息,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等十天后他亲自去到谢家,谢琬婉也有些着急了。
“奇怪了,兄长当日行色匆匆,没带什么东西就走了,怎会在外面耽搁这么多天,也不捎个口信回来?”
叶帛玉问道:“他什么都没带?”
“只带了那把雁翎刀。”
“来找他的人是什么样,看到了吗?”
谢琬婉否定了。
“别担心,或许是路上有什么事儿耽搁了,”叶帛玉安抚道,“我去如燕坊问问丐帮的人,当中有你兄长的朋友,他们消息灵通,定然有所收获。”
事关好友,来问的人又是叶帛玉,俞明仙慎重对待,把这一带的小乞丐都叫到面前来盘问,只得知谢枕汀当日拿了刀雇了匹马独自出的城,一路往西北方向去了,具体去向不明。
“我们还有一些人在城外,应该知道得更多,”俞明仙问道,“不如明日我得了消息再送到公子府上?”
“那便有劳各位了。”
“叶公子客气了。”
叶帛玉辗转回到府上,走进内院时心念一动,特意绕到了叶沉心的院落,他朝屋子里走去,走到台阶上忽而闻到了一种气味,循着味道找过去,是从几丛花草间散发出来的,他俯身往土壤里摸索,摸到一处微润,再将手指送到鼻下——是草药的味道。
叶帛玉心头一沉。
当晚那些竹简上的字他一个都看不进去了,到这时他隐隐明白过来,竹简早前便刻好了,谢枕汀留着一直没送,或许是另有安排。而他选择在这次离开之前送出来,只怕本就是为了延缓时间,以安叶帛玉的心。
翌日俞明仙送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的揣测。
“奇怪,小谢出城后根本没有人看到他身畔有同行的人。”
“可在他家门外,有人见到他和一个人短暂交谈过,之后小谢就回去拿了刀出门了。只是那人相貌平平,他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那个人的穿着或身形呢?”
“很奇怪……”俞明仙拧起眉,一脸的不解,“他也不记得了。”
“最后见到他出现是在漳州的山野附近,已是十天之前的事。”
叶帛玉表现得安之若素,“我知道了。”
俞明仙也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叶公子,你说,小谢他没事吧?”
“没事,”叶帛玉笑了笑,“他很快便回来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叶帛玉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当日黄昏在自己的院子里燃放了那支烟花。谢枕汀说的不错,烟花燃放起来的声音确实独特,如同某种鸟兽的尖啸之声,响遏行云,只怕整个钱塘里都能听到。
这动静吸引了不少人,他听到外面响起众多惊叹和赞美的声音,连叶锦玉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大步冲过来,一把拍开门扉,高吼道:“叶帛玉,你在发什么疯?”
叶帛玉置若罔闻,只抬头静静面向着天空。
半晌,他问了一句:“是玫瑰吗?”
叶锦玉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问的是天上烟花的图样,“是……是啊!”
“好看吗?”
烟花映入叶帛玉的眼底隐没,衬得那双眸子比夜色更深。
“还……还成,”叶锦玉皱皱眉,感到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是了,你又看不到,这烟花平白放给谁看?”
当晚叶帛玉一直在院子里枯坐了几个时辰,像是在等人。直至梆子敲过三更,深夜的寒意浸体将外衫濡湿,期间苹末来劝过几次,叶锦玉又来斥责了他两回,他才肯回房入睡。
第二天他仍没有见到他等的人。
外面也没有谢枕汀的消息传来。
叶帛玉便径直去找到了叶沉心。
叶沉心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脸色怎如此苍白?”
“夜里想到了一些事,睡得不大安稳。”
叶帛玉在他身边坐下,照常为兄长沏茶,期间叶沉心低咳了一阵,叶帛玉将茶盏推过去,劝道:“兄长应该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叶沉心不以为意,“老毛病了。”
“那你就不应该将汤药都倒掉。”
“咳……”叶沉心道,“你发现了?”
“若是辜先生在,你就不会如此。”
叶沉心在辜轶面前要体面,哪里会做出偷偷倒药的举动?
叶沉心冷嗤了一声:“和他有什么干系?”
叶帛玉忽而问起:“昨晚的烟花,兄长见到了吗?”
“嗯?昨夜我睡得早,没听见外边有什么动静。”
这话谁会相信?叶帛玉继续道:“烟花是有人送我的,我想燃放出来一定很美,可惜我看不到。”
“但是没关系,重要的是他能看到,他答应过我,只要他看到了听到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
叶沉心笑起来,“你多大了?偏听信外人的花言巧语。”
“我信他,”叶帛玉笃定道,“可我等了一晚上,到今天他也没有来。”
叶沉心淡淡道:“或许是来的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
“他没有来,我只能来找兄长。”
“哦,可是要我帮忙?”
叶帛玉沉不住气了,“兄长!”
他伸手拉住叶沉心的手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他不见了,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辜先生也跟着不见了。”
“你让辜先生做什么去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叶沉心沉声道:“叶帛玉,你如今在用什么语气和我说话?”
“阿兄……”
叶沉心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明明知道,”叶帛玉放缓了语气,收回了手,将脊背挺得愈直,“我说的是谢枕汀,平康坊谢家姑娘的兄长,长白派的弟子。”
“他是倾慕我的人,也是……”
叶沉心呵斥道:“闭嘴!”
叶帛玉平静地将话说完了:“我喜欢的人。”
叶沉心一拂袖直接打落了叶帛玉沏的那杯茶。
“荒唐!”
☆、第 32 章
叶帛玉被叶沉心罚去跪祠堂了。
听闻此事叶锦玉第一时间压根没相信,脑海里某一瞬闪现的念头是哪怕叶沉心用这种方式处罚他,也断不会去罚叶帛玉。
他只当一个经不得推敲的笑话听了,不上心,也没去验证,直到夕食时一直没看到叶帛玉回院子里,才琢磨起受罚一事……不会为真吧?
他差人将苹末叫到面前,问询下将此事确凿,叶锦玉怔了一下,挑挑眉,“他二人这样要好的兄弟竟也会吵架?”
苹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更没有辨析出他话中的酸味。
“不知我家兄长是因何事惹恼了门主?”叶锦玉试探道。
苹末只说:“属下不知。”
“哦……”叶锦玉忧虑地沉吟道,“兄长辰时便去见了沉心阿兄,如今已近酉时,在祠堂里只怕已跪了四个时辰,你可有去探视过,有为他送水送饭吗?兄长身体金贵,可还撑得住?”
转而又轻叹了一声:“不知他二人因何事起了龃龉,不然我便是想去劝沉心阿兄,也不知该从哪里开解……”
苹末面露迟疑之色,旋即开口道:“属下斗胆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公子的一位朋友。”
叶锦玉疑惑道:“朋友?是何人?”
*****
——原来直面宗师之境就是这种体会吗?
他在长白时为符真授艺,并非不曾直面过来自宗师的威压,只是符真带来的感受更像是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雪,须臾之间即可冰冻三尺,区区蚍蜉又要如何撼动天地之力?
而辜轶……辜轶神出鬼没,变化莫测。深林之中古木参天,根深叶茂,他像是这片树林里最老辣的猎手,将自己和周遭的环境完美的融为一体,谢枕汀作为被盯上的猎物早已步入对方的陷阱中,只是猎人不急着收割成果,倒像是有意戏耍猎物。他将谢枕汀围困在这片树林里,逐渐缩小范围,身影在四面时隐时现,他出现时不一定是真的出现在了谢枕汀的视线中,而是剑气乍现,一股冰冷强横的剑气随他的心意而动,恣意挥洒,往谢枕汀身上涂抹血色,他离谢枕汀越近,涂抹的颜色就愈多、愈艳……一旦收招就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一丝痕迹可循,到最后谢枕汀也说不清是这人每每消失后屏息静候的时刻更揪心,还是当他切实携带剑气出现时更惊心。
这段时日来谢枕汀浑身上下已遍布剑痕,失血过多让他面色苍白,四肢冰冷,连感官也不可避免地迟钝,手里的刀变得愈来愈重,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抹缥缈的身影……
叶公子……
那身姿使人见之忘俗,玉兰般焕发着一层皎洁的幽光,倘若接近也能料想其身上的芳冽……谢枕汀一咬舌尖,强迫自己从幻影中清醒过来,只是——来不及了。
辜轶又出现了,这回他就在谢枕汀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被他手中的长剑所弥补,他只是微抬着手,静静指向他,不像个端正的剑式,也不再释放出剑气。
谢枕汀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一颗心用力地跃动,整个人被罩在那一寸剑光下动弹不得。
辜轶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询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唯一会对谢枕汀说的话:“你可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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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帛玉又在祠堂里跪了一天。
昨晚送去的饭菜和水,今日去看还摆在同一个地方,一口没动。苹末留神观察自家公子的状况,叶帛玉跪在堂前的一面蒲团上,将脊背打得很直,蕴藏精神,他微垂着眼,意态娴静,面色比起昨日却颇苍白,旁的也不曾显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