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伺候他的小厮朱瑞端着点心走近,随后停在圆桌前,把三碟点心从木盘上取下,放桌子上,又看了看正在窗前发呆的卫澜,踌躇许久,他说:“王爷最近都不来了,公子何不主动些呢?”
朱瑞算是府里的新人,起初也同其他人一般称呼卫澜“王妃”,但卫澜不爱听,便让他改口叫“公子”。
“为何?”卫澜淡淡反问。
朱瑞颔首低眉,像是用线扯着才带出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翼翼:“公子这么冷淡,就不怕……王爷找外人陪?”
卫澜从他异常的态度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抬头看向他,问:“发生何事?”
朱瑞犹疑,支支吾吾半天,忽而深吸一气,张口把想说的话一口吐出:“王爷正和他人一块。”说完,见卫澜仍无反应,他着急得快跳起来了:“公子再不做点什么,万一王爷他、他……”卫澜表现出的无动于衷还是让他泄了气,想到卫澜平日里对安清枫确实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无可奈何,不再费心思劝导,免惹卫澜不快。
“他们在做什么?”
卫澜的语气还是平淡,但既然卫澜主动问了,朱瑞也就藏不住话:“都抱一块了,还能做什么?”他本出身青楼,只是还处在端茶递水阶段时就被安清枫买下,做了卫澜的贴身仆人。既然在那种环境下呆过、学习过,朱瑞对于情爱之事必然不会一无所知,甚至自认为比卫澜更懂得讨好男人,因而时常因为觉得卫澜应对安清枫的方式不对而为卫澜干着急。
卫澜沉默,没再多问。
安清枫向他起誓今后只会有他一个男人的场景在脑中浮现,仿佛就在昨天——多少年了?亏安清枫能坚持这么久。
想着,卫澜摇了摇头。
也不是,也许安清枫早就不把那话当一回事,他不曾过问,不曾打听,自然对其他男宠的存在不知情……说什么“王妃”,就算是真正的王妃,也不过是亲王的物件,厌弃后被丢在角落也无法获得自由的物件。
安清枫的眼神总是高高在上。
“这不是难过了嘛,”朱瑞递了手绢过去,“公子不必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朱瑞还挺喜欢这位新主人,虽听他人告诫是会偶尔发疯的主,需要小心对待,但这一年相处下了,他发现卫澜很静,待人温和,不易怒,虽然看上去脆弱得令人心疼,但这是朱瑞第一次瞧见他的眼泪。
难过?卫澜好奇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鬼使神差地接过朱瑞递来的手绢,抬手触及脸上泪痕,才明白朱瑞递来手绢的原因——只是一颗出现得莫名其妙的泪珠,怪不得自己不知情。
他把手绢还给朱瑞,对朱瑞道:“到外头走走吧。”
他忽然想见安清枫,他好奇安清枫看见他时的表情,好奇被安清枫拥抱的那个男人是否是花千树。
他的目的明确,但原本认为他真的只是想散心的朱瑞却吓得不轻,眼看离安清枫的寝屋越来越近,他试图劝卫澜回头,不要冒险前去打扰,但卫澜确实不听,风轻云淡地看了朱瑞一眼,便让他闭了嘴。
看着大方敞开的大门,卫澜可没觉得安清枫只是在里头喝茶,毕竟安清枫向来如此——荒淫,更不以为耻。
站在大门前,卫澜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认为另外那人不是花千树。
朱瑞与门前仆人劝他不要进去,但卫澜似没听见一般,跨过门槛,径直朝声源去,朱瑞留在门外,怕被安清玄迁怒。
卫澜直勾勾地看着裸身在床游戏的二人。
那个人是……是花满楼唯一的男侍——卫澜忆起那时安清枫的眼神,心思这不会是这二人的第一次。
安清枫无视来人,尽情释放过后才抽身面对他,他支起右腿,右胳膊放在膝盖上,大大方方地展现欢愉过后的身体,对他笑笑道:“你来了。”
嗅到一丝不算浓烈的火|药味,元晦盖着被子,缩到一旁。
“王爷邀请了,澜儿怎敢不顺着王爷的心意。”
安清枫挑眉:“邀请?”
“选在府内,不是为了让澜儿前来观视吗?”
“哦?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带人回府是稀奇的事吗?澜儿怎会觉得这是暗示?”
但你说了只对我——卫澜说不出这话,他不想被安清枫知道他还记得,不想让安清枫以为他当了真。他把话收起,抿唇不语。原本坚定要来此一趟的他,现在却在不断在心中反问:为何要来?来此作甚?知道安清枫的答案又有何用?为何自取其辱?为何……一腔无名怒火骤升,灼烧他的双目,烧得他眼干。
看出卫澜的情绪波动,安清枫勾起嘴角,摊平手掌,邀请:“要一起吗?”
脑中各种言语交杂的情况下,安清枫的声音还是挤了进来,卫澜胃部随之一阵翻涌,他抑制不住冲动捂着嘴干呕了起来,呕红了眼。
恶心,真恶心。
旁观了一会,安清枫还是下了床,走近他,但还未说什么,察觉他靠近的卫澜连忙躲开,仿佛他浑身污秽。安清枫伸手,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卫澜小臂,一瞬举高,将他提起,让他避无可避。
突如起来的拉扯,让卫澜的胳膊几乎要脱臼,疼得他唇色一白,但他咬牙,没有叫出声,只是顺势抬头对上安清枫冷然的眼。
安清枫什么都没说,也许是来不及说,因为很快,外头有人急呼:“王爷王爷!陛下驾崩了!”
安清枫脱力,松了手,仅仅呆滞了片刻,便拾起里衣套上,随之抱起地上其余衣物,不及穿上便匆匆往外走。
卫澜右手握上左手小臂,五指与安清枫留在其上的指印交叠,鼻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喃喃:“结束了。”
……
虽然答应花千宇会和安清玄交涉,但安明熙总在踌躇,他一方面担心花千宇被安清玄迁怒,另一方面担心安清玄气急攻心,影响康复。
说来,若不是御医判断安清玄已在恢复,安明熙也不会有忤逆安清玄的勇气。他想,比起父亲的病逝,他更怕在父亲逝去前让父子关系出现裂痕,而天人永隔又使裂痕永远无法修复,自己将终身抱憾,所以过去两年里,他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对待——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才知道,安清玄的存在,远比他想的还要重要。
没有实感,他甚至没想哭,只是好像脚下一空,忽然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阳光再绚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灰暗,而他也只如行尸走肉一般迈步,朝既定的目的地去。
世界失去了色彩,床前的血却鲜红得刺眼。
“父皇最后交代了什么?”安明熙问。
万三擦去眼泪,摇摇头,艰难出声,说:“什么都没有,陛下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赶来得安明镜恰恰听到这句,转身看跪在身后的御医们,气上心头,他拉起最近一名御医的衣襟,一拳下去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他不是在好转吗!不是都好了吗!说啊!”
御医们只能跪地求饶,安明镜松开手上的衣襟,走到另一位御医前,又踹了几脚:“说啊!”
没人阻止他,御医们也不敢开口,整座大殿,只有安明镜的怒意回荡其间。
“全部都是庸医!拖出去——”
“皇兄!”安明熙转身,面向安明镜,“别再胡闹了。”
安明镜闻之回身,用一双通红的眼与安明熙相视。他的视线绕过安明熙,试图确认床上那人是否真是他的父皇,可安明熙的身子恰好挡住安清玄的面孔,他抬脚正要朝床去,但当注意到床下那摊血迹时,他忽然生了惧意,他后退,随之转身,离开了这阴郁之地。
安明心注视着安明镜的离开,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走近安清玄,绕过安明熙后跪在床前,让自己离安清玄的耳朵更近,他闭上眼,在安清玄耳边道:“下去赔罪吧。”
在一旁抹眼泪的瑾妃听见了他的话,怒然:“大逆不道!怎么可以对陛下——”
安明心转头,抬眼望向她,冰冷的眼吓得她打了个激灵,不由把身旁站着的七皇子揽紧。安明心起身,从她身旁走过,也离开了此处。
瑾妃的泪水再一次泛滥,她看向安明熙,委屈道:“太子殿下怎么允许他们在陛下面前……” 然她眼中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安明熙却只道:“安静。”
“……是。”
第153章 153
宫门之外,侍卫们执着随行,安明熙拒绝了几次,在毫无收效的情况下,他再压抑不住火气,怒吼了声“滚”,然侍卫们胆颤,却无退却,就在矛盾进一步激化前,花千宇出现,说:“护卫殿下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人手虽说少得极端,但毕竟是上将军亲自护卫,花千宇的功夫,他们也有所耳闻,何况安明熙没有拒绝花千宇的提议,就这情况,花千宇确实是最好的护卫人选。
安明熙迈动步子,花千宇也跟在了他身后。
“殿下准备去哪儿?”
安明熙没有回话,只是走着。
“是想找我吧?”花千宇压低了声音,嗓音柔和,“所以才需要避开他们。”
安明熙没有否认。
“但是啊,明熙忘了吗?他们直属于皇帝……现在,是你的人了。”
安明熙闻声回头,对上花千宇温柔双目的那刻,他红了眼眶:“我宁愿……”他哽咽,难以再往下言说。
“我知道,我知道。”花千宇用轻柔的话语抚慰。他无法将面前伤心的人拥入怀中,只能以言语安抚——未来天子,不该在登基前染上流言蜚语。
安明熙避开那温柔,走向人烟,融入后又从人群脱离。
路过卖木雕的小摊,花千宇随手拿了一张笑脸面具,碎银从他手中落下,掉入木雕玩具中,摊主还不及反应,他便跟着安明熙远去。到了人迹较罕处,花千宇为安明熙带上面具,拉着安明熙进了无人的巷子里,拐了几个弯,忽地回身将之一把抱住——
“要哭吗?”花千宇问,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样的画面可不能被谁瞧见,至少不能让安明熙被人认出。
安明熙没有言语,只是同样地揽住了花千宇的背。这样的无声过了许久,安明熙开口,说:“还没有和父皇说起我们的事。”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嗯。”
“幸好,至少最后没让他带着怒气走。”
“是。”花千宇收紧双臂。
“但是……要是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呢?要是父皇他……已经听不到了,答复永远得不到了,永远……”安明熙哽咽,没了声。
花千宇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该说什么话安慰呢?他虽也曾失去至亲,但母亲早早去世,来不及出现在他的回忆里,儿时即便曾为花千树的“死”伤心了好一阵,但自从知道那是乌龙后,悲伤顷刻远逝,他忆不起那份痛楚,此时此刻只是心疼安明熙的他无法与安明熙感同身受,说再好听的话也只是自大,他能给予的也只有拥抱。
“抱歉。”花千宇道。
安明熙却摇头,说:“谢谢。”
花千宇的吻落在面具上,随后静然,等时光流逝,等悲伤随风而散。
……
对许多思想古板的人来说,嫡长的皇子才是天选的接任者,但高祖在立国之初便对众生起誓,大宁选贤,天子亦同。于是皇子们必须得到大臣们认同才有成为太子的资格,虽说如此,但不是哪位皇子得到的支持多,谁就能做储君。君权神授,能代替上神挑选下代天子的也只有天子。
这场竞赛,以安清玄的死告终,即无其他指令,安明熙便是安清玄最终的选择,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然天子方驾崩,众生服丧,登基仪式在葬礼结束后才能举行,此间国事宰相共议,太子为断,安明熙也等同于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我能做好吗?”安明熙忽然问。
他正坐在铜镜前,已为他梳好头的阿九拿过白布,绑上。
阿九不清楚他是打算做什么,但还是道:“殿下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安明熙摇头:“我并不是父皇期望的人选。”
“殿下多虑了,太子之位岂能儿戏?不管陛下如何想,必然是认为殿下能担此重任,这才选的殿下。”说着,阿九叹了口气,“唉,殿下把自己看太轻了。”
罢了,现在也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安明熙转问:“大皇兄呢?”
“去看陛下了。”阿九回道。这话他早些时候就报告过,安明熙再问起,显然心不在焉。
“嗯。”
安明熙起身走出座位,张开双臂,让阿九为他穿上麻布服,再往腰部系上一条白腰带,随之向外走去,绕过一道道宫墙,一步步走到安清玄遗体前。多少天过去了,他还是不住伸手试探安清玄的呼吸、心跳、体温,试图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明——一无所获。
静站了许久,殿外传来悠远肃穆的钟声,万三随之高呼“吉时已到”,殿中众人齐齐下跪,而安明熙与其他三位皇子一齐将遗体抬进棺椁,瞻仰安清玄最后的仪容。
檀香味与尸体的腐臭味交杂一块,晃神间,安明熙想到了十一年前……那时母妃下葬得早,甚至可以说是草率,年幼的他也不被允许看望睡在棺中的母妃,那场葬礼留下的唯一记忆只有檀香,浓重得令人头脑发昏的檀香,那时没有钟声,更无人哭丧,安静得就像梦一般,使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世上再无母妃的现实。
若他逝世,又有谁会将他铭记呢?
道士们摇了摇手中三清铃,皇子们退后,跪在最前端,听着道士们嘴里喃喃着救苦经,霎时钟鸣声、哭丧声、念经声、铜铃声交杂一块,却意外地不让安明熙觉得吵闹,只因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万三说了什么,棺盖最终合上,数名抬棺者抬着厚重的棺椁往外走,亲属起身跟随其后。
宣政殿前,长阶两端站着的百官们无声下跪,低着头,不去看那被抬进宣政殿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