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做点什么。”比如说逃了那婚事,他想他遵守了对花千宇的承诺,也许花千宇会因此回到他身边。
花千宇的心脏忽然像是被谁的手攥住了一般,一股莫名心绪上涌,让他头脑发热,甚至想丢了这伞,将安明熙抱进怀里,举高、转圈。
安明熙正沉迷于分析因果,无心关注花千宇眼神的变化:“你呢?我记得那日在春风楼,你说是我断了联系。”
“说来,”花千宇按下他那些不正经的想法,“明熙怎么知道我意指的那位夫人是你?”
“除了我还能有别人?——你若是要找我以外的人谈情,怎么也该选择离自己近的,何必让人等你,又等人联系?”
“我的夫人果然聪明。”
雨稍稍大了起来,花千宇换了右手握伞,左手绕过安明熙的后背,握住他的左肩,让他与自己贴得更近,也离伞中心更近。
对于“夫人”二字,安明熙权当没听见:“你呢?可曾给我写信?”
“我那时奇怪为何离开的人没了消息,后来被告知你已娶了尚书的嫡女……”便以为是安明熙有意截住了信使,“现在看来,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会是谁?”
“明熙以为呢?”
安明熙心中早有了怀疑的人选,却也沉默片刻,才道:“安明镜。”
“有此可能。”毕竟坏了二人的关系,花千宇也许就能完完全全站在安明镜那边。
“你有其他人选吗?”
“让明熙成亲的人是……”
“是父皇,”藏在面具下的脸微微蹙眉,“你怀疑是他所为?”
花千宇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疑丞相?”
“我想我爹若是知道了你我的关系,会直接把我教训一顿,而不会采取这般迂回的做法。”
安明熙低头不语,静思。
安清玄确实更难以捉摸。
“失去联系的这段时间里,明熙身边发生了什么吗?”花千宇意指成亲一事,安明熙却想到了其他:“我想我找到了的真相。”
“真相?”
“嗯,”他点头,“母妃她出身长惜院,这样的身份,能入宫自然不是通过选秀,她是被迫成的妃子。”
关于他母妃的事,花千宇不曾问,这些事安明熙便不曾提起。突然得了这些信息的花千宇也不知如何照顾安明熙的心情,只能把臂弯收得更紧些。
“但强迫她入宫并不是父皇——是先皇。”
会有皇帝情愿太子娶一位身份卑微的女子吗?花千宇想。很快,安明熙打破了他的天真——
“先皇把将母妃纳入后宫,但在先皇死后,父皇却不顾太后的反对娶了母妃。” 所以颜慧之恨洛灵,恨她乱了纲常,恨她接连夺走自己的丈夫与长子,自然也恨他的出生。这样的恨意,在颜氏被流放后更加高涨,洛灵的死也许还是她对安清玄的报复。
“还记得吗?《娶母》。”
是那戏曲,那夜安明熙在月下独唱的曲儿,花千宇从不关心其中内容,只是喜欢听安明熙用他清越的嗓音唱那凄美悠扬的歌儿,但在安明熙的这段讲述后,花千宇明了那戏目隐含之意。
“我访遍各处,却无人听闻戏中故事……”安明熙抬头,目无焦距地远望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创造了那出戏曲的人,是母妃。”
右前方有一座凉亭,花千宇无声地引着安明熙进了凉亭,随之收了伞,也摘了安明熙脸上面具,面对着安明熙,把伞和面具放在了身旁的石桌上。
安明熙抬眼,对花千宇道:“书中所述,富商公子古胜与歌姬牧梅相恋,但在古胜为牧梅赎身前,阴差阳错地,牧梅被古胜的父亲纳为妾室……几年后,古翁病逝,古胜便想娶了牧梅……这是母妃的故事啊……只是故事结局,牧梅并没有嫁给古胜,而是带着腹中胎儿远走他乡。
“事到如今我才知晓,戏本里的一字一句承载的是她的曾经与她想望的另一个未来……”
“她从未后悔有了你,”花千宇的拇指轻轻划过安明熙发红的眼眶,柔声,“她想要的另一种生活里依然有你的存在。”
安明熙缓缓瞪大了眼,花千宇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不经意间,一滴滚烫的泪水脱离了眼眶,又被花千宇悄然抹去。
花千宇拥他入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哭吧哭吧,此处只有你我,就算放声大哭也不会有外人听见。”
安明熙抿唇,低头埋进花千宇的肩膀,道:“我没哭。”
花千宇右手揽紧了他的腰,抬起左手,大手盖在他的后脑勺,侧了头稍稍往他头上倚靠,莞尔:“好,没哭。”
像在代替安明熙落泪一般,亭外的雨越下越大,雨间盛满的雨水骤然倾倒,雨珠撞于土地后弹起,湿了亭下石面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双耳,掩盖了一切声音。
“嗯?”
花千宇隐约感觉到了安明熙在对他说话,弯了腰,凑了耳朵过去。
安明熙压低了声音,问:“你何时来娶我?”
忽地,花千宇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月夜,只是这次不再是安明熙一人的独角戏。他吻了安明熙的额角,回道:“现在,立刻,马上。”
第113章 113
收到被赐婚的消息,一向我行我素的花雅兮并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听完了宣告——当初她不愿随随便便就嫁人,拖到双十之时还未婚,结局竟然是被指婚,想来还有些讽刺。
花决明对她道:“若你不想嫁,我会向陛下——”
“嫁,”花雅兮打断他,“我嫁。”
这既然是圣谕,哪有让人拒绝的空间?花雅兮心里有底,不会让花决明为他冒险。她本还想假装对安清玄有好感好让花决明放心,但在自知安清玄对她无意的情况下,她舍不得辱没了自己,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即便是假装。
她故作轻松道:“也许我还能弄个皇后当当。”安清玄对她的吸引力不如后位大,她身为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做皇后的话说不定能做出些功绩,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安清玄虽然有副好皮囊,也待她友好,前些日更成了新太子,但这些年里,她从未对安清玄有多余的遐想,若说安清玄会喜欢她,她宁愿相信安清玄喜欢花决明,反正安清玄来花府几乎都是为了花决明——男人喜欢男人在京城不是稀罕事,花雅兮甚至喜欢听好姐妹们聊男人间的八卦,这样的特殊兴趣,只因作为女人的她听男人间的故事更能置身事外,何况她现在已与情爱无缘,也就不想把自己带入故事中的女主,无端多了妄想。
花雅兮早有预料安清玄不会拒绝这门亲事,毕竟花氏是他顺利继位的最好助力,何况被卸任的前太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安清玄的位置,安清玄不会在登基前违背陛下的命令,免得惹陛下不高兴,毕竟皇帝陛下还有些任性。
天子十分看重,也十分信任花氏,哪怕外头有人传谣花氏要变天,他也总是不当回事,因他认为皇室一脉的长寿是花氏为之挡了业火。父亲病逝时,花雅兮想起了这话,又想花氏确实薄命,单现在这位皇帝就送走了两位丞相,父亲也用他的死证明了一生忠诚。她觉得讽刺,仿佛父亲死于天子的诅咒。
在父亲死后,花决明理所当然地代替父亲做了丞相。
花决明有两个孩子,花雅兮回娘家时总会一再强调让两个侄子习武以强身健体,以免挡不下那“业火”,倒在文书中。
成亲后,起初很长一段时间,安清玄都未与她圆房,问起,安清玄说他不想要孩子。
“我希望我的孩子与我的年龄差距再大些。”
“为何?”
“不想我的孩子日后唤我老不死。”他暗指前太子,前太子就是与皇帝年龄太相近了才总有矛盾。
然而安清玄早有了安明阳,安清玄说那是意外,但花雅兮却觉得不想要孩子只是安清玄躲她的借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真的太不会讨男人欢心,她也没兴趣热脸贴冷屁股。但有天,他们还是做了,往后回想,她轻易便能发现那日是洛灵入宫的日子。
安清玄的母亲颜慧之是个厉害的女人,荣宠不断,更是在皇帝近七十的高龄里为他又添一子,乐得皇帝升了国舅的官。但在安清枫出生前,颜慧之就补上了后位十几年的空缺,被册封皇后。当然,母凭子贵,她被册封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天子想要让安清玄这太子当得更加名正言顺。
即便天子总用各种举动向臣民证明他的身心还年轻,众人也不疑他还能过八十大寿,他最终还是倒在了温柔乡,享年七十一。时值二十五岁的安清玄登基,她如愿做了皇后,也如愿通过安清玄改了律法,让女子也能入朝为官,虽然官职有限,官位也大不了,但也算给大宁的历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某天,花雅兮与安清玄谈话,无意中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蓦地,说不清是何种感受,但她知道自己对安清玄动情了。她不觉得开心,反而觉得有些悲哀,因为很快她听说了安清玄对洛灵的异常上心。一日,二人对饮,想到与安清玄的夫妻之实是从洛灵成了先皇妃子开始的,花雅兮趁着酒劲问他:“你当时不碰我,是因为她吗?”
“不是。”安清玄道,没有犹豫。
“那是为何?”
安清玄不语,只在不停地灌自己酒,花雅兮便静静地看着他,等酒壶的酒空了,他再倒不出酒,她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安清玄闭上眼,回道:“因为你是他的妹妹。”
霎时,多年前安清玄看向花决明的眼神与花雅兮在镜中瞟见的自己联系在了一起,花雅兮怔了下,脱口:“恶心。”
安清玄沉默片刻,抬起眼帘,对上她的视线:“你误会了。”
花雅兮想自己也许真的误会了,毕竟安清玄显然无比中意洛灵,中意到即使背上不孝与罔顾伦常之名也要纳洛灵为妃,更是皆她的口向宫中所有人下令严禁再谈洛灵与先皇之事,有违者更是一个不放,皆处以死刑。并且这样的严苛更是在安明熙出生后达到了极端。
安明熙的出生对于洛灵和安清玄来说是好事,对于整座皇宫来说却不是。
安明阳与安明心的生母被打入冷宫之时,兄弟二人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但即便安明心晕倒在外,安清玄仍然没有回心转意。安明阳暂时放弃,选择先照顾好安明心,往后也没能突破守卫见着母妃,一个月后,兄弟二人收到了母妃自缢的消息。母妃让守卫呈交的字条没能到安清玄手上,倒被他们搜了去。
花雅兮将他们过继到自己膝下,但她只需要照顾安明心,因为安明阳一怒之下选择北上从军,多年不归。
太后是太后,是受人尊敬却无实权的太后。
颜慧之在母家被流放后从未放过加害洛灵的机会,无奈花雅兮太不配合,想一把火把人烧了又担心违背义理,轻易便能被问罪,于是只能一忍再忍,等着后宫对洛灵的积怨渐深。她向花雅兮提供洛灵与宫人通奸的罪证,花雅兮终于回应,顺利将洛灵处死,如此,她也成功将安清玄的矛头转向了花雅兮。
秋狩归来的安清玄震怒,见着花雅兮的当时扼住了她的喉咙,花雅兮不反抗,只瞪着他。等到安明镜进来发现这一幕,拳打脚踢地让安清玄松手并把花雅兮护在身后时,安清玄才稍稍冷静。
年少的安明镜扶着喘着粗气的母后,恶狠狠地瞪着父皇。
花雅兮顺好气,挺起腰背,微微勾起嘴角,对安清玄道:“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她脸上充的血还未退下,全脸发着红,颈子有一道勒痕。
安清玄上前半步,心有余悸的安明镜怒吼:“你要杀了她吗!”
安清玄沉默,收回脚步,霎时没了气焰。
“抱歉。”
这是安明镜第一次听安清玄道歉。
……
面前的安明熙不比当年质问她为何滥杀无辜的安明镜有气势,但却显稳重——看来这些年里,小家伙成熟不少,能跑来直接对峙也是一大进步。
花雅兮正色:“她确实不是必须得死,就像她不是必须活着,却偏偏要等到我动手。”
安明熙强装镇定的伪装霎时被花雅兮的冷言冷语击散了些。他握紧了拳头,冷静问:“你当真问心无愧?”过去他自以为无论花雅兮如何美化自己的行为,母妃被冤死是不争的事实,但现在得知过往秘事的安明熙不想再被仇恨一叶障目,他想听花雅兮的辩护。
花雅兮没有回话,而是反问:“她又当真无辜?你可知那些年里,因你母妃死的有多少人?那些人的命在你心中不值一提吗?”
安明熙愣住——除了安明心和安明阳的母妃,还有其他人受牵连吗?
“难道你天真地以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该找当今圣上索命,而不该把矛头指向柔弱无辜的女人?这样想的你何尝不自私?何尝不是藐视人命,有何资格前来质问?也是,千百人的性命对你来说算什么,哪及一个洛灵……”花雅兮冷笑,音调抬高了些,“她死了,陛下不再暴戾,宫中不再人人自危,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所为之的何尝不是正义之事?却为此承担了陛下和你的多少冷眼,只顾着自怜的你有为此心疼过我吗?”她把心中话语一股脑地抛出,却依然谨守对安清玄的承诺,丝毫不向安明熙透漏半点与先皇有关的秘密。
“难道没有其他的化解方法吗?”安明熙问,在花雅兮话语的攻击下,他的立场已不如原先坚定。
提及其他方法,花雅兮的语气变回平常,从心道:“也许有,但就当是为阳儿、心儿,还有姐姐报仇也好,我想她的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也许本能阻止一切,但她从一开始对洛灵的事就太不上心,现在想来连为姐姐求情都像在敷衍自己,直到姐姐的死给予她冲击,她才不再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