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将军府的婢子最后在小箱中找出了长长的两页纸,原只为交代小殿下每日必喝的汤药熬制时的注意事项,翠海心细,又把行李中的物件桩桩样样事无巨细的誊写上了。
夜里,他们同睡在戚长风往日起居的床榻上。
这里已经装饰一新了,戚长风从来没想过自己平日里睡觉的床榻有朝一日会这样的馨香柔软。
半透光、微透光乃至最轻薄的纱帐一层层被婢子们想尽办法悬在床梁,轻淡悠淼的香片燃在重新糊过茜香纱的窗下,小皇子惯用的“如意布夫人”躺到了两人之间,又被戚长风一把扔到床角——
将军今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小东西到底有多么娇贵难养。他把舒舒服服卧在旁边翻话本子的康宁捞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上嘴咬一咬。
小皇子此时正惬意着呢——他宫里的人绝不许他在这个时候还不睡下,更不能像这样窝在枕上看书看得没完没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过得无比自在。戚长风从来都是康宁指一指星星,他就去架着□□给他摘月亮。
用膳时想吃什么新鲜的就叫人现到酒楼采买去,糖醋的虾、香辣的烤羊,抹着凉乳酪的甜点心;下午康宁又到府里的小湖上泛舟,抄着街边卖给小儿玩的网捕水里的鱼苗。他并不认真捉鱼,更像是小孩子在玩水,偷偷摸摸地一个劲拨弄水花,将自己的袖梢裤脚全都给打湿了,戚长风非但不管束他,反而还助长他的气焰,将他鞋袜都脱去,揽着他坐到船头。
戚长风哪里舍得管他——他还觉得心疼呢。对旁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消遣,大梁这金贵的小皇子却津津乐道。
不过此时他心里却还有点别的异样的感觉。
戚将军回来也有月余,当然对他家这小殿下如何受欢迎有所耳闻,只是他和康宁相处时延续了小时候的习惯,多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惯来爱把其他人都甩开。哪怕只是一处在亭子里坐坐说话也觉得舒畅。
所以虽然知道小皇子惹人喜欢,但因未曾亲见,只觉得与荣有焉、理所应当——是件好事。
直至今日见到自己暂居在府上的同袍下属们出尽蠢相地往二人跟前凑,好些还语无伦次地从他身上找借口,甚至他的心腹像个憨货一样——
明明春风温存,日光舒畅,他们这样知心知意的好朋友两个人泛舟湖上,终于无人偶遇,无人打扰,岁月静好。
然后耿飞就像脑内有疾一般突然从水底下钻了出来,黑厚的掌中还托着一只金红的小鱼苗。
“你在这干什么?!”戚长风那一刻很难不这样恶声恶气。
康宁还恍然未觉,俯下身两手从耿飞手中捧过那尾鱼苗,“我用网子怎么也捞不着——你用手捉到了啊?”
小皇子宽广的袍袖随之浸入了水中,轻薄的布料沾水渐深,在清透的碧波里柔柔飘摇。
耿飞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点头,“咱们小时候在水边长大的,最爱干的就是到水里摸鱼——这鱼儿是管家前日好不容易从东市买来的上品苗,确实漂亮,只是一钻进水中就找不见。我特意摸来给殿下瞧瞧!”
康宁十根指头没在水中虚拢着,既不叫那鱼儿逃走,也不至于叫幼苗离了水。他能感觉到鱼儿左右游动,鱼吻碰在他的十指指根又轻又痒。
他不禁轻笑起来,迤逦含情的眉眼一时更显生动,连太阳都偏爱落在他睫毛上,给他镀一层金绒绒的微光。
耿飞直接连手臂和腿脚都忘了摆动,从湖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康宁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鱼儿放了,回身问戚长风:“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戚长风脸黑如锅底一般,“没事。他是脑子不大好使,泡水里还能清醒清醒。”也不知道为什么,戚将军心里还有一股很奇怪的求胜欲升了起来,谁还不是在水边长大呢——
“你想看鱼吗?我下去给你摸条大的上来?”
只是还没待康宁回答,耿飞又一下子从水中扎了起来:“将军!”这没心眼的汉子总算想起来跟他家将军说话“湖里没大鱼啊!你忘了,管家说这湖是新挖的!他前日为了省银子,只跟鱼市的人买了小苗!”
——
想到这里,戚长风不由分说地把康宁手上抱着的话本子抢到一边,还没等小皇子表示不满,他就率先发问:
“耿飞——就是今天在湖里摸鱼的那个傻子。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康宁被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在意自己看得正起劲的话本了。他就着被戚将军扣在怀里的姿势思索起来:
“他呀……他人挺好的呀。又率直又有趣,看起来便值得相交。怎么了,好端端地问起来——我们明天带着他一起玩吧?”
“明天不行。”戚长风抿抿嘴角,“若不是为了京中安顿、置办住宅的一堆琐事,他早该放探亲假了。到现在也算安定下来了——耿飞明天就得启程回乡。”
第38章 苦手 本来是以为能讨得这个小气包的高……
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抽空安排的, 总之等第二日上午,小皇子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耿飞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
戚长风这些年行军打仗养成了习惯, 除去受伤修养期间,他向来是清晨天刚亮时就睁眼起床的,就是回京之后,他也坚持每日破晓时分早起练武。
今日还是第一次,都日上三竿了他还窝在床榻上。概因他身侧正有一个小东西还在酣睡。
纱幔围成的一方幽闭空间里, 暗香浮动,光影暧昧。小皇子裹在一身雪白柔软的细棉寝衣里,睡得小脸微微鼓起, 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天真温软的娇憨。他像是快要醒来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剔透的肌肤上投下两团小小的、颤巍巍的阴影,嘴巴里轻轻咕哝的迷梦间际的呓语,更像是撒娇的小狗哼哼。
跟他年长六岁的好友比起来, 小皇子的睡相简直称得上乱七八糟。一只手揪着将军的头发,一只手握拳在自己耳边,两只脚无比不客气地蹬到了人家小腿上。
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或许是在夜里长个子, 戚长风凌晨时就被他狂风骤雨地蹬醒了一次。大将军半夜坐起来把这两只不安分的脚揣回到被子里头, 早上醒来又是这样。
“睡起觉来像耍驴一样, ”戚长风头发被人揪在手里,动都动不了, “这么多坏习惯,倒是怪讨人喜欢的呢。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能消受得了你!”
他不过随口自言自语,话音未落,却在院外隐隐传来的鸟鸣声中愣住了。
一想到小皇子将来会躺在某一位姑娘身边,戚长风不知道为什么就生出一股巨大的不悦来。好像这本来可以算作天经地义的事, 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场面——那甚至让他心里久违地泛起了某种冰冷而危险的欲望。
戚长风又惊又疑,下意识没有深想下去。
他轻轻捏捏小皇子的鼻梁,压下心中莫名生出的怒意:
“小殿下这么娇贵,这么难养——也少有个十全的人能照顾好你。”
别人家的姑娘会不会照顾好小皇子,没有人能知道,反正戚将军自己也把人照顾得不怎么样。
康宁从醒来开始就处处都不舒服。
他的身体经过孟白凡调养几年,已经是好了太多,虽还不能同常人相比,倒也不至于立刻就病了。只是一早上醒来胃里就难过,问他什么素日里爱吃的他都摇头,人也看着蔫蔫的,扶额靠在榻上不肯说话,眼周都泛着可怜的薄红。
戚长风摸摸他额头,好在还不曾发热。只是他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用被子裹着人强喂了小半碗白粥,一边赶紧差侍人先斥重金就近请了个有名气的坐堂大夫来瞧。
万幸小皇子并不曾闹了大毛病,大夫只说是昨日饮食、玩乐都太放纵了些,小殿□□弱,难免觉得不适宜,好在方才丫鬟呈上来给他看的调养方子实在高妙。
“还是按时煎了这方子来服,”老大夫让童儿收拾好医箱,没肯再另开药方,“这调方旨在温养元气,固本强基,用药绝对称得上精奥讲究,小殿下若再胡乱喝旁的药反倒耽误。”
“可他这会儿这么不舒服,难道不要对症治疗?”戚长风立在一侧,面容冷肃,沉声发问。
他自回京以后,是很少在人前显出这般模样的。而当他完全收敛了常常挂在脸上的和悦神情,房内的侍人一时也不觉噤了声色。
老大夫只是摇摇头,“我看这位御医的意思也是如此。小殿下还是自己先捱一捱——若是症候持续不久,很不必再另外喝药。”
这老人家还叹问:“这调养案方的水平也堪称圣手了。我同朝中供职的几位太医也多有一二交情,还想冒昧的问上一句,不知这方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康宁病怏怏地倚在床上,闻言倒是有两分与有荣焉:“是孟白凡孟医女,不知道老人家可有耳闻?”
只是那老大夫先还是一副笑呵呵的容色,闻听了孟白凡的名字,立刻嘴角一撇,眼皮也耷拉下来,显出两分不认同的模样:“原来是柳鹤峰柳神医的高妙之作,老朽失敬了。”
康宁并非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只是老大夫的这一句他怎么听都不对味。他心里犹然生出一种不悦来,语气虽还温和,人却已拨开床帷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老翁误会了。柳神医确实遗泽甚多,只是我这二三年里身上顽疾疴症调治,全赖孟医女一手操持。你刚才所说的精妙药方也是孟白凡所拟,并非都由柳神医遗作传下。”
戚长风原本并未对他们口中的人端出太多在意,不想此刻竟看到康宁难得正色的模样。他对孟白凡的印象不错,不过这时也没有轻易插话,只是细心地把小皇子的“如意布夫人”抓过来垫在他腰后,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那大夫回答。
与小殿下天然叫人亲近的气场不同,戚长风虽不是特意为之,但他不言不笑单是站在那里的时候确实会给人某种隐隐的压迫感,总会错觉他看着你时并不只是在单纯的打量,而是正有一些残忍冷酷的图谋。
千金堂这名望鼎盛的老大夫却并不肯改口。
很奇怪,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权贵面前可趋奉,豪强跟前肯折腰,可是在某些陈俗旧历的糟粕面前,他们就突然有誓死捍卫的执拗了。莫说只是康宁口述,便是孟白凡亲在他面前证明,也未必能得到他的认同。
孟白凡这两三年间简直是京城乃至全天下正统医门中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以女子身份行医,虽然在民间乡野也有前例,更不乏鲍姑义妁这等史书留名的医者,只是医门中人仍然默认女医难登正堂。
除了个别的豪门大户会养两个略懂岐黄之术的婢女服侍家里的夫人小姐,毕竟妇人确有些不好外道的私疾,除此外,传道不收徒女、诊堂不招女医,简直就是此界中人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彷如横空出世、治好了小皇子先天弱症的孟白凡,她若领了皇帝的“县君”尊号,从此安安分分做她有功于皇室的御史小姐也罢了。
可她偏偏向徽帝求了本朝前所未有的女医称号。
明明她没有任何针对医士的举动,可是以堂下老翁为代表的此界中人都像是感到了某种凛然的冒犯。
康宁在书中读到那些简略描述时只觉可笑,但孟白凡此时尚还没有以那种前所未有、被正统医门大加批判的思路解决南边的瘴症,没影响到南路药材商人和平西侯的利益,理应还未开启那无限的、针对她的迫害倾轧。
他没想到针对她的恶意来得这么早——她分明没有接受那个“县君”的称号。
可是他再怎样为她辩白,那个老大夫最终只是伏在堂下涕泪横流:
“老朽实在不忍见殿下被这样的卑劣之人蒙蔽!”那老头反倒看着痛心疾首,“老朽纵横天下数十年,云游四方、救人无数,尚不敢说能把三味辅药调和得如此精妙。她年纪轻轻,既无师承,又无累积,况且又是一介女流!必然是借着她外祖的遗泽欺世盗名!”
“这样的后辈,真是可怜柳神医一世英名!”
看着戚长风命下人送走那激动得胡子直颤的老翁,康宁几乎茫然了。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在病中看过那本奇书,他是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笃信孟姐姐能够做到——可他即便没有了对孟白凡天然的敬佩信服,他总不会在源头上就把她整个人都否掉。
为什么?
凭什么呢?
他正出神想着,突然觉得脸侧一暖,小皇子呆呆地抬起头,戚长风伸过来两只大手,把他的整个脑袋都捂住了。
“你的孟姐姐就这么好?”康宁没听出来,戚长风这话说得有点酸溜溜的。
小皇子头发乱蓬蓬地从他手中钻出来,神情格外认真,“孟姐姐自然很好。我只是不懂这些人,分明都没见过她,为什么就能对孟姐姐的能为品格妄下评断!”
“别想了,跟他一个糊涂老头有什么可计较,”戚长风把人连着整个被子都抱起来,走到外厅的窗边,指向罗窗外碧蓝万顷的穹苍:
“如你所说,你孟姐姐这样的人,胸怀大志,不同凡俗,那她心里必然装着更远大的理想。既然她是个世间难得的坚强女子,若能始终持正自身,坚守操行,未必不能如鲍姑义妁这样的先贤一般青史留名。”
“如果她是要在万里之上翱翔,又何必让红尘中的燕雀私语尽皆入耳?今日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比你少听,”戚长风把人放到纱窗前的坐榻上,偷偷伸手去抚摸那一把柔软温凉的及腰长发,“可她必不会像你这样义愤填膺。”